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2024-12-03 00:00:00陈纸
南方文学 2024年5期

本名陈大明,197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广西写作学会常务理事,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发表长篇小说《下巴咒》《逝水川》《原乡人》,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天上花》《少女为什么歌唱》《玻璃禅》《问骨》《寻找女儿美华》、随笔集《拨亮内心的幽光》、诗集《时光图案》、文艺评论集《纸风景》《相逢的盛宴》等,散文集《舍陂记》入选《中华读书报》“2023年20种文学好书”并获第十一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100多篇,有散文、小说被《散文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并译成俄文在俄罗斯出版。曾就读于中国文联第七届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

1

尊敬的男主人、女主人、可爱的小朱游:

你们好!

提笔之前,请先让我说声“对不起”。不瞒你们,其实,我是一个乙肝病人,为了不连累你们,我必须离开。也许,你们会说,刚来三个月就要走,是不是拿我们开玩笑?也许,你们还会责怪我说,我们有哪里对不起你?也许……但无论如何,我得走了。

说真的,自从来到你们家之后,我觉得很温暖。我有不懂的事,你们会耐心地教我。我出去帮女主人卖东西,经常会看错秤,算错数,多找了钱,但你没有骂我——即使我是你的亲妹,最少也是应该被训的,但你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们一家都是善人,而我呢,明明知道自己有病在身,还跟你们一起吃住,真的好内疚。这短短三个月的相处,我觉得好开心,但也感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

我舍不得离开你们,特别是小朱游,他是一个很乖的孩子,虽然他的脾气有点犟,但他好机灵,好聪明,跟他在一起,不是我讲故事给他听,而是他讲故事给我听。我从他嘴里知道了好多故事。

男主人是位作家,对你我好崇拜。长这么大,我还没跟这么大的人物接触过。我每天都可以从你的口中听到好多新闻,也能听到你对好多事情不一样的看法。以前我对新闻一窍不通,经过跟你们的相处,我也开始喜欢上新闻了。因为跟女主人做生意的缘故,我的嘴也变得甜了不少。

总之,我在你们家收获了不少,视野也开阔了。你们一家三口是大好人,我会记住你们的大恩大德。请原谅我的婆婆妈妈,请原谅我的过错,对不起……

我用男主人书桌上的纸和笔,写下了上面的话,放在他家的饭桌上。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2月14日上午11点多。我趁男女主人带着儿子朱游去逛公园家里没人的时候,慌慌张张地跑出了他们的家。

而就在半个钟头前,我爸爸还打电话来问我,主人家还没带你去体检吗?我当时回答说还没有。回答完后,我好像懂得了爸爸为什么老是那么着急地问我同一个问题。

说真的,主人没有要求我去医院做体检,一直都没有,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到他们家的第一天就对他们说,我之前在一家快餐店里做了一个礼拜的服务员,我已经做过了检查,没有病。是不是因为他们听信我,就没要求我去做体检呢?我觉得不是。我估计是因为他们太想要一个保姆了,考虑不了那么多,先要了再说。

我记得那天,女主人一看到我,就恨不得马上将小孩丢到我怀里来。他们甚至连我的身份证都没有太仔细看,只是瞄了一眼。那男主人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不紧不慢地对我说:先干着吧。说着,就来接我手上的包。

我在快餐店只干了一个礼拜的真实原因,是我不肯去医院体检。不去体检倒不是怕身体不合格或者是被查出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而是因为老板不肯出体检费。听说要好几十块钱呢,而老板却要我们自己出。凭什么要我们自己出?我说什么也不肯去体检,除非老板出这个钱。

其他去体检了的姐妹劝我,还是自己出吧,我们都是自己出的。你不出,不体检,老板就不要你。我说,我宁肯不要这份工作,我也不自己出这份钱。所以,我就出来了。

但这次,主人家没要我去体检,说真的,当时我并没有欢喜,反而有点厌恶。我想,这样讨好我,无非是要求我多干活、干好活嘛。所以,他们就假装对我好得不得了,让我觉得欠了他们,一辈子都还不完似的。

我才不上他们的当呢。我把身子一扭,偏不让他拿包,站直身子,装着很斯文、很有礼貌地向他们介绍说:我叫章小草,来自佐龙乡的舍陂村,读完初中后,因为爸爸生重病,花了好多好多钱,病还没治好,欠了好多好多债,没钱继续读书了,所以出来做保姆。

记得当时男主人忙缩回了拿包的手,对女主人说:这小章好像太小了些。家里缺人手,家务多,孩子又未满两周岁,她怎么适应得了呢?

