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族,广西桂林人,桂林市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词散见于《三月三》《广州文学》《珠江环境报》《广西民族报》等。
桂北的春天,大地从冬眠中苏醒。绵绵细雨过后,风和日丽,溪水有声,泥土润湿,植被返绿。油茶店、大排档、美食街……女食客用舌尖精挑细选地感受着春季时令美食,男食客则推杯换盏,开怀畅饮,一切皆富有诗意。
广西桂林市临桂区,义江流域内诸多支流四季流淌,两岸绿树青山,阡陌纵横,气候适宜,水草丰茂。每到春季,深山幽谷、河畔田野,盛产各种菌类野蔬、天然植物染料等。勤劳的当地人善于利用当地食材,制作五色糯米饭、艾叶粑、鼠曲草粑、香椿煎蛋等,诸多美食从田间地头走上餐桌,以色、香、味全力冲击、引诱或者刷新食客已迟钝多日的视觉、嗅觉和味蕾。
桂北诸地水资源丰富,降雨量多,土地肥沃,是水稻盛产地,也适合种植糯稻。收割好了的糯稻,晒干,去壳,制成糯米。糯米加上天然植物染料,可制成五彩斑斓的五色糯米饭。五色糯米饭,俗称五色饭,又称乌饭、青精饭或花米饭,一般呈黑、红、黄、紫、白五种颜色。五色糯米饭以前多是布依族、壮家等用来招待客人的传统食品。现在,桂北各民族日常饮食和庆典活动都可见五色糯米饭的身影。
和普通米饭水煮、焖熟不同,五色糯米饭用蒸汽蒸熟,柔和香甜,结成紧凑的团状,可在掌中揉捏、把玩而不粘手。因此,被赋“抱团结义”之寓意。每年,清明节、三月三、四月八(牛王节)、端午、七夕、中秋等,南方少数民族地区喜欢以此作赶歌圩或祭祖祭神之用。这风味食品融入祭祖风情充满民族情趣,彰显深厚的民俗文化底蕴。
桂北民间食用五色糯米饭习俗久远。清代《武缘县图经》载:“三月三日,取枫叶泡汁染饭为黑色,即青精饭也。”村妇们选优质糯米,采来紫蓝草、黄饭花或黄栀子、枫叶、红蓝草,浸泡出液,得出紫、黄、黑、红等对人体无害的天然色素,分别与糯米搅拌、浸泡,后合而蒸之,加上本色的糯米饭,就成了五色糯米饭。其不仅色彩斑斓,且各有清香,别有风味。杜甫曾为之写下“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的佳句。四月初八,插好的早稻刚返青,人们用五色糯米饭揉成小团,黏附在竹枝上,插于祖宗神龛,又从田中取回生长旺盛的禾苗,以南瓜叶包根,放在碗里祭祀祖宗,祈求五谷丰登。因此,五色糯米饭亦有吉祥如意的象征。
小时候,我家里很贫穷,买不起太多零食,五色糯米饭是我们兄妹解馋的奢侈品,只有过节才可大快朵颐。记得我八岁那年,弟弟一岁多,清明节母亲出门前,交待我中午喂弟弟吃五色糯米饭。到饭点了,我叫弟弟坐在矮板凳上,舀来一碗热腾腾的五色糯米饭,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弟弟狼吞虎咽地吃着,搞得我有点舀不过来。吃完一碗,他还“咿咿呀呀”地吵着要吃。
不久,母亲从田里干活回来,我用告状语气嗔怪:“弟弟是只馋嘴猫,一吃五色糯米饭就刹不了车!”母亲无奈地苦笑。
几十年过去了,生活富足,吃穿不愁,五色糯米饭已不是稀罕物,只要手脚勤快,在春天里可以一日三餐吃。
艾叶青团,又叫艾叶粑。是南方,尤其是桂北传统的民间风味小吃。清明时节,当地到处生长一种叫做“艾”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艾”叶多汁浓稠,散发诱人的植物香味;艾草药用历史悠久,其功效在《本草纲目》中有记载。
春天来了,碧绿、娇小、柔弱的艾草在微风细雨中翩翩起舞。提着竹篮,邀三五好友到河畔、田野、山坡采摘艾草做青团,是南方人在春天喜欢做的趣事。青团最能体现春天的韵味,桂北人管吃青团叫“尝春”,吃过青团,才算到了春天。
