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大利侗寨的春天

2024-12-03 00:00吴芳秋
南方文学 2024年5期

女,作家。现居贵州三穗县。

多年以后我一定还会记得,2024年春天,我穿过延绵不绝的绿意,与大利侗寨不期而遇。侗寨坐落于贵州省榕江县栽麻镇,村寨历史悠久,始建于明代,这里文物古迹甚多,现保存有古萨坛、古民居、古粮仓、鼓楼以及花桥等古建筑。侗寨位于深山之中,鲜为人知,村民与外界往来甚少,直到近几年“村超”火爆后才引起世人关注,并被誉为深山里的一颗明珠。

古树、翠竹,时光凝滞在花桥之上

走进大利,一种世人罕见的植被随处可见,那就是古楠木。每棵楠木树冠茂密,古朴苍劲的虬枝仿佛在争相拥抱什么,不禁让人想起李白《秋浦歌十七首》里的诗句: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

古楠木是岁月馈赠给大利的珍贵礼物。据村里人说,500年以上的古楠木有40多棵。大利人长年在深山生活,学会了与自然和谐相处,他们敬天地日月,亦敬楠木古树。村里至今流传着“老人护村,古木佑寨”的古训。在古楠木群,我看见树上挂着许多红布带,写有一份特殊且有趣的村规民约:“任何人不得砍伐古树或风景树林,违反此规定者,需请全村村民吃一天饭。”字里行间展现出的是侗族村寨村民的和谐团结,也展现出他们的精神信仰。寨中如果有子女生下来身子羸弱,父母就会把子女“过继”给古树,拜古树为“宝爷”,每年“二月二”,都会带着子女,挑上盛着糯饭、雄公鸡、刀头肉(猪肉)和红鸡蛋的竹篮到古树下拜祭,感念在古树的庇佑下孩子们能够像古树般茁壮成长。

除了有楠木,还有翠竹。竹子在侗族人的生活中应用广泛。竹笋竹筒饭竹编农具,这些器具广泛应用于侗族人的日常生活中。不仅如此,侗族乐器侗笛也是用竹子制成的,这种乐器的管身多用水竹制作,既是侗族独特的吹口气鸣乐器,也是侗族青年情侣最喜爱吹奏的乐器之一。每到夜晚,大利的村寨边、鼓楼上,总会飘来阵阵优美动听的笛声和情歌,恋人们能从声乐中辨别出自己的心上人。侗族《祖公河上》记载了侗笛的传说:“金转造芦笙,金烧造笛子……姑娘听了笛声跟着唱……”虚心竹有低头叶。侗族人真诚善良、不争不抢的性格,大抵是延续了竹子的胸怀吧?

穿过寨头花桥,琳琅满目的蜡染、手工品、民族服饰罗列在花桥上。花桥既是寨中溪水两岸村民相互交往的便利通道,也是闲时寨中集会议事、避雨纳凉、休闲娱乐的极佳场所。在大利侗寨,像这样的花桥共有5座,分别是寨头花桥、上步花桥、圣母花桥、迎宾花桥、聚宝花桥,它们犹如五条彩虹横卧在利洞溪之上。最具特色的是位于寨中的圣母花桥,又名中部花桥,为亭廊式木质结构。圣母花桥曾在1921年被洪水冲毁,目前所见的是1945年寨上群众集资重建的,桥面由7根长条杉木并排铺架而成,上建桥廊,桥廊两侧设有栏杆和长廊。我抚摸着这座被无数人坐过的风雨桥,被磨平的木凳玉一般温润,木质色彩深沉丰富,自然又纯粹。

花桥上有几个年长的阿婆正在编织手工艺品,她们神情恬淡,眉眼舒展,淡淡的光影铺洒在她们身上,显得那样安宁,仿佛一切喧嚣纷扰都与她们无关。一个阿婆比画着问我是否要买手工编织的花带,她的笑容淳朴和善,令我瞬间想起已经过世的祖母。她和这个阿婆一样,喜欢编织手带之类的小玩意。记忆中祖母总是静静地坐在屋前,仿佛时光在她面前凝滞了。她把毕生的沧桑经历一件件编进她给我的小玩意里。眼前的阿婆穿着被岁月淘洗得已经变色的对襟衣裳,坐在长长的木凳上,一旁的孩童咯咯地笑着扑进她的怀里。老人和小孩本来是生命的两端,此刻却悄然重逢,世间因此而温柔。我多么希望我的出现不会打扰她们。

