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贺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短篇小说、散文散见于《民族文学》《边疆文学》《作品》《青年作家》《红豆》《南方文学》《广西文学》《滇池》《民族文汇》等。曾获全国教师文学图书专著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提名奖、贺州市文艺创作麒麟尊奖等。编著《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瑶族文学读本》。
百岁老人古阿婆身材矮小,像一枚被岁月风干的枫叶。她踮起双脚,紧紧攀住领导的手,仰望着,用夹杂了当地土话词汇的西南官话恳求说:“你、你、你一定要帮我找、找、找到这口红军锅的主人或者他的后人——当年那位好心的红军哥啊!”激动使她成了结巴。“如、如、如今咱们的日子都好过了,他肯定也过上了好日子,咱们早就用不上这种锅了,可是、可是,我们的子孙后代,应该记住这口锅的故事呢,不是吗?”
那是一口锈迹斑斑如出土文物般的广口浅底铁炒锅,细看,还补过许多瘤子般的钉子,它确实早已经没有使用价值了,如果没有文物价值的话,没有谁愿意多看它一眼。古阿婆精神矍铄,思维清晰,态度恳切,说的话不像毫无根据。
古阿婆永远记得,她十三岁那年,初冬的一个晚上,静寂的圩街上飘洒着冰冷的细雨,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谨慎地靠近了她临街的铺面。
圩街上只有青石板反射着微弱的天光,看得清那是一双双穿着草鞋的大脚,看不清身材和长相。
古阿婆那时还叫苦阿妹。十三岁的苦阿妹,营养不良,发育迟,像一个还没发开的生硬馒头面团,个头跟现在八九岁的女孩子差不多。
铺面是父母留给她的。说是铺面,其实只是临街的一个茅草屋,墙壁是篱笆糊上了黏土,门也是竹子编的,能挡风雨,也能挡恶狗和毒蛇。
屋子里空荡荡的。屋子中央泥地上有一口三块大石头垒成的柴火灶。屋子角落堆满了柴草。白天,苦阿妹就用滚烫的草木灰煨番薯,她依靠在门口摆卖煨番薯维持生计。
柴草堆旁边,有一床破旧的棉絮,那就是苦阿妹夜里睡觉的床了。角落里还有几只木桶和竹筒,几只箩筐和篮子。
屋子里缺乏铁器和陶器。案板上充当菜刀的,也只是竹片。
晚饭吃了一个已经放冷了的煨番薯,喝了几口凉水,还觉得饿,主要是想吃点热的。苦阿妹就找出那片完好无损的瓦,架到灶火上,用瓦片爆玉米花吃。
苦阿妹家本来是有一口铁锅的。
小时候父母用铁锅煮饭煮菜烧滚水,也烧洗脚水洗脸水。
为了养活三个孩子,父母都去给地主赖世昌扛长工或者打短工。大姐很小就给了别人做童养媳,二姐刚成年就早早嫁出去了。父母留下最小的苦阿妹,本来打算让她给父母养老送终,可是阿妹还没成年,父母就先后累死在了地主家的田地里。
地主赖世昌还假装好人,派管家赖拐子来抢走了苦阿妹家唯一一口铁锅。管家赖拐子话说得马屎面上光:“阿妹啊,你爹娘都走了,两个姐姐都嫁得远,撇下你孤苦伶仃,我们老爷心疼你,派我来拿你的锅到老爷府上,以后叫丫鬟专门煮饭炒菜伺候你呢,你不用在家自己开火了,你看你多有福气哟!”
