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教育评价改革对教育强国建设具有先导性作用,也是教育强国建设之路上一块难啃的“硬骨头”。高校教师评价制度改革是教育评价改革的关键,而技治主义是当前我国高校教师评价制度的关键病灶。“技治化”评价的危害包括:追求标准化、可测量的评价导向容易引发形式主义;具有片面性,会导致指标陷阱和诱发功利主义,最终背离“质量为本”的原则;使公共利益与公共价值面临被悬置的危险,不利于“四个面向”。高校教师评价制度中技治主义的生成逻辑包括政府与高校的效率崇拜内在地需要实证主义方法的支撑;以集权式的体制管理世界超大规模的高等教育必然依赖标准化工具;信息工具的空前发展为技治主义提供了现实可行性。面向教育强国的建设目标,需要对高校教师评价制度进行全面改革。具体方略包括摒弃“效率崇拜”理念,尊重高等教育系统的自发性与无序性;在落实省级政府高等教育统筹权的前提下,推进高校分类管理与分类评价,严格控制基于统一标准的大规模教育评价;对高校教师劳动实行模糊评价,同步改进教师薪酬与激励制度。
【关键词】 教育强国;教育评价改革;高校教师评价;技治主义
【中图分类号】 G647 【文章编号】 1003-8418(2024)11-0061-08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13236/j.cnki.jshe.2024.11.010
【作者简介】 刘艳红(1982—),女,黑龙江海林人,吉林警察学院治安系讲师。
建设教育强国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基础工程,教育评价改革对建设教育强国发挥着“一子落而全盘活”的重要作用,高校教师评价制度改革更是其中的关键。2023年5月29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五次集体学习时强调:“教育评价事关教育发展方向,事关教育强国成败。”[1]高校教师评价制度规范、激励、约束与塑造着教师行为,深刻影响着高等教育强国建设进程与战略科技力量的塑造。面对高校教师评价制度的“五唯”顽疾,政府高度重视并制定了破“五唯”政策,但“当前的‘破五唯’政策推进缓慢,效果不彰”[2]。诸多事实表明我国高校教师评价制度“五唯”破而未除的现象依然严重,具有深入性和顽固性等特点,并非通过某项单一政策或仅从高校内部进行改革就可以解决。为此,本文将从“技治主义”这一视角对高校教师评价制度进行全面审视,剖析病灶的生成逻辑,进而提出深化高校教师评价制度改革的政策建议。
一、公共管理中的技治主义
(一)技治主义秉持“技术至上”的技术观与“科学管理”的社会治理观
技治主义秉持一种“技术至上”或者说“技术万能”的技术观,主张将复杂的社会问题、政治问题化约为技术问题。技治主义者认为技术不仅可以用于改造自然与指导工业生产,而且可以用于公共管理的各个领域。因此,他们主张人类社会的运行应该由科学原理与技术来规划和指导,即通过“科学管理”来消除低效与浪费,从而提升效率[3]。例如,被誉为“科学管理之父”的泰勒提出科学管理的根本目的是谋求最高效率,要达到最高的工作效率就要用科学化、标准化的管理方法代替经验管理。为此,泰勒提出了一些基本的管理制度。激进技治主义的代表人物斯科特主张对北美所有有用能量的流动过程进行精确的社会测量,以物理学控制取代市场机制,以“能量券”代替货币,从而实现社会的高效运行[4];另一位技治主义的代表人物、心理学家斯金纳认为人类行为与环境之间有确定的函数关系,主张用完全的物理语言描述人的行为,进而提出以行为技术控制和改造人的行为、建立技术治理乌托邦的设想[5]。