流水、木楼,四合院的惬意生活

沿溪而下,流水潺潺,迎接我的是一幢幢干栏式木楼。每家木屋韵味不一,即便破旧,也不失灵气。木楼为杉木结构,两层或三层,两至四开间不等,每间宽约丈余。走廊和窗户上雕刻人物花卉,飞禽走兽,工艺精湛。间或有横杆上挂满糯谷的晾禾谷仓点缀其中。木楼多建于筑台之上,或是一半以木柱支撑悬于水面,另一半用石头砌基,再用木板搭楼。建筑分为三层,底层是圈,二层是生活区,三层是阁楼,用来存放粮食等物品,主要是为了适应南方潮湿炎热、多虫蛇的自然环境。眼前的景象令我想起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凤凰古镇:吊脚楼建于筑台之上,一眼望去,撑柱悬空的建筑腾空而起,瓦片如鳞,连绵不断,水面因为吊脚楼而有了绵延温婉之气。

大利侗寨与凤凰古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木楼下面多有一水池,这是大利建筑的一大特点。侗族民居喜欢围绕水池布置住宅,组合成团、成片、成村。水池不仅可以排积污水,还可设置公共厕所。过去侗族民居宅内没有厕所,厕所都是公用的,设在水池中间,架独木桥入厕。现在家家户户都改建了厕所,水池被保留下来,兼具消防功能。

时光易逝,木屋不老。我对木屋向来有着特殊的情感。它先于我出生,必会后于我消亡。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讲述了一草一木的命运,木屋何尝不是如此,在它们诞生的过程中,曾经改变了一棵树、一丛花、一粒黍的命运,像极了昔日某位侗族子女的命运。而楼下灵动的流水,似乎在滔滔不绝诉说着平常人家的惬意生活。恰如沈从文先生所说,“但沿河因为有了这些楼房,长年与流水斗争的水手,寄身船中枯闷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过路人,却有了落脚处了。这些人的疲劳与寂寞是从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

迎面而来的是杨氏四合院。朋友说这幢四合院曾经有14个家族、祖孙三代90余人共同住过,它为大利侗寨赢得了“侗族建筑博物馆”的荣誉。细细打量这座经历百年的侗乡干栏式木质四合院,它屹立于穿寨而过的利洞溪畔,由前堂、两厢、正屋组成,中有天井,青瓦屋面,全为杉木榫卯连接。伫立楼前,我看见几个年长的阿婆在木屋门前穿针走线,不禁感慨:原来我们的诗意是别人的生活。

鼓楼、萨坛,物质的粮仓带来精神的丰收

鼓楼原来的功能是传递村中急要事,后来演变成侗家人集会、议事、休闲、娱乐的场所。据说侗族工匠建造鼓楼时不用图纸,也不参考任何“手册”“标准”等,他们有着秘不外传的施工口诀。鼓楼塔尖多为葫芦形,檐角翘起,玲珑雅致,呈现如飞似跃的韵律和美感。层数也很讲究,必为奇数。侗族先祖认为奇数为阳,寓意吉祥,象征子孙兴旺。楼内挂着多面锦旗和牌子,这些不仅仅是整个村庄的荣誉,更是古老与文明的碰撞。

眼前的这栋鼓楼,由榕江县政府和村民共同集资于2003年重建。新建鼓楼为六角九重檐木构塔式建筑,室内施六柱,直通楼顶,屋檐施青瓦覆盖,翼角起翘较高,着白色涂料。柱子有象征意味,多少根柱子代表多少个家族。楼内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虫鸟兽等图案。