我当时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勇气,抢着说:你们家务多,有快餐店里的事多吗?你们家忙,有快餐店里那么忙吗?女主人听我这样一说,口气也像我这么急,她忙来抢我的包,对男主人说:人家都不怕,你怕什么?留下吧,留下吧!

做保姆之前,妈妈对我说,找主人不要找说话嘴快的,说话快的一定脾气急,脾气急,就一定要求保姆做事又快又好,会很累的。现在,这位女主人说话的速度就像切菜一样,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马上退出,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想以高工价来吓退她。我正想马上问她能给多少钱,不料女主人问得比我还快:你一个月想要多少工钱?我见女主人问我,侧过身子,看了一下男主人。结果,两个人都笑着看着我,好像在用笑容求我:小姑娘,不要太高的工钱哦。

但我偏不,我仰着头,看到主人家门楣上微微飘动的对联横批,纸还是艳红艳红的,那四个字还是黑黑亮亮的,我看着那四个字是“四季发财”,我也笑了,装着不好意思似的抿了一下嘴——其实,我是咬牙切齿的,我咬牙切齿地报了一个数:三千六!男主人一听,看了女主人一眼,女主人也看了男主人一眼。男主人问女主人:怎么样?女主人说:可以呀。女主人又补充说:包吃包住,看你勤快不勤快,勤快到时再加。

我一听,后悔死了。不过又一想,有点对不起人家了。我听村里的小花说,她做保姆,一个月才两千五,既然连三千六人家都答应了,我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至于说看我勤快不勤快,会不会加钱,我想都不敢想,人家是讲客气话啦。

女主人扯着我的包,我不松手,她只好扯着我的包牵着我走。她把我牵进一间房间里,房间不算大,摆了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十来平方米的空地方。她把我的包塞到床底下,对我说:我们家有三个人,我、我儿子,还有我老公。接着,她马上对我的工作进行了布置:以后,每天三餐,买菜、做饭,还有收拾家务,带孩子,这都是你的工作,听清了吗?

我当时本来是想点点头的,但她马上又接了一句:请你来是干活的,明白吗?我听到这句话,就不想点头了,当然,也不敢摇头,我只是蹲下身子,去床底下把我的包拉出来。

女主人拍了一下我的手背,转身到了另一间房里,再回来时,手里拎了一件碎花的连衣裙,说:以后在家里穿这件裙子干活就可以了,你带来的那些东西该丢的就丢,明白吗?

我还想说句什么,那件连衣裙就硬塞到了我手上。天哪,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穿过裙子呢。别说穿,就是见都没见过。我的意思是,在现实生活中没见过,在村里没见过,在学校里没见过,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我本来想说我不穿,不好意思穿、不敢穿、不晓得怎么穿,但抓在手上,我又舍不得说,因为我从没摸过裙子,而且,我蛮喜欢裙子上的那些花。那些花,像开在村外田埂上的野菊花,一到秋天,一丛丛,一簇簇,连片连片地开——现在,它们都开到这件裙子上来了,蛮漂亮的。

女主人好像摸准了我的心思,她比我还急,说:穿上呀,快穿上,穿上试试,看看合身不。男主人这个时候也探过来身子,说:先吃饭吧?吃了饭你们有什么事再商量吧?

我听了这话,就像给我松了绑一样。我本来就不想当场穿给女主人看,我为什么要穿?她要我穿我就穿呀?我为什么要那么听话呀?如果第一次就那么听话,那以后她还不对我像叫狗叫猫一样地要我听她的话呀?即使喜欢,也不穿,至少不要她叫穿我就穿。她这么热情,我还不晓得她是什么目的吗?我在快餐店里做的那个礼拜,刚开始的那两天,老板娘的嘴不也是像抹了蜜糖一样吗?她叫我一声,我应一声,结果不是差点把我的腿都跑断了?其他不应答的服务员,很多都懂得怎么偷懒,躲在角落里,看着我,哧哧地笑我蠢。

