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浙江舟山人。
1
从房檐滴落的水珠,在窗下的湖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降水越来越少,漫长的雨季即将结束。她瑟缩在角落里,等待着那些声音再次响起。
起初,整个镇子都是雾蒙蒙的,有人熄灯有人睡觉,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所有奇怪的声响都源自那个迷蒙的雨夜,巨大树冠下的阴影,雨水顺着屋檐的纹路轻轻地滑落,她听见有人立在她的窗下,面朝着她的房子不停地说话。一开始,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梦境,她和她的房子无声地接纳了这一切。可持续不断的呓语让她逐渐清醒过来。她悄悄地将耳朵贴近窗户,那声音便愈发真切,如同潮水在她的耳畔起伏。
敞开的窗页反射出路灯幽灵般的光束,窗外鼾声一片。街上的男人们白天干些体力活维持生计,一到夜里都是倒头就睡,有谁会站在雨水滴答的夜里,痴呆地说上半天的话呢?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于是她睁开眼,轻轻地坐在床沿,近乎虔诚地企盼,快停下来,赶紧停下吧。等到下一句就会停止吧,等到下一句就结束了吧。她暗自想,只要他马上停下,她可以当作这件事情从未发生,安然睡去,绝不声张。可他的语调越来越高,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从他嘴巴里滚落的呓语岩浆翻滚着涌入她的窗户,熔化了苍白的玻璃,燃烧的窗框在暗夜中噼啪作响,她的两颗黑色的瞳孔清晰地在火焰中浮现。她惊恐不已,连忙用力地推她的丈夫,安德在她身旁睁开眼,茫然地望着窗户上跃动的绿色焰火。
“你快听,快听听窗外。”唯恐惊扰房外的男人,她轻声地说。
“怎么了?”他一边呵气,一边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凄艳的火光蛇行般绞住窗框,从这端到另一端,冰凉地蔓延。好一阵子过去,窗框燃尽了,窗外的声响也渐渐平息了。她才发觉安德的鼻息打在她撑起的手臂上,一下又一下,他又睡着了。银白的月影照亮她的半边脸孔,她的双脚在地上打转,却怎么也找不到床下的拖鞋,于是她赤脚前行,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只有她知道此刻自己是如何压抑住狂乱的心跳的。
和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入睡之前,她依偎在窗旁,手中缝一件蓝布短褂。她的丈夫安德在窗下走来走去。她听见他脚步的回响和他的声音,他一直在抱怨,“怎么会有这么热的天气,倒霉,今晚真是要热煞人”。安德把抽屉拉开了又关上,关上了又拉开,磨蹭了好一会,才走上楼去。灯光昏暗,他的脚步沉重地落在每一阶木楼梯上。他一边叹气,一边径直走向窗边:“你不热吗,怎么连窗户都不打开?”没等她张口回答,他便绕过她,推开木窗。
湖面上弥漫着蒸腾的雾气,湖对岸明明灭灭浮现出许多窗户,水上凭空生出一双双含泪的眼睛。古老的香樟树向着无边的夜幕怒张着动脉一样的枝丫,在幽蓝的长空结出了半空的网。木匠辛得和泥瓦匠水曾趴在窗沿吸烟,他们弯曲身体,两人之间相隔着多扇紧闭的木窗。一对孤独的鳏夫。安德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也仰起头,燃起一支烟,山风把烟灰吹落到她襟前的蓝布短褂上,朦朦细雾飘进了各家的窗子。