关于侗寨鼓楼,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侗族先祖为了躲避野兽侵袭,只好居住在树上。其中有个叫古头的青年负责将野兽赶跑,深受大家崇拜和尊敬,古头也因此成为族里的首领。古头不仅力气大,还会法术,每当野兽向人群进攻,他就叫大家躲到树上,而他独自一人与野兽搏斗,如果野兽太多打不过,他就变成一只画眉鸟飞到树上歌唱:“林中野兽太猖狂,我的铁手硬梆梆,要和它们斗到底,明天叫它见阎王,不见阎王不甘心,我有千万的神兵,誓把野兽消灭尽,人群狂舞享太平……”有一次大批野兽入侵,古头叫大家躲到树上去,他独自与野兽群战斗,最后体力耗尽不得已变成一条蛇,想爬回树上暂避,不料被一只凶恶的老虎咬断尾巴。他爬回树上后,因没有尾巴,无法变回人,最终陨落。大家为了纪念他,就用他生前居住的杉树搭了一座茅棚,每天早晚在此祭拜,用歌声传颂古头的英勇事迹,这座茅棚就叫“古头棚”。后来人们学会了用兽皮制鼓,就把鼓放在古头棚里,当野兽再次入侵时人们就击鼓来吓退野兽。再后来人们把茅棚换成高大的木楼,把鼓至于楼顶,称为鼓楼。自古至今鼓楼是侗寨人们的精神灯塔,哪里有侗寨哪里就有鼓楼。

穿过鼓楼,便是“祭萨娏”的萨坛。萨坛由许多石块堆叠而成。萨娏又称“萨玛”。“萨娏”是侗语译音,“萨”即祖母,“玛”意为大,萨娏可汉译为 “大祖母”。大利人认为萨娏是侗族祖先神灵的化身,神威巨大,至高无上,能赋予人们力量战胜敌人、战胜灾害,他们对“萨娏”虔诚崇拜,将之奉为侗族的社稷神。每年正月或者二月,寨上的人们会聚集到这里举行盛大的“祭萨娏”活动。

我曾经在2008年的“萨玛节”见证过万人空巷的祭典场面,至今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祭萨时,现场氛围庄重肃穆,大家恭敬地站在祭坛外,聆听村寨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老人主持祭祀活动。而后,管萨人烧好茶水,给萨敬香献茶。各家身着盛装的女主人排着队前往祭祀,她们每人喝上一口祖母茶,摘一小枝千年矮树枝插于发髻上。放三声铁炮,由“登萨”(掌管祭祀萨玛的老妇人,此时为萨的化身)手持半开黑伞开路,众人迎萨出门,随萨踩路,绕寨一周。最后来到鼓楼前。大家围成圆圈,手拉手跳舞,齐声高唱赞颂萨玛的耶歌,气氛古朴热烈。琵琶歌弹唱、抬棺人、舞稻草龙等,热闹且神圣。2006年,侗族萨玛节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行走在大利侗寨,除了古楠木,随处可见的还有粮仓。大利的古粮仓多为穿斗木构歇山青瓦顶三层建筑,底层平面呈正方形或长方形,正方形谓之“四方来财”,长方形谓之“长有久有”。眼前这座粮仓楼厚壁坚,外围楼面坦平宽敞,既可以存粮,也可以晒谷。看着这些粮仓,我似乎看见了一幅丰收的油画:金秋时节谷满粮满,禾晾上挂满金黄的糯禾、苞谷和红辣椒,人们笑容灿烂,丰收的喜悦洋溢在脸上。那种特别的氛围,是幸福一词的具象化。徜徉其中,有坐在屋前闲聊的、蹲在自家门前做家务的、在明暗的光影里洗衣服的,时光仿佛是停滞的,他们安然又自在。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把粮仓装满,把禾晾挂满……“仓廪实而知礼节”,跨越了物质贫乏的艰难岁月,如今的大利人越来越文明好客了。

粗糙的石碓是村庄里最原始的生活用具。大利数百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每逢侗家节日“三月三”,他们便用甜藤和黄草做成又香又甜,令人口齿生津的三月粑。每逢“四月八”,他们便用石碓舂乌米叶做乌米饭;农历八月糯谷尚未完全成熟时,他们摘下禾苞煮熟,用石碓脱掉外壳做成“扁米”,小伙舂,姑娘簸,一同食用,一同唱歌,情意绵绵。因此,石碓不仅承载着大利人生活的甜美,也成为姑娘小伙的媒妁。

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石碓逐渐为现代化的农业设备所取cc0832dadf5a32bbe1e9d8500db42a584cad677c227a2f6a8b6f2c6cb32fe8ba代。虽然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但大利人仍觉得,在石碓旁度过的时光,依然是他们心中最美好的回忆。那镌刻在旧岁月里的爱情、友谊和互助精神,不仅成为一代代大利人传承不息的宝贵财富,也成为他们永恒的乡愁。