2

第一天早上,我想拖拉着不那么早起床,我想等女主人叫我,我再起床。但奇怪的是,七点钟了,还没有人叫我,我自己都睡得不过意了,七点过五分钟,我自己起了床。我是睡不着,如果睡得着,我肯定还赖在床上,我在家里早睡早起惯了。睡不着,赖在床上?没意思。

读书时,学校离家有三四里山路,不到六点,我就要起床,背起书包往学校跑。农忙在家就更加不用说了,要做田里的事啊,不到天亮,四五点钟,父母就在叫魂一样地喊我。那时我每每眼屎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就赶到田里。在快餐店里那个礼拜也是,天天早上五点钟我就起床了。老板娘要我睡在店里头,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一片好心,给我包吃包住呢。后来,我才晓得,她是好叫我早上去帮她到菜市场采购。采购回来,洗完菜,切了好多菜,天还没亮。等干到天亮,吃饭的客人来了,我就要端饭菜、洗碗盆,忙得连直一次腰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哼,我不想再上当了。我慢慢悠悠地起了床,走到大厅,却没听到什么声响。我轻轻地走进厕所,刷完牙、洗完脸出来,男主人从房间里出来了,他对我说:小草呀,朱游在睡觉,你覃阿姨去店里了,她一般要到下午才回来,往后你煮我和小朱游的早餐和中饭就行了。如果我早上有事不吃早餐,或者出差,不在家里吃中饭和晚饭,我会在前一天晚上告诉你的。

男主人的话听起来还蛮顺耳,至于为什么顺耳,我刚开始时也没想得太清楚。后来,我认得了前面一幢一户人家的保姆,她跟我谈天时问我:你们家的主人怎么称呼你呀?我说当然是叫我的名字“小草”咯。对方就很羡慕我,说她家主人都是叫她“小保姆”。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小保姆,小保姆,我最讨厌别人管我叫保姆!难道我天生就是做保姆的命吗?我天生就是服侍他们的吗?

我记得当时听了她的话,也一起摇头,说:我们不会做一辈子保姆的。她拉着我的手说:倒不是做不做一辈子保姆,而是要像个人一样做保姆就可以了。

不过,男主人称呼女主人叫“覃阿姨”,等于提醒我,要我叫她女主人“阿姨”,我凭什么要叫她“阿姨”?长这么大,我还没叫过别的女人“阿姨”呢,可是,我不叫她“阿姨”,我叫她什么呢?我叫了她“阿姨”,那不得叫男主人“叔叔”?我这样一想,觉得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说了一句:叔叔,你们早餐吃什么呢?男主人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指着里面说:牛奶、面包、果汁、鸡蛋。他推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又侧了一下身子,指着厨房说:还可以煮稀饭,稀饭要加点糖。男主人拿了一小袋面包和一盒牛奶,对我说:我先吃了,去开个会。你们喝牛奶要加热,鸡蛋要煮熟。小孩醒了再端出来给他吃。

临出门,男主人说:小孩醒了麻烦你提醒他刷牙洗脸,之后,吃早餐……还有,你们出门别忘了带钥匙,别忘了反锁门……

我心里说: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啰唆呀?等那个男人一出门,我就高兴得想跳起来啦,小孩还在睡,家里很安静,比起快餐店来,这里强一百倍、强一千倍。我站在客厅里左转转右转转,我看到主人家里的大彩电、电冰箱、洗衣机,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在沙发上坐坐,再睡睡,再躺躺,躺着看一会儿电视。天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电视机,我打开电视,踢掉拖鞋,伸直双脚,头枕着双手,我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从来没有这么清闲过。

只可惜,五六分钟后,房间里传来了喊声,传来了“姐姐、姐姐”的喊声。我刚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他叫别人呢,直到那小孩抹着双眼,从房间里走出来,拉着我的手,我才晓得,他原来是叫我。我当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长这么大了,还没人这么正儿八经地叫过我“姐姐”呢。我只叫过别人“姐姐”,没有当过姐姐。

我很自然地就握住了他的手,问他:朱游,饿了吧?姐姐给你做早餐,好吗?小孩说:我要屙尿!我想:屙尿也叫我?他说完,拉着我跟他一起往厕所的方向走。他要我开灯、开门、守在门口,等他。原来他是害怕呀!我可不想再理他,我走进厨房去做早餐,刚打开火,他就过来,扯着我的裙子说:姐姐,我想到外面去吃,我不吃牛奶和面包,我要吃生榨米粉!