苦阿妹知道地主赖世昌是什么人,她从他不经意间瞥她的眼神里,觉悟到老狐狸内心深处的诡计。在赖世昌眼里,苦阿妹模样周正俊俏,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他有七个老婆,还不满足,他是想霸占苦阿妹做小。苦阿妹无依无靠,不敢明着反抗,只是赖在家里不走。铁锅没了,她找出母亲在世时用来腌酸菜的陶罐,洗干净架到灶火上,充当铁锅,熬杂粮粥、烧滚水、烧洗脸水洗脚水,样样使得,只是比铁锅费柴些。
地主赖世昌派狗腿子来,一家伙砸烂了苦阿妹的陶罐。
门外的人窃窃私语,像虫子爬过树叶觅食。苦阿妹灭了灶火,停止咀嚼爆米花,拿不准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蹑手蹑脚,搬只水桶抵住竹编门。门外的人彻底安静下来,好像就在她家屋檐下避雨,背靠背半躺着。难道就打算这样熬过一夜?苦阿妹担心飘雨会打湿他们逐渐被自己体温焐干的衣服,那会冻出病来。
直到门外屋檐下发出轻微的鼾声,苦阿妹才决定打开门,更近距离地观察一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当竹编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最贴近竹编门的那个 人,还是警觉地站了起来。当他感觉出少女的气息是善意的,他马上不好意思起来,舌头有些打结,说:“老乡,我们是穷苦人的队伍,路过贵地,只是借你屋檐避避雨,休息一下,没想到惊扰到你了,真不好意思啊!”
苦阿妹慢慢地消化着陌生人的话语,在她牛一般的反刍过程中,屋檐下的人一个个地站了起来。有人低声建议:“惊扰到老乡了,班长,我们还是去远一点,找棵大树靠着休息吧?”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哪里还找得出没被我们的人抢先占住的树呢?”中间的人说。
雨线突然密集起来,像一根一根银针,从天上掉下,要是扎到人身上,那种冷,一定浸透骨髓。割耳朵的风,也趁机耍起威风来。苦阿妹突然做出大胆的决定,请他们到屋子里来避雨。
一下子进来那么多人,苦阿妹起先还是有些害怕的。当灶火旺旺地烧起来,映照出他们疲惫而坚忍的善良脸庞,苦阿妹的戒备心才慢慢放下了。
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腰板却都挺得那么直,眼神温和而明亮。灶火很快就将他们濡湿的衣服烤出蒸腾的白气,一股混合着汗味血腥味和布料霉味的浓重气息,立即充塞了整间茅草屋。他们的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叫,像一头头不听话的猪在闹槽。他们你掐我我踢你,都在暗示对方要控制住肚子的反抗。在一个陌生的比他们年龄还小的妹子面前,控制不住身体饥饿的本能反应,让他们觉得没有面子。苦阿妹偷偷地笑了。她决定下地窖捧一些生番薯上来,煨熟给他们填填肚子。
当一个一个或大或小的番薯,从苦阿妹倾斜的衣服下摆滚落到他们脚边时,他们一个个发出惊喜的眼神。其中一个说:“老乡阿妹,阿妹老乡,我们用一斤大米,换你这堆番薯,要得不?”
苦阿妹害羞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客人,我拿不出好东西招待你们,就一堆番薯,打算煨熟了给你们填填肚子而已,不用拿大米换的。”
“要的,要的。红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不接受我们的大米,我们是不能吃你的番薯的。”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广口浅底的大铁锅,从一个人的背上卸下,转移到了灶头上。又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找出了一条肠子般的米袋子,异常小心地将大米一粒一粒挤进大铁锅。米香气立即弥漫了整间屋子。
苦阿妹凝视着锅底,火光中,锅底的黑,衬托得大米更加颗粒饱满、晶莹剔透,仿佛不是人间所有,不应给凡人享用。苦阿妹暗中吞咽了几下口水,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见过大米了,大半年来,她都是靠番薯木薯老玉米充饥熬日子。
大米只挤出一小堆,那双粗糙的大手就停止了挤压,抬高了袋口,反复掂量了袋子里所剩的大米,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苦阿妹说:“老乡阿妹,阿妹老乡,袋子里估计还剩下一斤大米,就让我们用它来换你这堆番薯吧?”
苦阿妹不懂怎么拒绝,她被动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一小袋大米,转身要去藏起来。她心里暗想:“我怎么能够要客人的东西呢?也不知道他们要住几天,这米,就分开几餐,添加杂粮,煮给他们吃吧。”
见苦阿妹接过了大米,人群发出欢快的笑声。有人嚷嚷:“赶紧加水呀,赶紧烧火啊,赶紧洗干净番薯啊,找刀子切块啊,赶紧煮成一大锅粥,每人热热地喝上一大碗,有了力气,好转回头去打白狗子啊!”