石板路、水井,对酒当歌的侗家人

大利侗寨的巷道四通八达,每条街面都由一块块青石板拼嵌而成,整洁美观,古朴庄重,窄窄的,却很悠长。据说这种长长的巷道是侗家新媳妇的必经之路,她们来到婆家后,天不亮便去挑水,取得贤名。

我于一个湿漉漉的夜晚踏上古老的石板路。石板路面发出的光亮与幽深的小巷相得益彰。路旁潺潺流水,珍珠坠落般倾吐着心声。寨中共有四条石板古道,貌似大利的血管,把整个村庄串联起来。我走的这条古道始建于清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是榕江境内历史较为悠久的石板古道,古道起点处立着一块青石碑,记录了清乾隆年间大利侗民捐资修建石板古道的史实。

石板路不仅连接着过往和未来,也连接着一口古井。大利最具特色的是“闷墩”古井。侗语“闷墩”意为“寨中之井”,如果把大利比作母亲,那么闷墩古井就是母亲的乳房。此井建于清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是寨中六眼古井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口古井。古井由大青石条砌成,井口前边有一对石鼓,便于放置水桶和抬水起肩。井口和水池周边地面均以青石板铺地,井水涨满后流入井前的一个小池,便于村民洗菜,经一次使用后,水流溢出流入大池,方便群众洗衣洗物、蓄水防火,最后再排入公共沟渠。层叠的用水系统体现了大利侗民综合利用水资源的智慧。

水井两旁放着木质的舀水瓢,外形沉静而古朴。我迫不及待取一瓢水喝起来,井水甘冽清凉,沁人心脾,来时的燥热和疲倦刹那间没了踪影,遂想起《红楼梦》第九十一回宝玉的一句话:“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后来世人普遍引用这句话来表达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态度。我由此想到爱情。如果爱情似井水般甘甜,似河流般绵延不绝,那么河流又以怎样的方式出嫁?是谁把藏了千年的心里话说给石头听?那朵翻起的小浪花是不是爱的结晶?河流用一生守护石头,石头是否用身体铭记?

夜色已黑。我突然被一阵琵琶声吸引。没有大弦嘈嘈,也没有小弦切切,有的只是丝丝入耳的悠扬。我循声步入一个小院,琵琶声越来越清晰,只见十几个侗家人围坐在一起,桌上放着腌鱼、鸡肉、糯米饭等特色餐食,每个人红光满面,洋溢着笑容。看样子是喝至酣处,正在演唱劝酒歌助兴。“呀咯耶……呀咯嘿……呀咯耶……呀咯嘿……欢迎远方的朋友到来,粗茶淡饭来招待,兄弟姊妹莫要怪……”富有感染力的旋律让人如痴如醉。席间的人们情不自禁举杯相互敬酒。歌不停,酒不断,好一幅欢声笑语的场景。我虽听不懂侗语,却可推断他们唱的内容,这歌词有对生活美好的祝愿,也有对亲朋好友的真挚祝福。

在大利邂逅歌唱是我的幸运。在侗族人的生活中,唱歌是增进感情、拉近彼此的纽带。侗族大歌的优美旋律和独特韵味犹如跨越时空的对话,让人在歌声中领略到古老文化的韵味,体味到人间真情。我闭上眼,久久地陶醉于他们独特的音乐世界,不愿醒来。

为了聆听侗族大歌,我连忙爬上鼓楼。此时的侗族村民们穿着节日的盛装,鼓楼内燃起篝火,男女老少齐聚一堂。眼前除了震撼,更有陶醉和共鸣。侗族大歌和声丰富多样,复调式多声部合唱独具特色,令人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的感叹。聆听者无须懂得歌词的具体含义,歌声里总能传达出一种内心深处的情感。歌声中,个体的生命被气势磅礴的音域涵盖,让听者的情绪在音乐中起伏,感受到一种融入血液、经久不息的力量。

豆染、追梦人,未来可期的春天

我从花桥上走过,被一件蜡染旗袍吸引。旗袍的主人叫杨秀梅。她热心地把我带到她家换衣服,一路上,我们聊起染布的染料、衣服的款式。走进屋内,我看见一件色泽沉静的传统侗服挂在她的衣柜前。侗族人以黑白为美,最高级的侗布呈现出一种亮黑色,在阳光下又能泛出神秘的蓝紫色光泽,那是一种自带神秘的高级感。我放下手中的旗袍,拿起那件侗服在身上比画起来。这是一件无领大襟衣,衣襟和袖口镶有精细的马尾绣片,图案以龙凤为主,间以水云纹、花草纹。下身是短式百褶裙。