我冲着他瞪了一下眼睛,说:不行,你只能吃牛奶和面包,这是你爸爸规定的,我不敢改,改了他会骂我的!他说:我不吃!就不吃!我说:姐姐没有钱给你买生榨米粉,你爸爸妈妈没给我钱。我蹲下身子,哄他说:在家吃完早餐,姐姐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朱游不吭声,走到客厅里,拿起一支塑料手枪就往地板上砸。我心里面想:你砸吧砸吧,又不是砸我的东西,是你自己的东西,是你爸你妈的东西。你砸烂了手枪,他们反正会给你买;你砸坏了地板,他们反正有钱,可以重新装修。你们城里人又不缺那点买玩具的钱,你爸你妈也不是没钱装修。我越这样想,小朱游砸得越起劲,他砸了一支,又拿起一支。这一支是一支冲锋枪,闪着光,还发出“嘎嘎”的声响,他高高举起,使劲往地上一丢,那支冲锋枪光也不闪了,也不响了。

我生气了,冲过去抓住小朱游的一只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可他就是不听话,他又随手抓起一个恐龙玩具,往地上砸,我气得捡起那只恐龙也往地上砸,砸得比他还用力,只听得啪的一声,那只长长的恐龙断成了两截。小朱游仰着头,这一回轮到他瞪眼睛了,他先是冲我瞪眼睛,我对他举起了手掌,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的心慌了,赶紧哄他:好了好了,小朱游,我带你出去吃早餐,我带你出去吃生榨米粉,我带你出去玩!他听了,马上抹掉了眼泪。他跑向电冰箱,从里面拿出一根冰棍来。我说:小冤家,早上不能吃冰棍,吃了肚子会痛的。他把冰棍放回去,拿出了一个苹果。我连忙去找水果刀,他要夺我的水果刀,说自己削。我把水果刀放在背后,怎么也不敢把刀子给他,他就坐在地上打着滚哭。我不理他,走向门,我打开门,对他说:你一个人在家哭吧,我出去吃早餐了。他一听,马上站起来,向我追过来。我盯着他的脚下,喊:换鞋换鞋!他说不换,拉着我就往门外走。等我关好门,要拉他下楼,我看见他正在踩楼梯口的一个垃圾袋。我叫了起来:脏呀!脏呀!他却笑得跳起来。

这个小区很热闹,好像大家都没有班上似的,都在家里带小孩。带小孩的有女的,有男的,有老的,有少的。除了通车的水泥马路,就是草地和树木,比我家乡的草和树都要多。我的家乡是偏远地区,除了大石山,还是大石山。大石山隔了我们的目光,阻了我们的路。山上光秃秃的,没有泥土,没有绿草,赶羊去放要走五六里路。这里到处是草地,草地还厚,有两三寸厚,踩在上面,像踩在毛毯上。草地上还种有树,树也不高,像我家门前那几棵一般高大。

我带着朱游在小区一家写着“生榨米粉”的店里,每人吃了二两米粉。之后,领着他再往草地上跑。朱游见到草地,像我一样飞跑起来。飞吧跑吧,这么大块的草地,随他怎么飞,随他怎么跑。我跟着朱游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我手痒了,我想爬树了,我想像小时候一样,爬到树上去玩。

树上的杈子好多,我没费多大力气和工夫,就爬上去了。树上有风哦,叶子被吹得“哗哗哗”响,我从来没有觉得有这么轻松,这么舒服。我在树上叫,只是“啊啊”地叫。我刚叫两下,我听到树下也有人在叫,我往树下一看,是朱游滚在草地上“哇哇”乱叫。我再一听,不对,好像是在哭,一个比他小的小孩,站在他旁边笑。

我赶紧从树上爬下来,朱游见我下来了,捂着“小鸡鸡”喊“疼”。我拨开他的手,看见他的“小鸡鸡”上面肚脐附近有一排红红的牙齿印,我一数,足足有三四个,有的地方还渗出了血来。我一下全慌了,我都不晓得怎么办,我随手在朱游的头上拍了一下,说:你怎么这么没用,还挨比你小的孩子欺负。

