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青鸟

2024-12-03 00:00曾伟业
南方文学 2024年5期

湖南新化人。创作以小说为主,散见于各刊物,部分作品入选各类文集。

姨母不经意间谈到秋子,我这才艰难记起曾经确乎有过这么一个小女孩。对我来说,她就像一颗流星,一闪而过,转瞬就消失了。

“秋子?”

“不记得了?就是她爹那次给我们家帮忙‘双抢’,她也跟来和你玩了一天的那个小妹子,住在村口那株苦楝树下的,我们还都说要把她给你做新满娘呢!”姨母说。

“噢!”我想起来了。

“几好的一个小妹子,唉……”

年近八旬的姨母,身子骨倒还算硬朗,在屋前屋后种点菜蔬也并不显得怎么吃力。只是四年前姨父去世后,孤单了许多;两年前大表哥的猝然离世,让她更显苍老,头发将要全白了。但还是记挂着我这个外甥,不时打电话催我去拿点蔬菜、坛子菜什么的来城里吃。就这样,每次去,我都陪老人聊会儿天,给她解解闷。大多是聊她种的菜,聊二姐和三哥家的情况,也聊我小时候住在她家的一些往事——上学前的那些荒凉、空寂的岁月,我每年都要去姨母家长住一段日子。

然而这次聊到秋子,我才发现,我那多少有些单调、寂寞的童年,还有一处尚在沉睡的记忆。

“是的,有过这样一个女孩。”似乎为了牢固这段差点遗失在某个角落的记忆,我在心里再次确认。

至于姨母说的“住在村口那株苦楝树下的”这句话,却让我不胜怅惘。那户人家因为与姨母家颇有些距离,小时没去玩过,也不知道那就是秋子家;虽说路过多次,却并未留心。如今来看望姨母,自然每次都会路过那里,倒是印象深刻了。

那株苦楝树还在,树下也确实有一栋房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湘中农村常见的那种老式木屋,现下已破败不堪,摇摇欲倒,显然早就没人住了。

屋前原本有一口水塘,却因长久无人管理,积满了淤泥,杂草丛生,荒废了,给人一种空荡荡的阴静。

现在回想起来,秋子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个童年玩伴之一,尽管从相识到分离只有一天。也许正因如此短暂,我才全然将她忘却了。

记得那正是“双抢”农忙时节,秋子的父亲来姨母家帮忙收割稻谷——在我们乡下,农忙时节,农人们都是这么相互对工的——秋子也跟来玩了,正好那段时间我住在姨母家。

“你家在哪里?”她问。

“雨村。喏,你看到那座山了吗?”我朝南指着矗立在天边的那座山说,“山脚下就是我家。”

我告诉她,那座山我们村里人都管它叫雨峰,每当乌云把它罩住了,雨村人就知道要落雨了。

“你们那叫雨村?”

“对呀,雨村。”

“我们这里叫月门村。”

“这个我知道。”我说。

“好大一座山啊,不过看起来也不远嘛。”

“可一路上要坐半个钟头的班车,还要走一个多钟头的山路呢。”

“那可真是的。”她嘟囔了这么一句。

当时,我和她坐在田塍边刚打下谷粒的稻草堆上。水田那边,我姨父和秋子的父亲,带着表哥们围着打谷机忙得不亦乐乎。邻近几处水田里,同样有忙碌的人们。打谷机“隆隆”的声音此起彼伏。太阳渐渐升高了,稻草的青味儿夹杂着泥水的气息,弥散在已经明显燥热的晨风里。知了们开始叫热。我们看了半天这农忙的景象,觉得乏味起来,于是她就一面找话题和我说开了,一面等着二姐来叫我们回去吃早饭。

“你们两位监工先生也辛苦啦,回去吃早饭吧!”到时候,她一准会这么逗笑我们的吧——二姐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姨母了。

可现在,我的心思不在吃早饭上,因为秋子的话勾起了我对家的思念。抬头眺望远处家乡的那座雨峰,感觉它像一只巨大的乳房,高耸在天际。

“我妈妈就住在那山脚下。”

“想妈妈了?”

“嗯。”我说。

“你爹呢?”

“我爸爸在云溪教书,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说,“我家还有一个弟弟要照看,我妈妈天天耕田种地,忙不过来,就把我扔到姨娘这里来了。”

“你姨娘对你不好吗?”

“她对我很好。可我还是想我妈妈,还有我弟弟。”

“你爹呢?”