“你喜欢的话,拿去穿。”她说。接着,她又把她的饰环簪、银项圈、耳坠、手镯、腰坠等银饰递给我。我很快被这种陌生的善意打动。不仅如此,她还自告奋勇说要带我去逛寨子。她告诉我,侗家人在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装饰。夏天的侗族服饰注重鲜艳的色彩搭配,彰显生机勃勃的气息。这时候她们通常穿色彩鲜艳的短衣、长裙或短裙,以薄款棉布或丝绸制成,轻盈透气;男性穿对襟短衣、宽松裤子,便于散热。到了冬天,她们的服饰则会变得厚重,女孩子穿长袖棉衣、棉裙;男性穿厚实的对襟棉衣、宽松棉裤,以抵御寒冷。

我们顺着阶梯来到杨正仙工作室。这间工作室位于大利鼓楼旁,木质的墙面上面挂着几件白衣。白衣上的八角纹样引起了我的注意。杨秀梅说,八角纹样寓意生命力顽强,代表侗族人繁衍生命,生生不息。蜘蛛纹样用来纪念过世的祖先。村庄只要有人过世,在安葬前的一个晚上,后辈们就要去坟墓里把他的魂魄招回家,这样一来,逢年过节逝去的先人才能和他们一起过年节。

杨秀梅话音刚落,气质优雅、一身侗族装束的杨正仙从屋外走进来。她热情地与我打招呼。说起成为管理人的渊源,她说原本只是想留在寨子里陪伴孩子,听说工作室招人,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当学徒。学到一定程度后,老师给她们设计了一些枕套、毯子的样子,她们就照着做。渐渐地,她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开始自己设计图样。后来订单多了,她就号召村里会手艺的妇女一起加入。由于受教育水平较高,又是DOUSA 项目的“初代元老”,杨正仙很快被织女们推举为合作社的管理人。她非常感激在美国获得设计专业硕士学位的“80后”建筑师周贞徽和全球文化遗产基金会。周老师不仅教会她们豆染,还教会她们女性的生存方式,以及如何获得尊严。慢慢地,侗家女子的使命不只有传宗接代,更有自我价值的体现。

随着织女队伍日渐壮大,两个基金会与大利村委会达成了合作,在最为神圣的萨坛与鼓楼边改造建成“大利社区中心”。这个社区中心地基采用侗寨传统的石垒墙技术,减少混凝土的使用;主体建筑融合了当地传统民居和粮仓的形貌。第一层是储藏间和染坊;第二层是织女们的工作室,也售卖创作的枕套、婴儿毯、花袋、纸巾盒等各种生活用品;第三层为展厅,也是当地小朋友的图书馆。

说到豆染的工序,杨正仙娓娓道来:先将黄豆磨成粉,加上石灰后调成糊,上桐油之后刮在模板上,晾干后放到染缸里,取出再次晾干,最后把豆面糊刮掉,过程相当繁复。我看过蜡染的制作过程。在周贞徽的帮助下,杨正仙工作室用侗布制作出了抱枕、婴儿被、环保袋……许多产品走进了北京上海的买手店,登上了国外设计网站,其中最贵的抱枕价值近2000元人民币。

告别杨正仙,我来到工作室一楼。对面栏杆上挂着许多侗布,一条条沉静的侗布仿佛村庄的秀发,在不同的天气泛着不同的光泽。杨秀梅说,侗族妇女制作的侗族亮布,一部分用于为家人做新衣服,另一部分会储存起来,等到孩子婚嫁时使用。除了侗布,侗绣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杨秀梅从小耳濡目染,七岁时便开始跟奶奶学习,从纺纱、织布、染布到画图、剪纸、配线,从绣简单的鞋垫、头巾到复杂的背带到服装。除此之外,她还需要熟悉做模、打面浆、粘布、拟模、贴面、镶边、绣花等十余道工序。如此一针一线,日积月累,待她长大成人时,刺绣技艺已趋于成熟。我称赞她是“手拿针线的艺术家”。她笑而不语。她最后嫁给了同村的后生,村中的花桥连接着她的娘家和婆家。