刚才还吊儿郎当的朱游,这时张着嘴,看着我,哭得更大声了。我追到那个小孩身边,随手给了他一巴掌,那小孩也“哇”地一下哭了起来,还往远处跑。我怕远处有他家里的人,吓得拉起朱游就拼命地跑。跑到家,我还捂着胸口喘气,我怕他们找上门来。

有一两分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了想,捡起一把扫帚,把客厅扫了一遍,心才稍微定了下来。我再去看朱游的肚脐,撩开他的裤子,指着被咬的三四个小牙齿印,忍不住又说他:小朱游呀小朱游,你白长得又肥又胖,连个瘦得像猴子一样的小孩都打不赢,你真是没用啊。朱游一听,又哭了。

3

下午六点多钟,女主人回来,朱游冲到他妈妈面前,喊着“痛痛痛”。女主人问:哪里痛?朱游撩开裤子给他妈看。女主人一看,“哇”地叫了一声,吓得我打了一下抖。接着,她像开机关枪一样,问朱游:宝贝宝贝,是怎么回事?告诉妈妈,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啦,怎么伤成这样?她一边问,一边斜着眼睛,瞪着我。朱游也时不时地瞄我,支支吾吾,就是不开口。我觉得他可能是怕我,所以不敢说。这时,我倒有几分可怜朱游了,我主动说:是小区一个小孩咬的。女主人马上站起来,走到我前面,眼睛瞪着比核桃还大:怎么搞的?连个孩子都看不住。我说:朱游跟另一个小孩玩,两人为争一个玩具,争啊争啊,谁想到,那个小孩那么凶恶,低下头就是一口,我想拉他,但来不及了。

我这样说完,脸竟然有点发烫,我不晓得为什么编得这么顺溜,好像想都没怎么想,随口就编出来了。我看着小朱游,他怔怔地看着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忙往厨房里走去。

女主人随后追到厨房,她说:你要说实话,到底是不是小孩子咬的?我说:是呀。女主人回过头,又问朱游:是不是哪个小弟弟咬你的?朱游看了看我,看了看他妈,点了点头。女主人说:这还了得,你们认不认得是哪个小孩?我要去找他,跟他爸爸妈妈讲,玩归玩,怎么能咬人家的小孩呢。我点了点头,说:认得,但他当时跑得很快,我不晓得他家住几幢。我看了看朱游,他摇了摇头。

女主人一听,夺过我手中洗的菜,说:真没用,都不晓得他住几幢。还是我来吧。我想:你来就你来吧,心里生我的气,连饭也不要我煮了,我正好偷一回懒。

女主人一边做饭,一边念叨。饭菜摆上桌了,男主人也回来了,一家人都坐上桌了,女主人还在念叨,她一边念叨,一边又撩开朱游的裤子,给男主人看。男主人的眉头也慢慢地拧紧了,他问我:真的是小孩咬的吗?如果是小狗小猫咬的,要去打预防针。

我这时才慌了,我连忙说:真的是小孩咬的,真的,不信,你问朱游。男主人问:你还认得那个小孩吗?我说认得,我当时还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就哭着跑了。女主人说:你怎么能打人家?以后他报复我们家朱游怎么办?男主人也说:你打人不对,你要让小孩的家里人知道,是他的小孩咬了我们家的小孩。

我当时只好点头,心里却不服,心想:哼,早知道打人不对,我不但不动手,我还巴不得让他再咬朱游几口才好!

那晚,我本来想主动跟主人说,我要与他们分开来吃饭,但我一想,如果这样做,好像是承认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似的,好像是在赌气,我干吗要那样做?我从来没有当面对谁服软过,哪怕在家,我对我父母都没有过。而且,我也不能那么小气,好像受不得半点委屈似的,我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所以,当晚,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很自然地还是与他们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我还比往常多吃了一碗饭。不吃白不吃,替他们省是我自己活该!