苦阿妹钦佩地偷偷打量他们,发现他们穿的是一样的土布衣服,戴的是一样的帽子,虽然衣服帽子的破损程度、破损的地方各有不同,但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还有翻领上的两小块红,都一样完好无损。大多数人都受了伤,有的伤在腿上,有的伤在手上,有的伤在脑袋上,有的伤在躯干上,有的伤口暴露在外血迹未干,有的经过了简单包扎,不管伤得轻还是重,他们都紧紧搂着枪杆不放。伤得轻的,赶紧行动起来。不一会儿,一大锅杂粮粥就煮上了。
杂粮粥咕嘟咕嘟煮滚了,有人揭开杉木板锅盖,掏出一小袋粗盐,小心翼翼摸出几颗,一颗一颗地放进锅里。
苦阿妹再一次钦佩起他们来。盐巴对于她来说,比大米还要稀罕。她怕是有一两年没见过盐巴了。
粥熬好了,那个被人叫作“班长”的后生,先舀了一竹筒,客客气气地递给苦阿妹。苦阿妹接过粥,把粥供奉到了神台上。班长说:“老乡阿妹,阿妹老乡,那碗粥,你先吃!”
苦阿妹低下头,偷偷咽了下口水,轻声说:“我吃过晚饭了的,粥留给你们吃。”
众人齐声笑着说:“阿妹哪,你不带头吃,我们当哥哥的怎么吃得过颈?”
在众人善意的“逼迫”下,苦阿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干净了那碗杂粮粥,真香甜哪。热粥温润了她的肚肠,精气神从她双眼透出,使她好像一瞬间长成了大姑娘。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满意的笑声。苦阿妹内心深处那份孤寂凄凉,被这憨厚的笑声融化了。
那口大铁锅,在苦阿妹的心里,成了圣物。
一年前,在桂西北,这口锅本来也很普通。岩洞里,红军炊事班长老韦刚用它煮熟一大锅白米饭,正喜滋滋准备叫开会的同志们打打牙祭。由于叛徒告密,白狗子黑压压地打来了。同志们来不及吃上一口热饭,摸上枪,掩护着学员,边打边撤。
老韦可舍不得这一大锅香喷喷的白米饭哪,他盖上杉木盖子,拿藤条捆结实了,整个儿绑到了自己背上,一边打枪一边跟着队伍撤退。
在撤退到老松树林边上时,敌人的一颗子弹,不声不响地,穿过杉木盖板,穿过米饭,穿过铁锅底,钻进了老韦的背部肌肉里。老韦忍痛,继续跟随部队急行军,到了安全地带,解下大铁锅一看,香喷喷的白米饭,已经被老韦的鲜血染红。
老韦可惜那一大锅白米饭不能吃了,心疼铁锅底穿了个洞眼,唯独不心疼子弹钻进了他的肉里。他为自己的鲜血糟蹋了一大锅白米饭而自责了许久呢。
这口铁锅,救了老韦一命。老韦更爱惜它了。到了一个圩上,他找打铁铺补好了铁锅,继续背在身上,跟随大部队行军。一路走来,直到背着它,来到了桂东北萌渚岭脚下的这个圩街。
苦阿妹凝视着锅底的瘤疤,不停地抚摸它,一次次偷看班长老韦,直到老韦被看得不好意思,呵呵笑着找人缝躲藏。
叫老韦,其实一点儿不老,顶多二十出头。苦阿妹想,她哥哥要是不夭折,应该就跟班长老韦差不多大,至于长相呢,她觉得,应该也跟老韦差不多。
第二天早上,苦阿妹最先醒过来。她梦里都在想,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他们估计是实在太累了,两个两个背靠背,搂着枪,都还睡着,克制的鼾声在茅草屋里此起彼伏。
周嫂在竹编门外轻轻叫唤苦阿妹。