(二)技治主义在价值层面追求效率至上而忽视其他价值
在价值层面,qHit8AtR6dLuY7S1+ds5EBG3vfNo/aRCSBTGd0c74lQ=技治主义过度重视效率而忽视其他价值。技治主义对效率的热衷与技术的进步相互驱动,不断追求着“更多更好的机器,更低物理成本,以及更快更大的生产”[6]。但效率并非总是最值得追求的目标,强调效率第一可能会牺牲其他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价值目标,比如质量和公平。一方面,“效率”这一概念并非适用于所有领域。在医疗、教育等服务业领域中,很难像工业一样找到一个“生产的标准单位”,在这些领域强调效率第一容易使人们只关注“生产了多少”而忽视“生产了什么”,从而损害质量。另一方面,强调效率可能忽视利益分配的公平性与合理性。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技术理性在承诺科技能够解决各种生存问题、实现劳动生产率不断提高的同时,却导致现实社会中人们无法挣脱物质奴役之牢笼的吊诡现象”[7]。
(三)技治主义因采用还原主义方法论而导致信息失真
在方法论上,技治主义的社会治理方案崇尚还原主义,习惯于将社会和个体视作机器,将个人的情感、意志还原为物理学、化学等自然科学事实,对社会进行精确的物理学测量,进而实现以数据为基础、按照科学技术方法进行的社会运转[8]。从某种意义上讲,科技就是以一定的方法、程序将复杂的对象世界简化成一幅图像[9],受科技的固有性质影响,技治主义的社会治理方案带上了鲜明的还原主义和简化论色彩。
技治主义在充分肯定技术力量的同时也放大了技术固有的缺陷,在实践中造成诸多危害。技术的运作是将事物的复杂性化简,使“信息量一步步被压缩,直至成为一个数字”[10],但这种化简的符号难免导致信息丢失,从而得到失真的社会图景并误导治理主体的认知与判断。诚如雅斯贝尔斯所言,简化“是取代了朴素而出现的暴力性”,“简化在性质上是有限的,就像是一根人们可以操纵傀儡的线,是不可发展的,是空洞、僵硬的”[11]。毕竟“再严格的技术都只能保证化简的程序‘合法’,而化简的方向则由操作者决定”[12],因此,科层组织中的各个层级难免将自己的意志植入技术运作的过程,结果“国家通过技术之眼观察社会时,看到的可能是自己的影子”[13]。
(四)技治主义可能诱发技术的反噬,弱化人的自主性与多样性
技治主义的危害不仅作用在技术所处理的事与物方面,也作用在使用技术的主体,即人的方面。“人类创造和发明技术,当然旨在造福人类自身,但技术一旦产生,却未必受制于创新发明技术的人。”[14]因为人与技术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人单向利用技术,而是一种复杂的双向互构关系。人们发明各种技术来观察与理解世界,但技术也限制了人们观察与理解世界的方式,进而制约人们的选择。因此,技术一定程度上会剥夺人们思考与选择的权利,技治主义可能弱化人的自主性与多样性。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指出,“如果因为某个人的智商高达134……就认为他比别人更出色,那这种判断方法肯定会被伽利略、莎士比亚和托马斯·杰斐逊斥为一派胡言的。而我们之所以会觉得有道理,是因为数字技术已经给我们的思维设下了各种条框,导致我们看世界的方式已经和伽利略等人有很大的不同。我们对‘何为真实’这个问题的理解已不同于过去”[15]。这就是说,在技治主义的挟持下人们可能被戴上有色眼镜看世界,因而无法清晰且全面地认识真实世界。
二、高校教师评价制度中的技治主义