侗家人喜欢把自己民族的故事绣在衣裳上、穿在身上,从婴儿出生后戴的帽子、身上挂的胸兜、背孩子的背带,到上衣的衣边、衣叉,还有男人的绑腿及女人的鞋子、肚兜等等,都需要刺绣。杨秀梅告诉我,她奶奶年轻时有一双鞋尖弯翘像两艘独木舟的绣鞋,珍贵异常。后来那双鞋随着奶奶的离世消失了。我在想,那弯翘的绣鞋也许就是侗族的迁徙史。我曾在书中看到,侗族先民从中原一带撑船逆流而上,制作船型鞋子是为了纪念民族迁徙,让后人谨记祖先千里跋涉的艰辛与苦难。

说起梦想,杨秀梅变得神采奕奕。她最初的梦想是在家乡做一名旅游讲解员。去年六月她实现了这个愿望:在一个职业学校做网络直播旅游。她迫不及待去村委会报名。村里一共有20多人参加。很多人是为了每天50块钱的补贴去的。杨秀梅不是。她是真正热爱这份职业。那次为期五天的培训,她学会了接待的注意事项,比如端茶递水、讲解细节。有一次,驻村干部饶文豪让她去接待中央音乐学院的孙老师。刚开始她有点害羞,怕讲不好,见孙老师为人和善,她立刻放松下来,为孙老师讲解大利的历史、文化、古井、楠木以及饮食文化,末了还给他唱侗族大歌。后来孙老师夸她像大利一样,是山里的明珠。她心里甜滋滋的。

我问她,向往山外的世界吗?她说她出去过。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不好受。在外面打工,无比想念家乡,于是决定回到这个自己从小奔跑的地方。

c92192f2b87611c7819847de902bdf0aa883b9c2af4b92427229d780a9aea439如今“村超”带火了大利。村里的人都学会了摆摊卖烧烤,有的开饭店,有的开民宿。村里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收入,还组建了摆渡车队,重大节假日来临时,村里就把游客的车全部停放在大门外,坐他们的车进入寨子,一来可以避免拥堵,二来可以增加村民的收入。杨秀梅说,她的堂哥开车,嫂子做民宿,一年有了十多万元的收入。手工艺品做得也不错,每年有三四万元的收入。她说她现在想自学新媒体,把家乡的故事和侗族的文化说给更多人听。她说得眉飞色舞,仿佛明天就能实现一般。只要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我真诚地祝福她。

现在的大利不光有侗衣侗绣豆染,还有学者教授和游客,各界人士穿梭其中。来自清华大学的年轻的驻村干部饶文豪就是众多穿梭者中的一位。23岁的饶文豪是2022年8月选调到榕江县投资促进局的。这个高学历的小伙子选择回农村,令我心生敬佩。

饶文豪说,大利的未来不可估量。他现在做的是一些基础工作,成立新媒体协会是基础工作的第一步,他把30多个有创业想法的人组织起来,其中有民宿的老板、歌队成员等等,大家共同探寻尝试,通过互联网寻找乡村振兴出路。他希望更多的村民参与进来,一起商讨村寨发展。他坚信大利走旅游产业的路子是看得见、有希望的,未来的大利一定会爆发出磅礴的活力。饶文豪说起此话,声音变得高亢起来。

令饶文豪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莫过于2023年初接待“法国青年团”。几十名法国青年来到大利,村里人把自家最好的物品搬出来招待客人。当多声部合唱的侗族大歌在鼓楼中响起,法国友人被深深震撼,他们情不自禁用法语唱起法国歌。这是跨越半个地球的深度联结。大家载歌载舞,纵情歌唱,虽然彼此都听不懂。我想这就是人类追求的极致浪漫吧?

走在湿漉漉的街道,黑暗中我与突然冒出来的人与狗擦肩而过。一切藏在未知里。好比我与他们不期而遇,与大利侗寨邂逅在这个春天。几个小孩嬉闹着穿过橘黄的灯光,泛着亮光的街巷便这样永恒地定格在我的脑海。这一幕令我再次忆起我泛着光亮的童年。而大利,已经不再是童年,这个春天,她正在接受一场成年的加冠礼。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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