采艾叶有很多讲究,多选粗壮、嫩绿的叶芽;回来后,去除艾草大秆,择取其上端的嫩叶,在清水中洗净。随后煮开一大锅水,放入艾草,加少许碱煮两三分钟,捞出来,放冷水中浸泡约半天,其间换水两三次,去除苦味。泡好后捞出,挤掉水分,剁碎,倒入盆中。后与糯米粉、小麦淀粉、白糖、食用油混合,反复揉搓至粉团光滑,再搓成长条,最后做成一个个小剂子。依据各人口味,在小剂子里包入花生碎、芝麻粉、咸蛋、豆沙等馅料。包好馅料的青团,底部抹层食用油,放在一片片叶子上,最后上锅蒸熟。刚出锅的艾叶青团,圆鼓鼓的,植物清香飘满整个屋子,沁人心脾,而它碧玉般的翠绿,让人仿佛置身茵茵绿地。尝上一口,软糯香甜,食客们仿佛已把春天的美味尽收舌尖。
三月,是采摘艾叶的好时节。为方便一年四季都能吃到艾叶青团,智慧的桂北人把新鲜艾叶焯水、浸泡、挤掉水分,后搓成一个个团子,放入冰箱冷冻备用,食客们美其名曰“锁春”。“锁春”让大街小巷的早茶店、夜宵摊、大排档等随时有艾叶青团,食客们随时随地都可以给自己解馋。
小时候,我生活在外婆家。那是桂北大山里的一个瑶寨。春天到来,慈祥的外婆背上背篓,带上我到山坡上采艾。外婆说艾可和糯米粉做成青团吃,还可晒干做草药,是瑶族药浴的一种。我似懂非懂。外婆做艾叶青团的详细过程,我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她把艾叶放在石臼里捣碎,汗水从她白底青花的头巾里流出来。从那时起,我明白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外婆家住大瑶山,吊脚楼里有个大土灶,土灶连着一根四方柱形的烟囱。蒸青团时,烧起熊熊大火,我便跑到吊脚楼外,看炊烟袅袅婷婷地上升,一会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觉得很奇怪。
“外婆,外婆,炊烟哪里去了?”
“到天上做客去了。”
“天上有人住吗?”
……
二十分钟过后,青团的香味在木楼里弥漫。我急忙跑上吊脚楼,踩得楼板“咚咚”响。青团一出锅,我总是第一个吃到,舌尖舔着那丛绿,感受着回味着。在有青团的日子里,每晚临睡前,忙碌一天的外婆还在四方火塘里为我烤青团。烤熟的青团,外焦里嫩,满口留香。
十几年前,八十岁高龄的外婆走了,长眠于我和她采摘艾草的山坡上。一年一度艾草青,岁岁年年人未还……
外婆的艾叶青团啊,是我最美妙的儿时味道!
清明节前后,桂林市周边地区肥沃的耕地或山坡,成片成片地生长着植株矮小,茎和叶子的背部白色且多绒毛,叶子像老鼠耳朵,开着黄色或淡黄色小花的菊科草本植物。这就是鼠曲草,当地人叫它“白头婆”。
鼠曲草在结果实前,茎叶柔嫩多汁,虽附着有绵毛,但有香味,且营养丰富,鸡鸭等家禽均喜食。桂北人用鼠曲草与糯米粉混合,做成各类粑粑食用。鼠曲草粑历史悠久,古时每逢农历三月三日上巳节,汉族人采集鼠曲草和米粉做成祭品,用来祭祀祖先。
春季里,以田野和山间野菜制作的美食,鼠曲草粑算是相对简单的。春节以后,沐浴几场春雨,走亲访友的人们会不经意就看到鼠曲草在路边田头冒出。这时年糕、糍粑未吃完,人们不着急做鼠曲草粑。清明节前后,鼠曲草有些开黄色花儿,有些未开花,这时是采摘的最好时机。有经验的村妇们都知道,欲开还闭的鼠曲草花香味独特,这时整株采摘,做成粑粑,几乎人人爱吃。有些食客和商家抓住时机,采摘或收购鼠曲草,晒干后磨粉备用,也有焯水、揉团,冷冻备用的。
阳光明媚的早晨,挎上竹篮,篮里放置一把剪刀,哼着小调,走向辽阔的田野。觅一片长势良好的鼠曲草,放下竹篮,蹲下,挥动剪刀“咔嚓咔嚓”,不用半个时辰,满载而归,喜悦的感觉露在脸上。回家把鼠曲草洗净,放入开水中焯水,使其软化,取出,挤干水分,捣碎成汁液,随后放入糯米粉、白糖、食用油,搅拌,反复揉搓糯米团至表面光滑,做成小剂子,包入馅料,蒸、炸、煎均适宜。
五通镇山货街有一口历史悠久的水井,附近是美食一条街。每逢圩日,七八个老妇人架起火炉,排成一行,销售各类自制的美食。有两三口平底锅里各煎着几个鼠曲草粑。卖美食的老妇人慢悠悠地聊着天,轻轻地挥动手中的铲子,上下翻动着鼠曲草粑。鼠曲草粑被煎得金黄中透着墨绿,散发着植物清香,吸引着赶圩的人群。买鼠曲草粑不分男女老少。来者少则买一两个,多则买一二十个。物美价廉的美食,青睐者会少吗?