周嫂叫周爱莲,是从出过瑶族皇太后那条村嫁到莲花圩的。只比苦阿妹大几岁。周嫂的家公是名私塾先生,注重行善积德。周家算不上富裕,但经常接济穷苦百姓。周嫂的男人被国民党反动派抓了壮丁,听说死在了外面,致使周嫂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家公家婆劝周嫂改嫁,周嫂不愿意离开周家,要为家公家婆养老送终。为了帮衬家里,更为了帮扶苦阿妹,周嫂经常来邀苦阿妹去给地主富农家打些短工,得些番薯木薯或者玉米什么的度日。天气转冷后,周嫂家就把煮猪潲的大铁锅,每天晚饭后清理干净,用来烧洗澡水,免费供应给左邻右舍。苦阿妹脸皮薄,经常不好意思去周家讨要热水。周嫂经常挑了热水送来。苦阿妹把周嫂当最亲的人。
红军阿哥们入睡前,显然就考虑到了苦阿妹要比他们早起这个问题,他们在屋子中央留出了一条路。苦阿妹轻轻打开竹编门,见到了周嫂热切的笑脸。
“阿妹,你家住进几多个红军阿哥啊?”不等苦阿妹开口,周嫂就迫不及待问。
苦阿妹还担心被周嫂责怪呢,周嫂就偷偷冲她竖起了大拇指,赞扬她做得对。“听我家公说,他昨晚摸去周家祠堂,见过了红军大首长了,从红军大首长不多的几句言谈中,家公就能判断出,以后的天下,红军坐定了!”周嫂神秘地咬着苦阿妹的耳根说。
苦阿妹才从周嫂嘴里得知,原来昨天晚上并不只是她家来了红军,而是整个莲花圩来了几千红军阿哥呢,几乎每户人家都住进了红军战士。红军指挥部就临时定在周家祠堂。
“红军是穷人的队伍,红军个个是好人。阿妹,你看,我们妇女能为红军做点儿什么好事呢?”周嫂拉着苦阿妹询问。
苦阿妹猜出周嫂隐秘的心思,她没有说破。苦阿妹猜测,周嫂想方设法接近红军,一定是受了开明的家公家婆的鼓励。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给红军阿哥洗衣服缝补衣服。
晌午,红军阿哥们个个兴高采烈地从指挥部领回了一套新军装,终于可以将身上不知穿了几多天的破烂衣裳脱下来了。脱下来的破烂衫裤,仍然是个宝呢,洗干净,晾晒干,缝缝补补,还可以顶个几年。
苦阿妹躲在屋外,将红军阿哥们丢出来的衫裤,一件一件放进箩筐里。等所有人换好新衣服出来,发现脏衣服不见了,被苦阿妹挑去溪边洗去了。
红军阿哥们商量一阵,就说:“那就让她挑去洗吧,我们大男人,就帮她修葺一下屋子吧!”
莲花溪那里早已人声鼎沸。圩上穷苦人家的妇女,都抢着给红军挑衣服来洗。苦阿妹挑了两箩筐衣服,走在田基路上,脚下有些打滑,见那么多人,还有些怯场,正进退两难呢,周嫂就从一棵高大的皂荚树下扬起了手,招呼她过去。
这里全是妇女,来了三个男人,就显得特别扎眼。这三个男人,是地主赖世昌的管家赖拐子和两个狗腿子。他们东瞅瞅西看看,没话找话,想从妇女们口中打探出红军的一些军事机密。妇女们都不搭理他们,他们便有些恼羞成怒。
赖拐子发现了人群中的苦阿妹,就蛇一样溜过来,觍着脸套近乎。
“苦阿妹,你迟早是赖老爷的人,你说说,你屋里住进了几多个红军?他们打算住多久?什么时候走,还是,不走了?”赖拐子指着苦阿妹询问。
苦阿妹故意扭转身,装作没听见没看见,她心里还有些害怕,使劲捶打大石头上的脏衣服。周嫂体贴苦阿妹的心思,故意将一坨湿衣服砸到赖拐子脚下的水坑,溅起的水花吓了赖拐子一跳,刚想发怒,周嫂说:“有本事自己去问红军,欺负一个小妹崽算什么?”
