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保康县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散文选刊》《长江丛刊》《福建文学》《中国散文家》《文学教育》《湖北教育》等发表散文随笔30余万字,出版有散文集《风过荆山》。
黑脑壳叶
听这名把人吓一跳,它与脑壳有什么关系呢?
我乡里没有这东西,过去也从没见过,更别说吃了。第一次吃黑脑壳叶,是一名董姓老同学带来的。他本在城区教书,孩子上大学后,夫妇二人商议,一起申请到全县最边远偏僻的龙坪镇去支教,一支三年。
龙坪素有湖北的“西伯利亚”之称,属高寒山区,气候恶劣,当地老百姓流传“庄稼种早了不出,种晚了不熟”“高一丈,不一样”等说法,这不一样中,就包括低海拔没有的野菜。
黑脑壳叶活跃在高山林间空地里,特别中意落叶厚实之地。龙坪有个天然林场,叫“大水林场”,人烟稀少,林木葱茏,因长年人迹罕至,冰霜雨雪多,很有林海雪原的况味儿。林场的茂林里,四季更替,落叶一层摞一层,最底层的化为黑土,面上的踩上去,如棉絮,松而软。堆积稍厚一点的,脚刚一触碰,哗哗作响,再厚一点的,叶齐小腿深,脚入其中,如陷烂泥,枯叶将双腿围困,迈不动步子。这样的地方,正是黑脑壳叶的领地。
要摘黑脑壳叶,早了,没有,要耐心等到清明前后,林间方暖,它钻出脑袋来,初出,嫩而弱,有点“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意味儿。四月后,分出枝岔来,叶片也渐至肥大,采摘鲜叶,娇嫩欲滴,心生欢喜。叶片多对生,颇像牛舌头,细而长。摘回后,入沸水焯几分钟,满屋生香,沁人心脾。捞出,放入清水中漂洗六至七次,待叶中所含苦味尽散,即可食用。
同学每周或间隔一周回城一次,于是,五、六两月,我几乎每周都能吃到新鲜的黑脑壳叶。七月后,开花结籽,叶片渐老,茎叶上生出诸多小刺,嚼而柴,颇难下咽,不宜再食。
吃嫩叶时,多配以黄豆面或包谷面上甑蒸熟,颜色变黑,放入懒豆腐同煮,初嚼略苦,但越嚼越香。多吃几口,不觉其苦,反有甘味在口腔回荡。
想常年吃此叶,蒸熟后,晒干,封存,随吃随煮,天长地久享用。
饥荒时,黑脑壳叶曾是山中人救命之物,粮食、蔬菜丰裕后,多弃之不食,大约觉得不如园中蔬菜爽口、顺滑、清爽。人,是最容易忘本的动物,口味儿这东西,似乎也靠不住,养不家。正所谓: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黑脑壳叶又名“续断”,据说有“续筋接骨”之功效,以干根入药。民间有人认为多吃此叶能使白发变黑,故取名“黑脑壳叶”。靠一叶而黑脑壳,无非一厢情愿。
自尝到此叶,就偏爱上这一物,每到采摘期,宁驱车百余里而不嫌路远。求而得之,欣欣然,大饱口福。这大约与年龄渐老有关,年岁长了,过去一些避之不及的,反倒成了口中美味儿,苦的、辣的、涩的,似乎都能接受了,有时甚至甘之如饴,割舍不得。
花姑娘儿腿
这名不知谁起的,让人想入非非。
乡下人爱给野菜起俗名儿、小名儿,不按学名来,初听,让人一头雾水,不知所言为何物。上网一查,“花姑娘儿腿”正儿八经的学名叫“剑杆菜”。这种植物长得既不像“腿”,也无 “剑”形,两边都不靠,名字确实够怪的。
它喜阴,爱在林间、沟渠、阴坡处落脚。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常拧在一起长,聚而簇之,一株挨一株,像专门抱团似的,颇方便采摘,躬下腰,伸出手,一根接一根地掐尖儿,掐得指间生香。它幽幽散发的清香味儿,闻着很舒服,凑到鼻下,有股淡雅的草药味儿,让人周身通泰。把眼前的一小块掐完,够吃一顿了。