当前技治主义早已不再局限于理论或思潮层面,而是已经渗透到现实社会的方方面面,甚至已经将人类与技术的关系颠倒到了这样的程度:“人类把创造历史的自主性托付给了作为手段或工具的技术。”[16]因此可以认为当代社会已经成为技治社会。高校教师评价这一领域也无法例外。
(一)技治主义在高校教师评价中的渗透与泛化
诸多学者已经注意到技治主义在高校教师评价中的渗透与泛化,虽然表述方式不同,但都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刻分析。陈亮认为,“受实证主义、计算主义与唯科学主义等思潮影响”,大学评价已经陷入了“指标陷阱”,因此教师为满足量化指标的要求而“挖空心思发表论文、获批项目、申请专利、博求‘帽子’……大学学术生产陷入唯数量、唯效率、唯产出的陷阱”[17]。张卓等将高校教师评价面临的关键症结概括为“数字规训”[18]。无论是“指标陷阱”还是“数字规训”,抑或是政策文本中经常提及的“五唯”问题,其实都是技治主义逻辑在高校教师评价制度中过度泛化的结果。
技治主义在高校教师评价制度中是如何实现的?这主要是依靠程序性技术和指标性技术交织、互嵌实现的。高校在评价教师时高度依赖指标性技术,将教师各方面的绩效具化为标准、可测量的指标:论文数量、刊物级别;项目数量、级别;奖励级别等。同时,高校以一套包含申请、资格审核、初评、复评、终评、结果公示等制度在内的程序性技术,保证评审结果与过程的合法性、权威性。两类技术相辅相成,使高校教师评价活动围绕指标的测量、讨论、评议和决策而进行。评价制度中的程序性技术和指标性技术均承载着科学管理和绩效主义的价值导向,或者说通过科学管理实现绩效主义的目的。程序性技术的作用在于减少摩擦、提高评价工作效率。指标性技术的作用在于将教师的工作绩效透明化,从而依据指标实施奖惩,激励与督促教师不断提升绩效产出。两类技术共同将绩效优先、绩效至上、科学主义的原则渗透进高校教师管理的每一个角落,可以说泛化到了无孔不入的程度。
技治主义主导的高校教师评价制度反映了一种以技术理性建构大学秩序、促进大学发展的愿望。但大学的发展既不像自然秩序那样全然遵循自然规律而演化,也不像社会秩序那样全然依靠人的理性进行建构。大学发展所遵循的逻辑介于二者之间,体现为一种“涌现的秩序”[19]。因此,大学发展不能完全按照技术理性来规划,而必须尊重人才培养和知识生产的内在规律。然而,“技治化”的评价过度强调了大学发展中理性建构的一面,势必在实践中造成诸多危害。
(二)“技治化”的评价追求标准化、可测量的评价导向容易引发形式主义
如前所述,技治主义的高校教师评价制度热衷于教师绩效的标准化、可测量。这种追求标准化、可测量的评价导向容易引发形式主义。因为当标准化被应用到教师身上的时候,教师会调整自己的行为以适应标准化的要求,如“运用标准程序进行分析,以及使用程序化模式进行写作或陈述”[20],满足于进行程式化的跟随式研究,在情感上也会越来越“成为一种附属品,只会机械地例行公事,成为没有精神的专家,没有情感的享乐人”[21]。但是科技创新与学术写作,在相当程度上是发散的、自由的、多元的、灵动的;履行立德树人使命也应是一种自觉自发行为。这些工作如果是为了迎合标准而变得形式主义,会造成创造行为与自觉行为缺失,进而导致组织实际效能的不断下降。
(三)“技治化”的评价具有片面性,会导致指标陷阱和诱发功利主义,最终背离“质量为本”的原则