蚊帐轻轻地摆动,老式雕花木窗衔着漆黑的玻璃窗面,朝着梦幻、黑暗、神秘的夜晚洞开,窗外的风牵引着她来到窗边。窗框的火焰已经熄灭,右面的玻璃完全熔化了,只剩下一副空洞的骨架,一股焦煳味扑面吹来。等到她的眼睛渐渐熟悉黑暗,她撑着已经落满灰烬的窗沿,探出身子向外望去。窗下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束影子,更没有一丁点蛛丝马迹,水光粼粼的湖面上独留她褶皱的倒影。房屋环绕的湖泊愈发深沉地呼吸,她每一次的吞吐都化作更为深沉的白雾。到后来,滚滚浓雾把对岸完全地遮住了,把这边和那边完全地分隔开来。湖边的路灯僵直地站立着,从它的体内射出的千万道疲软的光线,在进入浓雾的轮廓的那一瞬间,全部脆弱地折断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可谁甘愿就这么离去呢,她赤脚站在原地,任由寒冷的木地板的纹理向上蔓延将她缠绕。接着她听到穿越湖面依稀而来的几声微弱的响动,她疑心是有人暗中合上了窗户。所有人都在沉睡,整条街上只有他们两个清醒的活人,在她的房前喋喋不休,转身又藏进了永恒的黑夜。没人他妈的知道他想做些什么,她却浪费了整个夜晚和他漫无目的地周旋。她猛地合上残缺的窗页,按下插销,不管不顾地转身跑上床。她颤抖着,把冰冷的身体紧贴在她丈夫温暖的胸膛之上。窗外,一盏街灯擎举着一团跳跃的橘光,迷雾把它渐渐融成一摊水汽。
2
“……就是那个晚上,喝完酒,我们就把她背到山上去了。”木匠辛得一边说话一边挥舞着手掌,一双毛蟹似的毛茸手掌,吸引了全部的目光,“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还记得,那娘们真沉得要命……”
“比水泥还沉上百倍!猪头,谁叫你偏偏要择在那一天,西北风哗啦啦吹吹……”泥瓦匠水曾,像一只咻咻喘气的狐狸。
“后来呢?”安德的声音。
“后来,后来我们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没有办法,安德,她一直在流血。”屠户阿成说。
蓝色的焰火把锅底熏得通红,不断涌出的泡泡顶开了锅盖,她捞出酒盅,走向客厅,长长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晃动。
“你们喝酒。”她站在辛得和水曾之间,把温好的黄酒往他们的酒杯里添。
顺着她的指尖,所有人慢慢抬头看向她的脸孔。
“你们快些喝酒。”
他们笑了。
“说实在的,昨天晚上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她又说。
所有人都看向她,他们的目光把她紧紧包裹住了。
“什么动静?”辛得说。
“像是有人在说话。”
“没人说话,你再去热些酒来吧。”
没等她听到辛得的答案,安德就把她支开,他不打算让她把话再说下去。
许多双眼睛齐齐注视着她,她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她拿起空酒盅返回厨房。旧木圆桌中央整整齐齐码着四喜烤麸、糟黄泥螺、凉拌腐竹、油爆笋四盘菜。一双又一双筷箸交错着,夹着热气腾腾的竹笋,送进男人们厚厚的嘴唇里。
这是清晨她从山上挖来的新鲜竹笋。今天清晨,安德拼命摇晃她的肩膀,她睁开眼,就闻到了自己身上一股淡淡的焦炭味道,她的手心尽是灰烬,把鸳鸯被面弄得黑糊糊一片。窗外飘着雨丝,安德说他不打算出车,他让她准备一桌菜,招待中午上门吃饭的客人。她的心思压根不在这里,她失魂落魄地望向窗外,右边空洞的窗框被雨水浇透了,连忙拉住安德的手,说:“安德,你快看,你快看那窗户,那玻璃全都熔化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要怎么过呢?”
