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题诗

2024-12-03 00:00刘俊
南方文学 2024年5期

1984年出生,贺州市平桂区黄田镇人。

今晚拉姆不在状态。老唐说她唱得跟流行歌手那么臭。老唐放下吉他,说干脆不练了吧,喝点酒。我离开架子鼓,李莫也乖乖把手撤下琴键。拉姆说,我一直是这个状态啊,你们闹哪样?老唐说你自己清楚。两人好像要红脸了。我赶紧说喝点酒吧,说不定喝两杯状态会好。明哥帮叫了海鲜粥和烧烤,我们在排练室里打开了啤酒。明哥既是我们的经纪人,也是赞助商,在我们没有演出的日子,他掏钱养我们。

我有两个爱好,一个是足球,一个是摇滚乐。小时候,妈妈让我去参加足球兴趣班,我真的爱上足球后,她又是第一个出来反对的,这可真有点讽刺。按我妈的说法,足球只能当爱好,不能当事业。那会儿我跟着一个半职业球队到处跑,参加各种业余赛事。有一年春节在家,她让我去一个企业面试,我故意穿着球服去,结果也被录取了。我跟我妈说我只是答应你去面试,可没答应去上班。她告诉我,为了这个岗位,已经把老爸的几万块养老钱填进去了。当时我真想把这对老头老太臭骂一顿。后来我难受了两天,听从了家里的安排。早七八年前,省里举办业余比赛,老板不让我请假参加,我一气之下辞职去踢球。就是那次,我把小腿踢断了。我躺在病床上,腿裹着厚厚的石膏,我妈一边心疼一边骂我,说我不该辞职,当初是花了大几万让我进的企业。她像个傻子似的一直念叨:“现在怎么好,现在怎么好?”我爸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抽烟,一句话也没说。后来,腿虽然治好了,但已经无法适应赛场。

我在家待业,朋友偶尔叫我去喝酒。在一个叫“行者”的小酒吧里,我认识了唐姆乐队。行者酒吧常邀请本地的乐队演唱,门票只需要半打啤酒,估计乐队也无钱可赚纯属爱好罢了。那天晚上有四支乐队。我还记得一支叫黑锋,四个男的,都穿着黑色皮衣,玩的是重金属,沙哑浑厚的声音极有穿透力,全场都嗨了。在贺城,这是我唯一见过的一支重金属乐队。还有两个女生组成的一个民谣乐队,叫夏天的什么来着,短发的弹,长发的唱,歌词跟声音一样有气无力。最后上台的是唐姆乐队,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长得很亮眼,引起了男士的欢呼。当时他们唱了一首原创的《燕子》 ,歌一般,只记得其中一句歌词:“燕子已经飞离南方。”演唱结束后,认识的朋友把我拉到他们酒桌,各自做了介绍。他们当时缺一个鼓手,而我正好会打鼓,老唐让我敲一段,我敲了《光辉岁月》的前奏。老唐说还行,加入我们吧。唐姆乐队,来源于创始人拉姆和老唐。他们在大学时是一对情侣,携手创建了乐队。乐队的人来来去去,拉姆也和老唐分分合合,他们的恋情比乐队的热度更高。我不知道他们目前是否仍在一起。例如我知道老唐已经有了未婚妻,但某天演出后他和拉姆却走进了同一个房间。说实话,拉姆唱歌确实不咋地,她的声音可能更适合唱流行音乐。但她有个优点,就是长得漂亮,有一种狂野的性感风情,且台风很棒。我甚至怀疑我们的粉丝只是拉姆的颜值粉,因为我们的歌写得也挺烂。我们的伴奏都是网上买的,买回来再加工一下,歌词也是请人写的。我加入后,有一次喝醉了说小学作文得过二等奖,从此歌词就让我写。你问我为什么乐队这么差还继续混?那我能去哪呢?能以爱好作为职业,只要能生存就行,我从不是个野心家。拉姆可不一样,她说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中国的桃乐丝。相比之下,老唐好像更现实,他觉得唐姆乐队能成为广西的痛仰。

啤酒几杯下肚,有人摇头晃脑,老唐开始吹牛。他说刚出道那会,唐朝乐队想挖他过去,当时因为不舍得离开拉姆,错过了大好机会,否则现在也是半个窦唯了。拉姆白他一眼,说那我还说小红莓准备挖我过去接班呢,谁信?就你这水平唐朝瞧得上?笑死人。老唐涨红了脸,说你把我那个诺基亚5230找出来,里面还存着丁武发给我的短信,谁撒谎谁是公龟。拉姆看看我们,说你们看,他就专门找这种不可能存在的证据,15年前的诺基亚谁还找得着?明哥举杯敬老唐,说这事我信,我要是不信老唐有这个水平我也不可能投资唐姆乐队。老唐却不拿酒,明哥尴尬了一会,自己干了。我们觉得老唐太不给面子,让他回敬一杯。他哼了一声,说拉尿,站起来就往门外走。明哥说搞艺术的人都是有个性的,我就喜欢老唐这鸟样。

老唐拉了尿回来,说起来啊继续练,都傻坐着干什么,对得起明哥花钱养你们吗?