如果评价制度按照技治主义的逻辑运行,教师就无法自觉自发地开展本职工作,其角色行为势必发生异化。因为这一制度过度依赖简化的指标来提高效率,而简化的指标导致了片面性。这一制度片面地抓住教师的“经济人”属性而忽视教师的“学术人”属性与“闲逸的好奇”对学术进步的作用,因此它重物质奖励而轻人文激励。这样做看似激励了教师的积极性,实则损害了教师教学、科研的自主性,因为它鼓励教师去追逐短期利益而不是学术工作的质量和价值。此外,这种片面性不仅体现在对教师人性的把握上,而且体现在对教师工作业绩的把握上。科研业绩易识别、可比性强而教学效果与质量难以量化,因此评价指标关注科研而忽视教学,从而导致教师行为重科研轻教学。在评价科研成果时,这一制度也仅仅抓住“量”却忽视“质”。它对科研成果只是进行简单等级划分并进行相应赋分,考核时便将教师的科研成果折合为分数并进行加总。这种评价方式催生了教师在低质量的期刊上发表多篇论文以完成分数累积的“钻空子”做法。可见这种片面性的评价会导致指标陷阱和诱发功利主义,最终背离“质量为本”的原则。究其原因,技治主义以简化的透镜看世界而忽视了学术世界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其中学术质量、内涵发展与育人效果是被忽略的关键要素。正如斯科特所言,把错综复杂的社会浓缩为一张“简略的地图”的后果往往是“忽略真实的和活生生的社会秩序的基本特征”[22]。
(四)“技治化”的评价使公共利益与公共价值面临被悬置的危险,不利于“四个面向”
归根结底,高等教育人才培养与科学研究的水平取决于教师的作为。因此,不合理的评价制度驱动的教师角色行为异化在宏观上必然造成公共利益与公共价值面临被悬置的危险,不利于“四个面向”。2022年我国高校发明专利产业化率仅为3.9%,不及企业(48.1%)的十分之一[23]。事实表明技治主义评价制度只是刺激了学术产出的“虚假繁荣”,而与习近平总书记“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经济主战场、面向国家重大需求、面向人民生命健康”[24]的要求相差甚远。这一制度企图单纯用信息、数字而非常识来评价教师的做法已经在实践中被证明是不合理的,因为“更多的信息或信息的简单累积都不能产生真理。它缺乏方向,也就是知觉”[25]。在技治主义的牵引下尽管表面上“各大学一直灶火通明,没日没夜地生产”,但“锅里煮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却鲜有人过问[26]。
三、综合归因:高校教师评价制度中
技治主义的生成逻辑
(一)政府与高校的效率崇拜内在地需要实证主义方法的支撑
效率崇拜是现代社会的通病,政府与大学这样的科层组织更是如此。科层组织有一万个理由强调“效率”,仿佛效率低下不仅是不科学、不合理的,而且是不道德的表现。
高校出于外部压力、为了追求效率,就需要高校教师的劳动绩效变得可计算,因为只有使绩效变得可计算,科层组织才有明确的标准来判断何为高效、何为低效,从而让教师的工作绩效透明化并以激励、惩罚等方式提升效率。将高校教师的工作绩效变得可计算需要一定的方法支撑,而实证主义方法完美地满足了这一要求,实证主义方法认为劳动过程和结果具有客观实在的特征,因此应该像自然科学一样以量化与数学推演的方法加以测量,追求结果的客观、精确与可检验。在实证主义方法论的指导下,一系列可操作的统计技术、统计工具被开发出来并成为政府与高校可使用的现成“武器”。这里的武器之一就是明确的刚性的评价指标,“指标,曾经只是一种工具,现在却成了一门‘邪教’”[27]。指标内在地契合了科层组织追求可计算性、可量化性的需要,因而也契合了科层组织追求效率的需要,在当前的高校教师评价中不可或缺。
当前由于受实证主义方法论的影响,高校教师评价日益痴迷于技术的运用而成为一种“技治主义”评价。追求评价标准精确化与成果量化、排名化已成为高校教师评价中的普遍做法。基于量化指标呈现的教师工作绩效而“论功行赏”或许能立竿见影地刺激教师增加学术产出,但漂亮的数据并不意味着教学、科研与社会服务产生了实质性的改进。究其原因,实证主义所依托的是有限理性,而教育的复杂程度远超理性控制[28]。“基于实证思维的统计方法会促使我们重视变量之间的相关性,忽视行动者、行动者之间的互动以及复杂历史过程。换言之,追求数目字管理就会收获数目字的‘雪崩’。”[29]