“也想,虽然很少见到他。”

她听了,“噢”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许久,才幽幽地说道:“你比我好多啦。”

“怎么?”

“我没有妈妈。”

“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她说。

“不知道?”

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来,看天边的一片云,半晌才说道:“她跟一个男人走了,不要我了。”

“……这样啊。”我不知说什么好,也看着天边那片云。

秋子用稻草秆子给我做了一个哨子,也给自己做了一个,我们放嘴里“呜哇呜哇”地吹,同风里的蝉鸣应和着,似乎又找回了快乐。

突然,她的哨声止住了。

我扭头看她,见她嘴里衔着哨子,屏住呼吸,两只眸子盯住前面田塍外侧的那簇灌木丛。那里,一只羽毛亮丽的鸟立在枝条上,长长的尾巴一上一下摆动着,向四下里张望。

“莫吹了,会吓到它的。”她压低声音说。

我被她的架势镇住了,赶紧停住哨声,大气都不敢出,和她一起盯视着那只鸟。

它看到我们了。

但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仍然摆动着尾巴在那里张望,不时“啾啾”地叫两声。

“听我说,这可是青鸟呀!”

“青鸟?”我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嗯,听爹说,看见青鸟的人会实现心里的愿望,得到幸福的……”

“噢……”我叹息似的应了一声,瞅瞅那只她所说的“青鸟”,又瞅瞅她,汗珠在她红润的脸颊上流淌。

“你怎么晓得它是青鸟?”

“就是青鸟嘛!”

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出神地注视着那只鸟,看上去像是耽于某种梦境。

“秋子。”我想唤醒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妈妈……”她梦呓般地说。

——关于秋子,我大体上就记得这些。对了,那天她还高兴地告诉过我,等到明年秋天,她就要上学了。这么说来,那一年她六岁,我五岁——那个年代,要年满七周岁才可以上小学一年级的。此外,我们还说过些什么,一起怎样度过那天剩下的时光——因为她父亲来姨父家帮工,她除了午饭后回去给家里的猪喂了一顿食,也跟着吃了夜饭才回去的——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天玩得好开心,以致惹得法海——我在月门村最好的玩伴,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常常留着光头,活像戏台上的法海和尚——愤愤不平,扔下一句“那你讨了她做老婆吧”就走了,一连几天都不搭理我。

大概是从三十五岁长出第一根白鼻毛以后,我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或许,三十五岁是一个人生命的分水岭吧,之后不是一天天成长,而是一天天老去。所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我记性不好,所以坚决不相信所谓记忆这东西。若不是姨母提起秋子,我连三十多年前曾经邂逅过这样一个女孩,都已了无印象。我不由得想,若岁月果真是一条河流,会将我们的人生之舟带向何方呢?抑或是一节一节地将其淹没?我清楚知道的是,不断遇到的那些人,都只是过客。

“我们都还说要把她给你做新满娘的呢!”

姨母提到的这个玩笑,我倒还记得确实有这么回事。那是在吃过夜饭,秋子跟着她父亲回去之后,不知是谁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把秋子给你做新满娘怎么样?”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我羞得满脸通红,恼怒地说了一句:“我才不要呢!”

“真不要?莫看人家年纪小,可洗衣、做饭、扯草、喂猪哪样不会做?亏了你了?”二姐说。

“你真不喜欢秋子吗?那为什么还跟她约好明天再一起玩呢?”

我不作声了,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

然而第二天等来的,竟是秋子失足落水的噩耗。

“早晨在她家门前水塘边洗衣服的时候,踩虚了脚,掉下去了,没谁看到……”

“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呢,怎么就……”

大人们小声谈论着这事,却又似乎在有意避免让我知道些什么。

但我已经听出来了:秋子死了。

“死,是怎么回事呢?”

晚上,和三哥躺在二楼他那瓦槽底下的木床上,我还在想着这事,忍不住问他。

“就是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每个人都会死的吗?”

“嗯,每个人都会死的,只是有的人活得久一些,有的人活得没那么久。”

我叹了口气,觉得秋子对于这茫茫人世来说,就像是太阳底下一个刚刚吹起来的肥皂泡,摇晃着飘了飘,旋即就破灭了,没有声音。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秋子了……这么想着,眼前浮现出昨日秋子凝视青鸟的面影。直到它“啾啾”两声,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在眼前的晨空里盘旋一圈后,杳然遁去,她仍痴痴凝望着远处的虚空,轻声呼唤道:“青鸟……”

“青鸟……”我也跟着呼唤道。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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