吃完饭,我正在洗碗,女主人走过来对我说:明天朱游他爸在家,可以带小孩,你跟我去店里卖东西吧,有时我忙不过来,你帮我招呼一下其他顾客。

我晓得,是主人对我有气,或者让我在家带朱游不放心。但要我去她店里卖东西,我求之不得,至少不用带小孩,不用拖地板,零零碎碎,手忙脚乱。何况,去卖东西还可以学东西,以后回到家,说不定也可以自己开一家商店,自己做老板呢。所以,我假装不高兴了一下,接着马上答应了。

其实,我答不答应都要去,这是主人决定了的事,除非我离开她家,否则就要同意。而我不想马上离开,所以我必须去。

到了店里才晓得,女主人在兴安街开了一家服装店,卖的是童装。进到店里来买童装的全是三十岁上下的妇女,她们左看右看,讨价还价,叽叽喳喳,把三十来平方米的童装店挤得泼不进水来。那些妇女真舍得买,都是三四件、四五件地买,而且款式不相同,价钱不相同,有的买裤子,有的买小背心,有的要小T恤,有的要裙子,像抢一样。女主人手脚麻利,眼睛也麻利,嘴巴也麻利,她一边忙着收钱,一边转着眼睛看那些顾客,还喊着“新货啊”“换季啊”“便宜啊”之类的。有时,她还向我使眼色,那意思我懂,就是要我看住顾客,防止他们溜单。当然,有些顾客还会塞钱到我手上,我就会接过钱,却不晓得怎么办。女主人就会比我还急,一个劲地喊:“算算多少钱,要不要找钱给人家呀。”这个时候,我的脑子更乱了,抓一些钱在手里,像抓了一块烙铁。等我缓过神来,对方拿着衣服,一个劲地催我:找钱啊,找钱啊,我没时间等了,快点快点。我往往顺口问:找多少钱?对方马上说一个数,我马上信了,对女主人说找多少钱,女主人就指着抽屉说:给她拿呀。我就照着对方说的数目,数钱给她。对方接了钱,心急火燎地跑了。

一天下来,我的脚都站麻了,耳朵嗡嗡地叫。女主人点完货,计完件,结了账,说少了多少钱。她一边嘀咕,一边又数了一遍,仍是说怎么还是少了多少多少钱。她嘀咕的时候没有看我,但我觉得是说我,就是说我,不是说我说谁呢?难道她会说她自己?

我听了,眼睛不晓得放在哪里。我只好看着街上,看着街上穿梭一样的人群。我想,她卖一天的货,卖了满满一抽屉的钱,还在乎少那十几二十块钱?真是抠门。女主人好像晓得我的心思,又说:今天少几十,明天少几十,那还了得。她还接着说了一句:以前从没出现这样的情况……

你听,你听,觉不觉得恶心?这等于是指名道姓地说我了,好像我是故意这样似的,好像我什么都做不了似的,好像我偷了她的钱似的,真是太过分了!这样一想,我的心莫名地更恨了。以后,我趁女主人上厕所或出去吃早餐、中餐时,我就在抽屉里拿一两张钱,我也不拿多,每天十块钱。她不是说我不会算数老是找错钱嘛,那我就干脆承认吧,每天都算错几块、十块钱,也不算太过分吧。对她来说,还不是牛身上拔一根毛?

奇怪的是,自从我那样做了之后,我变得很勤快了,算数也很小心、准确了,找钱也很麻利了。而且晚上回到家,我还主动做家务,每个礼拜,我还把她家的厨房里的东西认真洗一遍,每天晚上争着给朱游洗澡,吃完饭还带他出去玩,有时还教他写字、画画。