花姑娘儿腿不难找,因长在中低山,惊蛰以后,细秆擎天一样伸出老高,几丈远就能一眼瞅到。嫩叶袅袅,叶背面微红,让人爱不释手。取名之人用“腿”字若是为了描摹、形容其秆细而长,倒也贴切。掐回后,稍改刀,焯水,捞起,用冷水凉一会儿,挤干水分,加盐、香油、辣椒面、蒜末、少许醋,拌而食之,清香扑鼻,妙不可言。
中国人讲究药食两用。花姑娘儿腿的药用价值是止血、消肿、化瘀、清热解毒、抗菌消炎。功效未必,但确实增了人间一美味儿,对那些刚刚熬过漫长冬季的人来说,一开春能吃到碧绿鲜嫩的这清香野菜,实在是不小的犒赏。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可以想见,暮春时节,一群人能有这般快活,大约在这个春天,他们或许吃到了一种野菜,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和美好。这野菜里,未必没有花姑娘儿腿,因为有“腿”,它才款款地走到春天里来了。
野韭菜
这名直接区别家韭菜,也是诸多野菜中直接带“野”字的。
杨凝式厌世恶俗,不喜作尺牍,故其流传墨迹甚少,存世仅四帖为著名。四帖之中,《韭花帖》在书法史上的地位尤重,为千古不朽之作。
信札内容大概是述其午睡醒来,肚子正饿着,恰逢友人送来韭菜花,配以小肥羊肉,美味可口,遂执笔回信以致谢意。“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读此句,让人直流口水。
杨凝式吃的“韭花”,不知是家韭花还是野韭花。内蒙古至今仍有吃羊肉时用小刀蘸一小坨韭花,贴在羊肉上大快朵颐的习俗,他们吃的是草原独有的野韭花。
吾乡吃韭花的人甚少,因为没有草原那样的嫩羊肉,配不到美食,枉费了一株株在风中摇头晃脑的韭花,有好事者腌而食之。这东西,吃一两顿尚可,多吃,大约也受不了,因为味儿太冲。
吃野韭菜的人甚多。惊蛰后,满山都有寻韭人。采野韭,需“刨”,其根在泥下,附一小瓣,瓣下着须,皆可食。有的用铁铲“刨”,为的是叶、根尽获。如果刚好下过一两场春雨,泥土松软,用干木棍一挑,也能轻易连根拔起。
野韭菜最喜欢长在年前种过、年后尚未开垦的“二荒地”,大约好扎根。茶行里、桑地里、核桃林,多有其身影,极易寻得,东一根西一根的野韭菜刨着才过瘾。
野韭菜大多腌食。洗净,凉干,切碎,拌盐、辣椒面,入瓶,一周后即可开食。吃法有二:一为从瓶中取出,入小碟,滴几滴香油,直接吃,微酸,香味清晰,过齿难忘。二是同鸡蛋一起混合炒米饭,青黄相间,滋味悠长,各美其美,让人食欲大开。
葛 花
前日翻捡旧物,见细绳捆一袖轴,忘为何物。徐徐展开,乃一画作,山城画家刘训朝先生前些年为我画的。一幅葛花,娇艳欲滴,水气充盈,给人满架的感觉,题“紫气东来”之跋。画、字、意,均好。
想起吃葛花。我乡有两种葛,一为粉葛,藤系较长,牵牵绊绊,长可达十几米。叶片肥大,摘后剁碎可喂猪。其根冬天挖出,捣碎,加水沉淀,过滤出粉,将粉晒干,用开水搅拌,即为葛粉,微甜爽滑,有解酒、养胃、护肝之特效。另一葛,即为紫葛,也称紫藤,枝干粗壮,其花为紫色或深紫色,为画家所喜。叶小,花呈穗状分布,较为密集,长串,向下低垂,粉嘟嘟妖艳无比。此葛喜攀爬,公园大多搭木架,供其伸枝展花,任意所为,是为一景。每至清明前后,必返乡上山寻此花,摘回,去其梗柄,得鲜花或含苞,上笼蒸熟,放大太阳下晒干。
葛花多炒肥肉。素菜用猪油炒,方才好吃。植物油,无法使青菜或干菜绵软、熨帖。有肥肉加持,腊肥肉更佳,葛花清香被悉数逼出,一盘在桌,荤素搭配,花肉相依,美不胜收,吃得让人欲罢不能。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