“二王八司马”事件之后,柳宗元被贬永州司马,这一年柳宗元三十三岁,这也是他人生遭受的第一次重大挫折。
回想十二年前,年仅二十一岁的他初试登第,加之出身名门,并在此后仕途通畅,俨然是众人眼中命运的宠儿、天选的骄子,这次打击无疑对于这位原本生性内敛而又情热心细的年轻人是一场巨大的考验。
人生不幸诗人幸,永州十年,柳宗元在心情苦闷之下创作了大量作品,《柳河东集》中五百四十多篇诗文就有近三百二十篇于此写就(),其中,就包括《江雪》。
元和九年(814),柳宗元和刘禹锡曾被召回京城,但刘禹锡又因为一首或许没有必要写的《戏赠看花诸君子》惹得唐宪宗大发雷霆,下令将刘禹锡贬到播州,柳宗元贬到柳州。
平白受到牵连的柳宗元上书,请求代替刘禹锡去播州,原因是刘禹锡母亲年事已高,无法随同远行西南绝域。后在御史中丞裴度求情下,刘禹锡才改任连州。
元和十四年(819),柳宗元死于柳州,时年四十七岁。再过二十三年,刘禹锡七十一岁去世。
写这些题外话,是想说其实与“我言秋日胜春朝”的乐观诗豪相比,柳宗元更难以排解人生挫折带来的压抑,但偏偏又用情太深,真应验了“情深不寿”,而《江雪》,可以说便是柳宗元这份幽深内心的写照。
“千山鸟飞绝”,首句并不算太奇,最多会有人说布局开阔,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但考虑到后文对全诗的解读,这里需要提出一个问题:千山鸟飞绝,观察的视角在哪里?
显然,由于山岭连绵不绝,是千是百是万都可不究,而鸟若飞必现于高空,因此,这里的视角是能够有多种可能的,于高处的平视,于江边的仰视,甚至于俯视都是可以的,都可以得到“鸟飞绝”的景象,所以说这句本身并不奇,奇就奇在它所引出的下一句。
“万径人踪灭”,这一句接出来可谓惊天地动鬼神。万径与千山对仗,也不稀奇,既然有千山,一座山十条道,万径当然也不过分。但“人踪灭”一下子使问题复杂了起来。人踪当然指的是人影或者足迹,这千山上的万径,每座山每条道上都不见一个痕迹,这又是需要什么样的视角?想象一下,绝不可能是平视、仰视,因为这样无法看见——是的,只能是俯视,只有俯视才能看到“人踪灭”。那么,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以这样的视角俯视千山,并且纤毫入微地注视到万条小径上没有一丝痕迹?我们肯定首先想到了上帝,只有上帝才拥有这样的能力。但肯定又不是上帝,因为上帝是慈悲的,不会让他所创造的世界如此冷清。那么,有可能是魔鬼吗?他也拥有这样的能力,当然更不是,柳宗元的心中就算没有上帝,也绝无可能住着魔鬼。到底柳宗元是化身何者,才能够让他以这样的视角,平静、冷静、没有波澜与感情包括恐惧地注视着死一般的世界?我们不禁想起了《三体》中同样平静、冷静、没有波澜与感情地注视着地球的质子。此刻的柳宗元,内心犹如这一粒质子,看到世界一切而沉默。这是多么深的沉默啊!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视角回到江上,由景回到了人。但我们马上又会发现,这里的人原来也是景。想象一下,辽阔的江面,孤悬的小船,木然的老者,同样沉默地望着竿上的细细鱼线。是的,凄清如许!但我们随即又会感到一丝宽慰,因为老者其实并不是孤独的,他还有作为他者的柳宗元在凝视,既然有两个人,那就不是孤独的了。但我们马上又意识到错了,一个“孤”()字、一个“独”()字,双重施压下,仿佛是老者在发出警示,凝视是存在的,而他者是不存在的,作为他者的柳宗元与他并没有发生任何联系,老者是老者,柳宗元也只是柳宗元,从而,这份凝视就如同隔着一层透明然而厚厚的玻璃障壁。客体依然是客体(),但如果客体()不与主体()产生联系,主体性又何在呢?老者拒绝了柳宗元,从而柳宗元也只能在江雪中隐身。柳宗元可以说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同样冷冰冰地回答亦不属于他。这是多么深的孤独啊,与同样深的沉默同在。
作为人类最古老的情绪之一,孤独并不可怕。但孤独也有几种,一种是不为人所理解的孤独,但同时内心踏实,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还有一种是对于伴侣与爱情、友谊的向往。而柳宗元这里的孤独,却仿佛是一种遗弃世界的孤独。没错,是世界,不仅仅是人世。庄子也感到孤独,但他将人看作与物相齐,既然齐物,就意味着至少还有物为伴,人就不会孤独。而柳宗元在这里却是将人与世界隔离,他被世界抛弃,同时也自我放逐,唯一存在的,只有他自己。为此,他不惜采用了不寻常的仄声韵,仿佛是为了使这份孤独读起来更加决绝、更加彻底。
古人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们说过,柳宗元不是冷漠无情的人,正是因为对于世界用情太深,情到深处人孤独。他抗拒了魔鬼,也拒绝了上帝,只留自己,孤独地望着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