赖拐子讪笑着走了。
周嫂的男人,当年就是被赖拐子带来的国民党兵抓走的。周嫂的男人死在战场上,抚恤金又被赖拐子等人侵吞,周嫂自然十分厌恶赖拐子等人。
第三天上午,苦阿妹正在屋子里给红军阿哥缝补衣服,听到屋外谁家的大鸡公啼午啼得一声雄过一声,心里寻思着该给红军阿哥们煮晌午饭了,冷不丁瞥见赖拐子鬼影一样飘进了屋。
“哟嘿,红军来了,有锅煮饭了?”赖拐子阴阳怪气地说着,文明杖咚一声捣进了铁锅,转悠转悠,又在屋角半袋大米上杵了一下,“红军还给你分了大米啊?”
苦阿妹心疼铁锅,慌忙起身查看铁锅,发现铁锅有些不对劲,舀一瓢水进去,果然,滴滴答答,漏水了,水滴落在火灰上,发出噗噗的响声。铁锅没办法煮杂粮饭了。
苦阿妹气得发抖,盼望着红军阿哥快点回屋。红军阿哥们一大早就集合到了周家祠堂,说是开什么整编大会去了。
苦阿妹冲出门口,想去找周嫂。门口两个狗腿子,鬼鬼祟祟,癞痢头和赖屎王,拦住了她。苦阿妹迫不得已退回屋里。赖拐子正想上前扭住苦阿妹,突然被远处的枪响吓了一个哆嗦。苦阿妹趁机挣脱。
赖拐子撇下苦阿妹,挥手带上两个狗腿子,贼一样溜走了。
红军阿哥们冲了回来。苦阿妹正想详细说说赖拐子捣烂铁锅的事,班长老韦笑着打断了她:“阿妹老乡,老乡阿妹,我们马上就要跟着连长走了,有一小股敌人来捣乱,我们连负责掩护大部队转移。”
“可是,可是,铁锅烂了,还没来得及修补呢!”苦阿妹着急得想哭。
班长老韦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铁锅真的漏水了,迟疑了一会儿,说:“老乡阿妹,阿妹老乡,铁锅我暂时不背走,等打完这仗,我再转头回来取!”
苦阿妹还想拦住班长老韦问些话,班长老韦笑着冲她摆摆手,低头跑了出去,带上他的兵,冲往枪声密集的地方去了。
苦阿妹待在屋里,许久许久,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知道圩上就住着一个补锅匠。补锅匠长着一个红鼻子,有些吓人,补锅匠从不搭理小孩子。以前他们家有锅时,父亲也请过补锅匠进屋里补锅。有时候路上碰到补锅匠,补锅匠会叫人拿需要修补的锅到他家里去。补锅匠不是天天都在家,他经常挑着补锅工具,走村串户,招揽生意。
苦阿妹暗暗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完成把锅补好这件大事,她觉得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必须用补锅这件事来证明。
远处的枪声越发密集起来。苦阿妹对自己说——不怕!她捏起两个拳头,昂首挺胸走出门去,她一定要找到补锅匠,无论如何要请他到家里来一趟,给她补好铁锅,她急着给红军阿哥们煮一大锅杂粮饭呢。红军阿哥们打仗累了,饿了,回来就有得吃。
苦阿妹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才找到补锅匠。
补锅匠的鼻子更红了,他一身脏兮兮,正蹲坐在圩街的一角,给一个老奶奶补一口铁锅。补好了,老奶奶在身上摸来捏去,硬是找不出一个铜板儿。老奶奶急得要哭。红鼻子补锅匠也急得要哭。他在寒冷的街角蹲守了大半天,才守到一个找他补锅的人,本来指望这人给他一两个铜板儿,让他去食铺里买碗热粥喝。
苦阿妹说:“大叔,您跟我回莲花圩吧,帮我补好铁锅,我给您一斤大米!”