后来的日子,男主人好像很少出去,都是在家里,整天写啊写啊。空下来的时候也是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他的书房我偷偷去看过,全是书。书架里摆满了书,书架顶上堆满了书,床底下塞满了书,连衣柜里也放着书。看着那么多书,我既害怕又羡慕。害怕的是,自己读书时学习成绩不好,就是因为在学校时不爱看书,不愿预习课文,不愿复习知识,连上课都不愿看书;羡慕的是,他看那么多的书,懂好多好多的事情,天上的、地下的、水里的、山里的、古代的、现在的、男的、女的、农村的、城里的,他都懂。每一回吃饭,他都在饭桌上讲他刚在书上看到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我听他给他儿子朱游讲一个童话故事,我听得脸都红了,我以前那样哪里是讲故事啊,难怪朱游不喜欢听,每次都打断我,对我说:不是这样讲的,我爸爸是这样讲的。说完,他仿照他爸爸的口气,讲给我听。每次,当我看到男主人讲话指手画脚的样子,就想到朱游讲故事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除了写东西、看书聊天,男主人就爱看电视了。有一天,他看到一条电视新闻,电视里说,一个保姆趁主人不在家,对小孩使坏。我看到电视里保姆把那小孩乱丢在床上啊,去掐小孩子的脖子啊,把小孩放在她的两条腿中间,她却一个人坐着看报纸啊。女主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吓得“哇哇”大叫,还使劲地骂那电视里的小保姆,骂她没良心,骂她没人性,骂她活该去坐牢。

说实在的,我刚开始看时,也觉得那保姆做得太过分了。但是,我听了女主人不停地骂后,我又觉得那个保姆那样做让我心里很舒服、很痛快。我偷偷地看了男主人一眼,男主人推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说:一定是她家主人对那个保姆不太好,要不然那个保姆不会下那么大的狠心、使那么大的狠劲那样对她家的小孩的……

女主人捂住脸走进房间,还说:死哦,我都不忍心看了,如果是我……

第二天,男主人说他要出去开会,女主人要我在家看管小孩。临出门时,她折过身子,拉开钱包,从里面抽出两百块钱,对我说:拿去买件衣服吧。

拿着两百块钱,我想了想,放了一百块在包里,用另外一百块钱去街上买了两件衬衣。一件是我自己的,另一件,我想给我妈。

我也不晓得当时是怎么想的,我突然觉得有钱才好,自己有钱更好。自己有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怎么花也可以不怎么花。我将一百块钱及之前的工资全部存起来。我现在可以说了,我要还债,跟自己还债,给我哥哥还债,给我家里还债。

4

为了我读初中,为了我哥结婚,我爸妈先后借了人家七八万块钱,我哥为了早日还完债,竟然去隔壁村偷牛,被捉住,判了两年刑,至今还关在监狱里,搞得连婚也离了。我妈为了他的事,差点哭瞎了眼睛;我爸呢,就只会骂人,他骂我哥不务正业,没本事就去做贼,做贼也没本事,被别人抓住了。

我爸还骂我没出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供我读书,成绩上不去。他指着我说:如果你成绩好一点,考上了高中,我砸锅卖铁都要供你去读高中。我认为他是吹牛皮,家里只有一口锅,铁做的东西,只有一把锄头,一把铁镐,就是都卖了,能值几个钱?

他平时老是喜欢喝酒,天天喝,夜夜喝,在家里喝,在外面喝。在田里做事,也背着一个酒壶。乡里分的玉米种子,他都拿去酿酒喝了;让他去圩上,他拿买农药和化肥的钱去买酒喝了;以前哥哥在外面打工挣的钱,交到他手上,他也买酒喝完了。到了哥哥结婚那天,家里连请两桌酒的钱都没有了。

我爸喝醉了酒就话多,我一听他在电话里问我有没有去体检,就晓得他是喝醉了乱说话,哪有一个爸爸不站在女儿这一边,整天劝女儿去体检的?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我是不是乙肝病人自己还不晓得吗?初三毕业前时,学校还组织了一次体检呢。

现在,我有钱了。有钱好啊,有钱可以还债,有钱可以买很多东西,有钱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手上的这点钱哪够呀,光靠主人给我的死工资哪里行呀?我要多挣些钱!

此后,我一有空,就带朱游出门到小区和公园里转。我撇下朱游,往垃圾桶和其他角落里看,有瓶瓶罐罐纸箱纸盒呀什么的,我就偷偷捡回来,先放在我的床底下,聚到多后,就拿去卖。第一个月下来,我卖了三四十块钱。

有一天,小朱游到我房间里玩,从我床底下翻出了三四个饮料瓶子,在房间里当球踢,看着它们“丁丁当当”地响,觉得很好玩。声音惊动了女主人,她跑到房间里来,气得拍着膝盖说:把我家当垃圾场了?把我家当废品收购站了?说完,就要把我捡的那些饮料瓶子往外扔。扔完那些瓶子,还蹲下身往床底下瞅,往床底下掏,那一床底的瓶子,全被她掏出来了,有饮料瓶子,有矿泉水瓶子,有八宝粥瓶子,还有啤酒瓶子,甚至白酒瓶子。它们“叮叮当当”,撞成一堆,把整个房间的地上挤得满满当当。