三年前,我远嫁海南省的闺蜜说她身体有些时日不舒服,胃口不佳,晚上经常梦见家乡,特别想吃家乡的鼠曲草粑。那时已是深秋,早过了吃鼠曲草粑的季节。我想到这条美食街,直奔而来,买到二十个未曾煎的鼠曲草粑,寄往海南省。过了几天,闺蜜告知我,她吃了家乡的鼠曲草粑,身体舒畅了。我想鼠曲草粑不会有那么神奇的疗效,也许是家乡的美食治愈了她的思乡情结吧。
近年来,鼠曲草在桂北的用途扩大,不仅用来做粑粑,而且用来做馒头、包子。五通镇山货街有家“德皓包子铺”,一年四季都用鼠曲草粉混合面粉做馒头和包子,远近闻名。
桂北的春天,还有种味道颇为怪异清奇的野菜,类似湖湘地区的“臭豆腐”和孩童们喜欢吃的“怪味豆”,那就是香椿芽。香椿在中国已有两千多年的栽培历史。先秦古籍《山海经》中便有“成候之山,其山多櫄木”的记载,其櫄木即为香椿;《庄子·逍遥游》中也记载着“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秋”。中国不仅是世界上唯一以香椿嫩芽叶作为食物的国家,而且“食椿”还具有着悠长历史。苏武在《春菜》中就曾写道,“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芽寒更茁”,相传早在汉代,民间的食椿习惯就已遍布大江南北,到后世的唐、宋及明清时期,更有很多地方产出的香椿成为了宫中贡品,不难想象,香椿在古时候就深受民间百姓和皇亲贵胄的喜爱。
香椿树多长在河边、宅院周围肥沃湿润的土壤中。香椿芽呈紫红色,绿叶红边,犹如玛瑙、翡翠。在春日照耀下,香椿树枝头顶着两三撮娇嫩的紫红,春风一吹,非花似花,魅力独特。
明末清初,才子李渔在其《闲情偶寄》中赞道:“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这“芬人齿颊”的味道其实很怪,是植物特有的萜类、倍半萜类化合物挥发出的,混合着丁香烯、石竹烯、樟脑等气味,有人避而远之,有人欲罢不能。
自古至今,美食家们大多为文人骚客,他们不惜笔墨盛赞自己喜欢的美味佳肴,独特到位和细致入微的感受,流露于笔端。苏轼赞香椿曰:“椿木实而叶香可啖。”清代康有为也沉醉于香椿,赞誉其“食之竟月香齿颊”。
香椿不仅是美食,且可入药。《本草纲目》记载:“椿樗,香者为椿,即香椿;臭者为樗,名山樗,又称臭椿。椿叶苦、温,可以祛风解毒,煮水洗疮疥风疽,嫩芽瀹食可生发。樗根去蛔虫。”民间有“雨前椿芽嫩无比,雨后椿芽生木体”一说,意思是谷雨前最宜吃香椿,此后因椿芽变老而难以食用。
惯于制作美食的桂北人,怎么会错过采香椿芽的时机呢?小时候,每逢谷雨,曾是文艺青年的父亲哼着当时最流行的朝鲜名曲《春天年年在人间》,拿着一端绑着铁钩子的长竹竿,带着我们兄妹到菜园子里采香椿芽。长在低处的香椿芽,兄妹几人抢着用手掐。长在高处的香椿芽,弟弟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用竹竿去钩。他把竹竿伸到香椿芽枝边,慢慢用钩子钩住细枝,使劲一扭,一撮香椿芽就“淅淅沥沥”掉落下来。采香椿芽温馨有趣,是我心中永不褪色的图画。
香椿芽,生吃和熟食皆可。我作为农户家的长女,因照顾弟妹,自幼知晓一些香椿美食的制作。
先说“香椿拌豆腐”。香椿芽用细盐稍腌,搓揉,切成末,再将豆腐蒸透后切丁,与香椿芽末拌匀,淋入酱油,滴上香油即可食用。然后说“炸香椿”。同样是腌渍后揉搓,再调进面糊,放入热油中炸黄,又酥又香。再说“香椿煎鸡蛋”。香椿芽在开水里焯过,切末、沥干,调入蛋液,热油里一走,嫩黄浅绿,香气四溢,还没上桌,就让人垂涎三尺。“香椿煎饼”是众人喜欢的点心。香椿芽焯水,沥干,切末,与糯米粉、面粉或高粱粉等混合,做成甜、咸煎饼等。“凉拌香椿”简单方便,是最寻常的吃法。香椿焯水,干辣椒切段,将热油和生抽混合淋上即可,食客一下子食欲大开。
以香椿制作的美食,真的不胜枚举。
民以食为天。在桂北民间美食的天地里,食客们觥筹交错,吟诗作对,载歌载舞,不亦乐乎。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