“老唐你够了!”拉姆说,“喝醉你就去睡觉,别发酒疯!”拉姆说话时却不看老唐,拿着一把锉刀在磨手指甲,磨一会又停下来把指甲粉末吹掉。

老唐看了看我们,大家仍然坐着,他解开了自己那满身都是口袋的迷彩装拉链。说你们不练我自己练。他真去抱起吉他,开始弹唱:

“疯子走在大街上

叫大家起床看梨花

梨花还没开

疯子已经走啦

啦啦啦啦啦……

这才是春天的故事呀!”

李莫说老唐你唱得不错,可惜你太丑了,乐队主唱都是很帅的。大家都笑了,老唐自己也笑了。老唐说,谁红了都帅,不红帅个鸟。

老唐丑吗?并不。我看过他青涩的照片,腼腆而清秀,即使是现在,他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气质。在我们翻唱《向阳花》 《再见杰克》 《公路之歌》的时候,这个吉他手也曾迷倒一大批女粉丝啊。我们的原创歌曲,就像买羊腿时老板强行放上称的羊头。台下的观众听我们翻唱经典歌曲时,又跳又叫,跟跌进火盆似的,而我们唱自己的歌时,观众彬彬有礼地坐着欣赏,并在歌曲结束时恰当地送上掌声。李莫说,干脆以后我们只翻唱算了,这样会更受欢迎。老唐当然不同意,他坚持在卖羊肉时塞给顾客羊头,他认为顾客最终会品出羊头的美味来。拉姆也是这样认为的,这可能是他俩唯一共同的信念。

拉姆这会儿不磨指甲了,拿着一个小圆镜在补妆。她对穿得吊儿郎当、满嘴胡楂的成员毫不介意,但对自己的衣着和妆容近乎苛刻,每次直到演出前一分钟仍对着镜子检查,每次都被老唐催。当你看到她演出时好像衣服耷拉着、头发有点乱,那可是她精心打造的效果。这个拉姆,虽然唱得不怎么样,但没有她,我们可能一场商演都拿不到。为了乐队,或者说为了她的梦想,她一杯杯地和老板们干杯,即使有一些动手动脚的老色胚,她仍保持着笑脸周旋。总之,她和圈里圈外有权有钱的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想正是这个良好的关系破坏了她和老唐的关系。这会儿我又想起一个事。有一次我们演出结束,其他人先回了酒店,我因为买鼻炎药,跑了几家药店才找到常用的那种。鼻炎都是一样的鼻炎,适合个人的药却千百样,也是怪事。我往酒店走,发现有人跟在我身后,我想糟了,被人盯上了。我快步来到有光亮的地方才敢回头看,原来是拉姆。我说怎么是你?吓死我了,你不是早就回酒店了吗?拉姆说心情不好在小超市吹了两瓶啤酒。她那烟熏妆确实醉眼蒙眬。一身白衣歪着脖子走路,像只大鹅。走着走着,拉姆摔了一跤,脚踝破了点皮。按理应该无碍,拉姆却说走不动了,叫我背。离酒店还有200多米,我把拉姆背在身上。她的头靠着我脖子,鼻子呼出的热气一股股地烫着我的耳背,把我的耳朵给烫红了。拉姆抬头唱了几句,停下,又把鼻子对着我耳后,说,你真好,以后嫁人还是嫁你这种。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当时我心里挺甜的,但我嘴巴上却说我可不娶你这野猫。现在想起,会不会对李莫对明哥她也说过这种话呢?或许只是她讨好人的客气话,又或者只是她的一种小聪明吧,让我们愿意围着她,爱护她。但我想到这点之后,仍然没有对她反感丝毫,只觉得这个女人太不容易了。

老唐吃了点烧烤,又抱起吉他,即兴唱几段。他按住琴弦,若有所思,说下面这首唐朝的《时间》献给拉姆。拨片飞速地拨动,奏出激荡人心的前奏,他开口唱道:

“我带着我的所有

去寻找真目光

现实中抛弃的太多太多

在我选择希望的时候

风中的你帮助我……”