女主人气得不行,用脚去踢那些瓶子,那些瓶子横冲直撞,往房间外面滚。小朱游拉扯他妈的裤脚,一边拉,还一边叫:妈,不要踢了,不要丢了,有很多瓶子是我陪姐姐去捡的。

女主人更气了,她指着我的鼻子,说:好呀,你还让我儿子去捡垃圾,你像什么?你做“垃圾婆”,害得我儿子也做“破烂王”!你呀,你呀,你做什么保姆?

我见她一边说,一边把那些瓶子往我脚边踢过来。我昂着头,直往门外退。男主人把我拉到客厅,然后进房间对女主人说:算了算了,让她拿去卖掉算了。最后他走过来,对我说:下不为例啊,家里放这些东西怕不卫生,不是吗?女主人把头一甩,冲出房间,说:真是气死我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女主人特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说要陪儿子朱游去逛公园。早上七点钟,他们就起床了,说是赶早,不然中午日头大。

我也起了床,去厨房里帮他们的忙。吃早餐时,我见男主人向女主人努努嘴,我的心“咣咣”直跳,我想:这次真的是彻底完了。女主人先是不理男主人,男主人努了两三次嘴后,终于,她向我说话了,她说:吃完饭你也跟我们去逛公园吧。

我赶紧说:谢谢,我不去了,你们去吧。我想了三四秒钟,又说:我把家里一些该洗该整理的东西洗一下,整理一下。女主人一听,看了男主人一眼,见男主人没说话,便也不说话了。

男女主人带着小朱游要出门了。小朱游先是看了他爸妈一眼,然后拉了一下我的裙子,看了我一眼。我懂得他的意思,我鼻子一抽,说:小朱游再见,玩得开心一点……

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按照道理,按照以往,我应该很自由、很开心。我把家具认认真真地擦了一次,把厕所和厨房,还有我的卧室整理齐整。我做这些事时,一直在想一些事情。

终于,我下定了决心,我去男主人书房,拿了纸和笔,写下了开头那段对他们说的话。

我想了想,又提笔给我哥写了一封信——

哥哥:

你好!

从来没有跟你写过信,近来一切可好?在里面过得怎么样?你进去有一年多了,准备“新生”了吗?想必在高墙内的特殊学校,你是改过自新了的。现在刑期怎么样?有没有报减?

收到我的来信,你万般惊奇吧?其实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不对。那天爸爸、妈妈和嫂子上去看你,我却硬着心没去。我一直想给你写信,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我真的没有理由,我是真的没有良心。

我跟你说一件高兴的事情,我现在初中毕业了,来谭城找工作了,我要打工挣钱,我现在存了一万多块钱了,我要帮你还债,我还要给爸妈钱花。

爸妈在家很好,他们说想你。我们希望你好好听话,好好改造。如果你想回家早点,就要好好表现。

还有一件喜事,不知爸妈上次有没有跟你说过,舅妈、五阿姨都生了孩子,都快半岁了,你又多了一个表弟和表妹,高兴吧?就说这么多了,我会找时间去看你的……

现在,我一手提着包,一手攥着写给哥哥的信,快步走出小区。

我走出那户人家,觉得自己不再是保姆了,也没有资格再回那户人家做保姆了。我不是不想在他家做保姆,而是不能在他家做下去了。为什么呢?我也不晓得。

我也可以再告诉你们,我真的不是一个乙肝病人。我为什么要从快餐店里跑出来呢?就是因为老板娘天天催我去医院体检,而且费用还要我自己出,去体检还要扣工钱。凭什么呀?有病呀?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

现在,我又从另一份工作中走了出来。街上人真多呀,大家匆匆忙忙,有的赶着去干活,有的赶着回家。而我呢?

我抬头看了看天,蛋黄色的日头,在两幢大楼间的缝隙间硬硬地挺着,它饱满的光,从天那边射过来,流到我的脚下来,就好像是一块刚从火炉里抽出来的铁牌……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