“你总是这样大惊小怪!一点也不搭界,夜晚本来就是那么炎热。你只要把窗帘拉上不就行了?”他们的眼神未曾交会。安德转身自顾自地穿上袜子,说道:“你总是这样懒得动脑筋。”
未来的日子四处透风,谁都可以透过一扇压根不存在的窗户看到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被口口相传,在镇上他们将毫无秘密可言,该怎么办呢?“没有窗子,我们该怎么办呢。”她悲伤地看着他,说道。
“别说那么多了,客人快要来了。”他起身下楼。
他怎么会这么想?他怎么能对这些事儿毫不在意呢?没有过问她一句,他就不声不响地接纳了这个千疮百孔的房子,这个没有秘密的房子。她抚面哭泣,现在,连她的脸上也满是黑糊糊的焦炭了。
楼下的安德在一块一块地卸下排门板,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买车票。她走下楼,看见他端坐在桌前,瞳孔中闪烁着郊狼眼一般绿色的磷光,他不断地把收来的票钱塞进抽屉。临近中午,他还是没告诉她哪些人会来。她也不打算问,镇上只有这么些人,对她而言,谁上门都一样,都是她一个人关起门来独自准备食物。但今天不同,这是绝佳的机会。她的期待早就溢满她的胸腔,涌出她的嘴巴,简直可以灌满门前的湖泊。来的客人越多越好,闹得声响越大越好,把这间屋子掀翻了最好。她早就盘算好了,不管谁踏进门,等待合适的时机她会上前挨个盘问他们是否听到了昨晚的响动。
她在房子里到处寻找招待客人的食物。“安德,明天去望耶吗?”“安德,明天几点回来?”成群的旅客从她的身上穿过,他们围着安德兜圈,房子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各色眼睛,仿佛整间房屋是由眼睛搭成的。她躲在黑糊糊的脸孔背后,在无数的瞳孔间,在流光溢彩的星群中穿行,她打开碗橱的柜门,一股尘封多年的霉味扑鼻而来,角落里只剩下一瓶未开封的酒糟泥螺,一些晒干的烤麸、腐竹和发潮的金针菇。这些远远不够,她得另想办法。
她听说木匠泥瓦匠常常坐在她门前的湖边钓鱼,这湖中也确实有鱼,尽管她没有亲眼见过。她整日和家务周旋,难得出门,安德承包了镇上唯一的一辆中巴,天放晴时每日往返县城。她不曾下水,只往山上去。她从卸下的门板后摸出一把锄头,一路背去后山。现在正是竹笋生长的时节,漫山遍野都是凸起的竹笋尖,硌着她柔软的脚底板,她血流不止地走在通向山巅的小径上。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她一路走,好像一路在飘。斜生的芭茅草不断地戳破她的脸颊,她费力把它们拨开的同时,叶尖的露水滑过她的手臂,迅速结成一道刺骨的冰霜。她任由两只脚掌自由地迈出,在她身后的泥泞小路变宽变长变成通途,一直通向尽头:一条碧色的河流在她的眼前横贯而过。
水流如此湍急,河面如此宽阔,她立在遍地的玻璃碴之上,半张脚掌悬空在河岸边缘,她意识到她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这股汹涌向前的力量将她永远地围困在这一侧。对岸是一片高耸的树林,它们紧密相拥却腹部空空,无数的幽蓝树影从它们的腰腹中鱼贯而出,拥挤着,团簇着,轮廓重叠着轮廓,无声地晃动于整片河谷。她跌坐在地,紧接着有人猛烈地摇晃她的肩膀,安德的脸孔不断地放大浮现在她的眼前,“快醒醒,马上有客人来……”
哪来的客人?客人早就喝醉了,旧圆木桌被他们拍得叮当作响。
她悄悄地把温热的黄酒盅放到桌上,踏上木台阶,往楼上走去。“她会打碎全部的窗玻璃!”不知道是谁放出狂言。不管他们,她从衣橱深处翻出一块红布,对折四角,揣在怀里,跌跌撞撞往外走去,走出卧室,穿过闹哄哄的客厅,像个无足的幽蓝树影,茫然无措地四处飘荡,坚硬的轮廓撞上客厅巨大的门框,肩膀微微向内瘪进一角,但始终不觉疼痛。
3
湖泊上经久不散的雾气,将远处山坡洇成一团青灰色,路灯已经完全发冷发暗,僵直地伫立在湖边。她匆匆地走过沿湖的麻石路,米面粮油铺、肉铺、理发铺和铁匠铺的粼粼倒影在湖面快速后退。铁匠的风箱哼哧哼哧低声怒吼,铁星子像焰火满街飞溅,落在她身上幻化成密密麻麻的孔洞,很快她的头发和肩膀也燃起一缕缥缈的黑烟。她不害怕,反倒更加欢快地奔向麻石路的尽头。那里架着一座小石桥——湖泊两岸唯一的连接。湖对岸住着裁缝阿桃,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整条街上唯一的裁缝。每个游荡在街边的男人女人,都穿着她做的衣服。她的审美帝王般地统治了全镇,倘若自己偷偷叫人做了衣服叫她察觉,她一定暴跳如雷,当街烧掉。她是个心灵手巧又狂热的裁缝。她想,她会帮助她的。
阿桃家的窗户敞开着,她趴在窗户边,窗玻璃也像湖水一样倒映着她粼粼的脸庞。她用指节轻轻地扣了一下窗页,道:“阿桃裁缝。”
阿桃在缝纫机前抬起头来,整张脸孔都在美妙地绽放,她说:“你来啦,好久不见你。”
玻璃窗上倒映着的身影逐渐变小,她走进她家,发现四壁都刷上了绿漆,自墙角向上律动着植物的美,整间房子都是湿漉漉的,好像泛着热带雨林的潮气。房梁上悬挂着小半扇肋排和几只猪蹄,不时滴下几滴鲜艳的猪血。她低头从肋排下钻过,走近阿桃身边,问道:“阿桃,好端端的怎么把墙都刷成绿色?”