当他唱到“也许这时间要抛弃我”的时候,拉姆拎起包包走了。老唐继续唱,唱完了他就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睡觉,不一会打起了呼噜。李莫曾告诉我,当初在校园里老唐靠唱《时间》追到了拉姆。这首歌,应该相当于定情之歌吧。老唐啊,都有未婚妻了还对拉姆念念不忘。

老唐躺了十多分钟,起来又弹唱了一遍《时间》 ,之后我们各自回家。

第二天我们有个商演,一个挺大型的楼盘开业,大家的状态出奇的好,头晚的事好像未发生过似的。我们唱了《无地自容》,还唱了一首原创歌,自我感觉良好。结果下面的观众毫无表情,仔细一看,原来全是大妈大爷坐在下面,工作日年轻人都上班呢。于是我们唱汪峰的《春天里》, 唱许巍的《蓝莲花》 ,果然,他们都欢快地鼓起掌来。这些大爷大妈,我很怀疑是有鸡蛋领才坐在下面的。上次去一个农贸市场开业商演,来当听众的都能领到五个鸡蛋,结果人多到会场都坐不下,五个鸡蛋的魅力可比我们乐队的大多了,不敢想象。演出完是下午六点多,我们想回去休息了。楼盘的谢总坚持要请我们吃晚餐,说自己年轻时也玩过乐队。明哥故作惊讶地说真看不出来啊,那必须搞两杯了。让乐队都去,谁也别请假。谢总自行驱车先去饭店安排,我们收拾好东西,坐上明哥的本田商务车也往饭店开去。明哥说,我知道大伙都累了,但今天这个面子必须给。

老唐说为什么必须给,就因为他吹自己玩过乐队?

明哥说,以前商演,一场顶多八千,今天人家给多少,两万啊兄弟。

大伙都不说话了,在我们这个三线城市,就我们这种不出名的乐队,出手两万,确实高得离谱了。

拉姆说要是多几个谢总这样的老板,我们就可以换一套新设备了。老唐歪着脖子看窗外。

谢总定了一个可以坐二十人的大圆桌,包厢里装修得过分耀眼,正对着门口是一幅大型油画,一个半裸的外国女人抱着陶罐,陶罐流出明净的泉水。这幅油画,我在不少酒店的浴室里见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楼盘的副总、销售总监、两个经理都来了。桌上摆了五六瓶茅台,这架势,看样子不把我们搞醉不罢休。谢总说,公司里的伙计都想认识一下我们城里最好的乐队,就叫上了,大家不介意吧?他说话是看着明哥的。明哥说怎么会介意呢,多个朋友多条路,人多吃饭才开胃。大家互相谦让了一下座位,最终是敌我双方穿插着坐。谢总叫人上菜,都是高档食材,我只认识海参、燕窝、龙虾,大部分叫不上名字。谢总指着一盘焖肉,叫我们都要尝尝,拉姆问这是什么肉,她说狗肉她可不吃。

谢总说放心,不是狗肉,总之是好东西,我也叫不上名字,吃吃。大家就开动了。

我粗略算了一下,六瓶茅台一万多,菜也近万,要是兑现成现金给我们就好了,吃下肚子真浪费。有钱人的钱真不是钱。

谢总举杯感谢我们,拉姆坐在他右手边。他说了一长串祝酒词,全是四个字的,大家都鼓掌叫好,拉姆说谢总你真是个深藏不露的才子。谢总装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拉姆小姐这么会说话,即使不唱歌也能当个外交家。这话又把大家逗乐了。