补锅匠带着补好的锅,白头发老奶奶跟着她那口锅,三人一块儿来到苦阿妹家里。
苦阿妹用老奶奶的锅,煮了一锅番薯汤,让三个人的肚子都勉强填饱了,才拿出红军留下的那口锅,给补锅匠补。
补锅匠补好锅,红鼻子闪闪发亮,对苦阿妹说,他不要苦阿妹的大米,也不要苦阿妹给钱,他想要苦阿妹给他的崽做老婆。
苦阿妹不知道补锅匠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她坚定地告诉补锅匠,她要等她的红军哥回来。补锅匠无奈地带着那个老奶奶走了。
可是红军阿哥们左等右等不见回来。苦阿妹只等到一个又一个天黑。
后来,苦阿妹听说红军要打回来了,用补好的锅煮了一大锅杂粮饭,等红军阿哥们回来一起吃。可饭都等凉了,红军阿哥们还是没有回来。
苦阿妹开始后悔自己出门去找补锅匠。说不定,就在她外出寻找补锅匠那段时间,班长老韦回来过,一看铁锅还没补好,于是很失望,转头又走了。
苦阿妹决定再也不离开屋子半步,一定要等到红军阿哥回来。
后来,周嫂也劝苦阿妹嫁人,或者找个上门女婿,相互帮扶着过日子啊。苦阿妹也不是没动心过,但最终她还是放弃了。她放心不下那口珍藏了多年的“红军锅”。她想,即使不外嫁,只是招婿上门,男人迟早有一天知道她珍藏起来的那口“红军锅”,她不敢保证,男人能理解她对那口锅的深情。万一自家男人趁她不备,将她珍藏多年的锅当废品处理,她就后悔莫及了。年轻时她想,就算男人因为爱她而及锅,也不敢保证他们生下来的崽女,也能理解父母对一口锅的感情。就这么担心这担心那的,苦阿妹就一直独自守着“红军锅”过日子,仿佛那口“红军锅”是个知冷知热的大活人;又仿佛那口冷冰冰的一次次修补过的铁锅,是一口神锅,总有一天会让她的守望得到回报。
那一年,周嫂跑来通知苦阿妹——这时的苦阿妹,其实已经熬成苦阿婆了——赶紧将“红军锅”藏好,因为生产队办了大食堂了,不允许任何一家人还保留锅具。
后来,就连周嫂也不知道苦阿妹是如何一次次转移“红军锅”的隐藏地点、一次次躲过搜索的。那一年,几乎没有一家能留住一样带铁的东西。不要说锅这么大件的铁器,就连小学生用的小小的铅笔刀都难保。所有汇总来的铁器,都被扔进熊熊燃烧的高炉熔化成铁水了。过后,早已经熬成阿婆的苦阿妹略显得意地告诉周嫂,幸亏她没有男人,也没有崽女,才没人将她隐藏“红军锅”的秘密泄露呢。
步入老年之后,苦阿婆才领养了一个孤儿。在她内心深处,她仍然一如既往地期盼着红军阿哥回来。
其间,政府给她将茅草屋翻盖成了砖瓦屋,后来,政府又将砖瓦屋推倒,给她翻盖起了一座钢筋水泥的平顶屋。苦阿婆过上了幸福生活,她不愿意人们再叫她“苦阿婆”。人们不知道她姓什么,就干脆让她姓了“古”,叫她“古阿婆”。
古阿婆也终于儿孙满堂了,住进了一尘不染的别墅。家里各种各样的新式锅具都有,古阿婆却仍然执拗地珍藏着那口满目疮痍的“红军锅”。随着年岁的增长,古阿婆的担忧与日俱增。她必须在有生之年,将“红军锅”物归原主。
领导紧紧握住古阿婆的手,动情地说:“古阿婆,我是红军的后代,‘红军锅’您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古阿婆却坚持要领导帮她找到当年红军班长老韦的战友或后人,才肯将“红军锅”上交。
领导很是为难,又不敢让古阿婆失望。
该怎么办呢?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