阿桃低下头踩起缝纫机,说:“阿成的鬼主意,那十三点花了整整一个早上才把整面墙壁涂满。他说墙上太多猪血,只有绿色的油漆遮得住。”
只有绿色能遮盖住红色,是不是也得往她的脸颊刷上绿色油漆,才能通通盖住密布的伤口?她恍惚着说:“他恨不得也往我脸上刷上油漆。”
“谁不是呢?”阿桃笑着,搬出一方矮凳让她坐下,在她转身的空隙她反倒紧张起来,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想过,究竟该如何说出昨晚的事情。
“阿桃。”
“你真是好久没来了,你真不知道现在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生意越来越难做。”
“阿桃。”
“你不知道呀,我眼睛也花了,现在连穿线都难,拷边的时候线老是走歪……”
“阿桃,”她打断了她,“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有人说话的声音。”
“谁在说话?”
“一个男人。”
“他在说些什么?”
“听不清,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缝纫机走线的声音戛然而止,阿桃抬起头看着她,她在她的瞳孔中看见了她自己。
“阿桃!真吓坏我了,那人就站在我们楼下!苍天可鉴!连窗玻璃都被熔化了,窗框也被烧焦了。”她一边说一边流泪。
“天底下还有这种事!你得赶紧叫醒安德。”
“他什么都知道,他说那样正好,他说我不动脑筋。他帮不上一点忙,这么多年来,我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他。”漫溢的泪水曲折地流淌,经过她脸上密布的粉色肉洞。
阿桃的眼睛像玻璃弹珠一样纯净,她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她。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阿桃,这实在是太困难了……”她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不停地从指缝中流淌出来。
阿桃垂下眼睑,不再说话。墙角的虎尾兰凄楚地垂下硕大的叶片,肋排的血每强有力地滴落一次,虎尾兰的叶面便随之震颤一次。过了一会,她站起身,对着两扇向外敞开的窗页,用力地掰下一面玻璃,她把玻璃递给她。
玻璃像河流一样倒映着两个人的脸庞。
“你怎么办呢?”她眼中的泪水像溪流一样涓涓流淌。
“别管了,趁着阿成还没有回来,你快点回去吧,回去把玻璃安上,挡风又挡雨,今天晚上你就能放心睡觉啦。”阿桃拍拍她的手臂,她感受到她细腻又潮湿的掌心同她肌肤相贴时的温度。说完这些,阿桃旋即低头踩起缝纫机,细密的针脚不断落在一块绛紫的袖口布上。
“阿桃,你放心,明天我一定将玻璃还给你,请你千万放心。”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看到阿成的身影,他摇摇晃晃地进入了残缺的窗框,他们终于喝完酒了。她担心他发现窗户的异样,夺回那块玻璃,便用红布包起来,连连向阿桃告别。她在雨中一路狂奔,在桥边同他擦肩而过,他浑身酒气,瞥了她一眼,好像是想对她说些什么。她把那红布深深地藏进胸膛,不向他打招呼,也不再看他。
不差一分一毫,那块玻璃精准无比地嵌入窗框。一切都是刚刚好。她雀跃地扑向安德。安德背对她躺在床上,她说:“我把窗户修好了。”
“知道了。”他没有转身,他身上是和阿成一样的味道。
“阿桃真是好人。”
“嗯。”
“等到明天,明天你出车去县城,一定记得买一块玻璃回来,我已答应还给阿桃。”
“你听到没有,一定要记得买回一块玻璃!”