吃了几口,明哥就拿自己的小酒杯去敬酒,先敬了谢总,两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一副惺惺相惜的样子,最后互相拍了肩膀。这是明哥的套路,酒桌上熟不熟他都喜欢咬人耳朵,给人一种八拜之交的错觉。敬了谢总之后他顺时针把楼盘各个老总和经理敬了一圈。那几个老总和经理也不是善茬,马上也敬一圈。菜没吃几个,我已经被敬了四杯,头开始发晕。对方都来敬过之后,明哥用眼神示意我们也走一圈。拉姆很快举起酒杯,要敬谢总。这时,一个胖子——可能是副总,也可能是经理,我记不住——起哄让谢总和拉姆喝交杯酒。谢总连忙摆手说不合适不合适,另外几个不知是经理还是老总什么更来劲了,站起来一边鼓掌,一边喊:“交杯酒!交杯酒!”拉姆用左手挡着笑脸上的眼睛表示不好意思,一会赌气似的说喝就喝,举起杯子去和谢总手腕交叉,一仰而尽,酒桌上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这时我也有了几分醉意,竟然觉得这个庸俗的举动还挺好玩。敬了谢总,拉姆也顺时针去敬楼盘的各个老总和经理。第一个就是那个起哄的胖子,胖子说,我级别不够,就不喝交杯酒了,我们干一杯就好。胖子真是恶心至极,以这样的方式给人施压。为了以示平等对待,拉姆和胖子也喝了交杯酒,包厢里又是一阵掌声。开了这个头之后,拉姆以交杯酒敬了一圈楼盘的人。接着我和李莫也分别去敬了一圈。轮到老唐时,老唐又说去拉个尿。明哥说,老唐这人就这样,大家别介意。老唐拉了尿回来,拎起一壶酒却不带自己小酒杯,走到谢总身边,说:“谢总,今天相见恨晚,我们干一壶。”大家忽然都不说话了,都望着老唐,心里想这家伙搞什么?谢总说:“唐老师海量,我酒量差,我们还是干一杯吧。”我们附和着说对,干一杯就行,别搞伤身体。老唐不依不饶,说一杯不过瘾,表达不了敬意。这时胖子也拎起一壶过来,说:“唐老师,我来和你干一壶,谢总醉了。”老唐白一眼胖子,说不喝了,吃菜。自顾回到座位上,胖子还拎着酒壶站着。大伙也把胖子劝回了座位。明哥说,老唐爱开玩笑,跟真的一样,大家习惯就好。谢总说没事,开心就好,我平时也喜欢开玩笑,大家还想吃什么尽管点,酒不够再上。

谢总还说下个月他在外地还有个楼盘准备开盘,希望到时唐姆乐队继续捧场。明哥说只要谢总不嫌我们唱得难听,随叫随到,两人又惺惺相惜地干了一杯。老唐自斟自饮,也把自己搞得七八分醉了,按我们说法那叫浪费子弹。老唐情绪高涨,吼了几段唐朝的歌。大家拼命鼓掌叫好。老唐说,拉姆唱得才叫好呢,拉姆,给谢总来一段?拉姆剜了老唐一眼,楼盘的人起哄说来一段。拉姆说今天不行,喝高了,再唱要伤喉咙。谢总也解围道,大家别为难人家小姑娘哈,白天都唱累了。

闹到十一点多,才散场。明哥说叫人来接,老唐说走一段吧,散散酒气。我们就沿着贺江边走,河堤上修了步道,种了花草,要是早一点,可以看到很多晚餐后散步的人。这个时间,除了野鸳鸯还在草地孵着,几乎没有人影了。走到一处江边的亭子。老唐说,还记得以前我们经常在这个亭子排练吗?那时候我们还没有隔音的排练室,在出租房里唱被投诉了几次,就跑到江边这个亭子号叫。当时散步的人都绕开我们走,以为我们是疯子。

怎么会没有印象,那时候我们多么激情,在小亭子里也像站在世界的舞台上。一个观众也没有,但我们唱得多么欢快。明哥说,以后你们红了,这里会成为景点,写上“唐姆乐队曾经排练的地方”。

老唐说,亭子下面,还有负一楼你们知道吗?

我们说知道。但谁也没进过去,估计是放抗洪工具的,救生衣救生艇之类。

老唐说:“里面有人题有诗,写得好极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说着就往下走。

我们说不去,太黑了,说不定有人在里面撒了尿拉了屎。老唐不管,一个人沿着江边的阶梯走下去,他摇摇晃晃地好像随时要掉进贺江里。我们赶紧跟下去,这人很拗,不得逞不罢休。拉姆开始不愿下来,但看到我们都下去了,她也只好跟下来。下面有一道门,锁头被人撬了,一推就开。里面像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地板明显湿答答的,一大股霉味。老唐走在前面,用手机的电筒到处照,绕着墙壁走。我们担心有蛇或屎,也打开手机的电筒。忽然,一阵关门的声音,接着是上锁的声音,这一切只发生在几秒之间,酒后的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我想糟了,遇到坏人。持光照去,竟然是老唐。老唐透过栅栏格子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拉姆说,老唐你疯了,快把门打开,变态。明哥说,老唐,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我们还赶着回去休息呢。老唐仍然狡黠地看着我们,说这回终于把你们凑成一窝了。说完哈哈大笑往上面走去。拉姆用了最恶毒的脏话骂了他两分钟,并不停用手拍铁门。老唐的身影不见了,大家安静下来。明哥说没事,小锁一把,我叫个朋友来撬开就行。于是他拨了一个电话,告诉了对方地点,还交代他带一根撬棍。接着就是等待,在无聊的时间里,我用手机电筒去照墙壁,真的写有几句诗:

我带着我的所有

去寻找真目光

现实中抛弃的太多太多

在我选择希望的时候

风中的你帮助我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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