雨越下越大,密密麻麻的雨丝敲打在窗玻璃上,安德依旧背对着她。“知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天夜里他们很早就上床休息。她把全部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安德鼾声阵阵,房内又热又闷,她睡不着,只是躺着,脑海里不断地回想着昨晚的响动。他的声音如此陌生,她好像从未听过,木匠、铁匠、屠夫、泥瓦匠……仿佛和镇上的哪个人都无法对应,又或者说,随便哪个男人都可以发出那样含混的声音。她翻身,把脸冲着窗外,今晚他还会出现吗,在这样的一个泥泞的雨夜?过了很久,也许是十一点,也许是十二点,周围还是没什么动静,她支撑不住,渐渐地合上了双眼。
4
第二天,等她醒来的时候,安德已经将车开出很远了。她把额头贴到冰冷的玻璃上,临湖那一段路面因朝露披上一层银光,向远方蜿蜒流淌,上面没有任何可疑的脚印或是车辙,玻璃因她呵出的一团热气而逐渐模糊。她前去寻找阿桃,打算告诉她昨晚的事。谁知阿桃家门窗紧闭,她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徒留她的声音在山间回响。她把头伸进干枯的窗框,青苔向四壁蔓延,房梁上挂着越来越多的肋排和猪蹄,不时滴落的猪血已将地面染红,阿桃不见了。
铁匠还在叮叮当当地打铁,猩红的菜刀投入刺骨的冷水之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她失魂落魄地回家,一路上满腹心事。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一团模糊不清的黑色身影蹲坐在湖边,走近一看,是屠夫阿成,他的脚边放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水桶,里面并没有鱼。
她急切地呼唤:“阿成。”
他转过头来看她,他的脸像树根一样虬曲。
“阿成,阿桃呢?”单独面对他的时候她确实有些害怕,“我找了一圈都不见她的人影,她去哪儿了?”
“怎么,她居然不在家吗?”
他怎么这么说?他也不清楚阿桃的去向吗?她疑惑地打量着他,说道:“刚才家里没有人。”
“那她会去哪儿呢?”他一边说一边从桶里取出一把剔骨刀,认真地用湖水冲洗,血溶于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他把话说得轻飘飘的,好像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同他毫无关系,这真让人害怕。她感受到全身的血液都朝着心脏奔涌而去,她追问道:“那么昨晚呢,昨晚她在家吗?”
车轮紧贴着山体裸露的肌肤。随着盘山公路无止境地蜿蜒,车子不断地起伏,时而上坡,时而下坡。道路两旁,绿树葱郁,漫山遍野的绿意如浪潮般朝着挡风玻璃扑面涌来,似一只舟楫划开荡漾的碧波。安德有意地放缓车速,香樟树的枝杈不断地划过车窗玻璃和车顶,树叶呼啦啦地直响。
他的双手都浸泡在湖水之中,他没有回答她,反倒平静地问她:“这湖水真凉啊。阿虹,你敢把手伸进来吗?”
她不敢。
她怎么敢?他以为她是傻瓜吗?湖中的水会紧咬着她的手指不肯松口,会将她一寸一寸拖入暗无天日的湖底。湖底倒吊的巨眼,会长久地凝视着她。
他起身缓步向她走来,问:“阿虹,你为什么要发抖呢?你抖得像一片叶子。”
到处不见阿桃的身影,那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她不敢把手伸进冰冷的湖水之中,只好不停地朝着桥边张望,在这条街上不停地往返,不时地撞到行人的肩膀。所有的摊主都探出头来朝她张望,所有的行人都在贴耳交谈。她知道,他们说什么她都知道,可她没办法停下,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必须让自己奔走不停,好缓解极度的焦虑与不安,她像一张牢牢绷住的弯弓,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搭箭射出。迎面跑过来几个齐膝高的小孩,他们围着她不停转圈子,又往湖中扔石子,溢出的湖水使得整条街汪洋一片,她在海水之中随波荡漾,全身都湿透了……好不容易挨到晚上,一片蝉鸣中她听见车在窗下熄火,安德终于回来了,她匆匆跑下楼,难以抑制地尖叫:“安德,你回来了!”
安德的身影在车窗外晃动。
她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双手空空。如同她们二十年间的婚姻生活中的每一次,他果真把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她摇晃他的胳膊,尖叫道:“玻璃呢?安德,我要你带的玻璃呢?”
“哎呀呀,我出门的时候还记得,怎么一到望耶我就忘记了。”他转过头看着她。她看不懂他的表情。
“你怎么能忘记呢?这是我要还给阿桃的。你知道吗!阿桃失踪了,整整一天都没人见过她!”对朋友阿桃生死未卜的担忧使她彻底地疯狂,她的声音已经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你真是疯了,喊什么!忘了就忘了,明天再买还不是一样!”
她当然气坏了,连饭都没有吃,把他一人独自扔在楼下。吃完饭后他照常睡下,她故意发出重重的声响,转身背对他,他没理她,也转过身去。整个晚上,一想到阿桃家空空荡荡的房子,她忍不住落下眼泪。
亲爱的朋友,你到底身在何方?
亲爱的朋友,难道因为你如今踪迹全无,我就要食言吗?
她立在窗前,那块来之不易的窗面不断滑落,她看着停在窗下的汽车,脑海中闪出一个奇异的念头。
她偷偷下床,蹲在安德面前,听着他粗重的呼吸。他应该是睡着了。她把双手团在嘴边,往手中呵气,等到她的双手逐渐变暖她就把手伸进去,感受他胸膛上茸茸的毛发。在一堆温暖湿润的毛发丛林中,她摸索到了车钥匙,于是狂奔下楼,对着庞然的中巴,对着黑糊糊的锁孔,慢慢转动的钥匙洞开了中巴的玄奥之门。湿漉漉的夜色由上至下静默流淌,所有的漆黑的窗户全都面朝着她,她扑上去,沿着一边摸下去,再顺着另一边摸回来,每一扇车窗都试过了,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从车头到车尾,所有的车窗紧紧地镶嵌在汽车体内,根本无法动摇。
她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也掉光了所有的眼泪,她终究还是食言了,对着不知所终的、下落不明的裁缝阿桃。怀中冰凉的钥匙戳着她的肌肤,它似乎在提醒着她,倘若她开车离开此地,或许能够在某一处寻觅到阿桃的踪迹呢。或许她只是失踪了,并不是消失了。这是开始,绝不是结束。此刻冒出的离经叛道的想法居然让她瞬间平静下来。鬼使神差地,她向楼上的窗户望了一眼,就把这一眼当作她同他最后的道别吧。
两扇光洁又完整的窗页长久地停驻,在那之间,从中探出的模糊黑影随即后退。
事已至此,这下真的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她试着踩下离合,感受到脚下的滚滚车轮在慢慢悠悠地前行,她深吸一口气。在狭窄的湖边,驶出不到十米,就听见“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沉重倒地。预感到又一场悲剧的降临,她伏倒在方向盘上,无法抑制地喷出眼泪。她知道那是什么,最可怕的是她居然知道那是什么!她拉开车门,湿润的雾气寻觅着她的每一寸皮肤,她每向前迈出一步,眼前的迷雾纷纷后退一步。地上躺着一个人影,她看不清他的脸孔,只能用力把他翻转过来,是阿成苍白的脸庞。那些奇怪的呓语随即在她耳边可怖地响起,她走到窗边,但是窗下并没有人。十分钟后,她一定会用力地推醒她的丈夫,并且对他说:“你快听,你快听听窗外。”
降水越来越稀少,漫长的雨季即将结束。
(编辑 黄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