(二)以集权式的体制管理世界超大规模的高等教育必然依赖标准化工具
如果说科层组织固有的效率崇拜是使技治主义逻辑统率高校教师评价的内在动因,那么外部原因则主要是集权式的高等教育管理体制和超大的高等教育规模,如果没有标准化的工具则无法实现超大规模的高等教育管理。
一方面,我国的高等教育管理体制是高度集权的,这一点在府学关系和央地关系上均有鲜明的体现。在府学关系上,我国政府对大学具有深度干预的传统,大学内部的核心要素如项目、课程等往往被冠以“国家级”“省级”的名称。在央地关系上,省级政府高等教育统筹权尚未充分落实,教育评价与资源分配权力集中于中央教育行政部门。而权力的集中同时也意味着责任的集中、治理负担的集中。另一方面,我国拥有超大的高等教育规模。我国早已建成了世界第一的高等教育规模,2023年我国各种形式的高等教育在学总规模为4763.19万人,全国共有高等教育专任教师207.49万人[30]。如此庞大的规模使得如何实现有效治理成为严峻挑战。“正是从规模这一视角下,国家治理的组织机制及其负荷和挑战才凸现出来。”[31]
在集权的管理体制与超大的高等教育规模的共同影响下,政府的治理负担空前巨大。由于管理对象众多、规模超大,政府迫切需要用标准化工具来简化与观测学术组织。“除非经过巨大的抽象和简化的计划过程,否则任何管理系统都没有能力描述任何现实存在的社会团体。”[32]集权化的高等教育管理体制下的政府面临多个管理层级与较大的管理幅度,不得不对复杂的组织效率问题和学术问题进行多轮次的层层抽象,划分出一些被认为重要的方面并使用标准化工具来识别、测量与表征。政府使用的标准化工具如SCI论文、CSSCI论文、省部级科研项目等均符合量化评价、横向对比的要求,有利于保证形式公正和提升评审效率,这些工具使异质性的高校、学科、专业在统一的指标下变得井井有条,因而政府分配资源有了“可靠”的依据。可见,实行“技治主义”某种意义上是政府在集权管理体制和超大教育规模下为摸清家底、有效配置资源而给出的解决方案。
当政府采取技治主义模式评价高校时,高校也势必跟随政府的“指挥棒”而采用技治主义模式评价教师。因为高校领导者的权力来源于政府,高校最为关键的资源也来源于政府。这样政府在与高校的制度博弈中就处于主导地位,高校势必使高校内部的教师评价遵从政府的科层逻辑,即为满足外部要求而将政府采用的评价标准、指标“镜像”复制到教师评价制度中。于是,高校内部的教师评价由于外部评价的标准化而变得标准化:为了便于考查和比较,将教师的科研成果予以量化,依靠定量的指标对教师进行考核,甚至对不同学科的教师采用同一标准。
(三)信息工具的空前发展为技治主义提供了现实可行性
高校教师评价制度的技治主义植根于科层组织的本性,而技术的进步则为科层组织推行技治主义提供了工具支持。具体而言,信息科技与统计技术的发展为高校教师评价制度的“技治化”提供了极大的现实支持,将标准化、科学主义和控制主义的内在精神转变为现实。如果在40年前像今天这样组织实施全国性、大规模的学科评估、“双一流”工程评价,则需要付出巨额信息成本。过去开展这样的工作既不经济也不现实,而今天信息成本已经由于信息科技与统计技术的进步而大大降低,因此大规模教育评价成为可能。而越是大规模的教育评价,越趋于运用统一标准和指标来评审学术成果与学术活动。
同时,由于信息科技与统计技术进步所带来的便利条件,教育评价指标不断被发明出来,ESI全球前1%学科数、高被引科学家、经费数量、项目等级、大学排名,这些指标的发明与数据的获取只有在今天才能变得现实,指标的不断发明使得如今高等教育评价指标极为丰富。如果说指标的发明为高校使用指标提供了可能性,那么政府评估的重视则赋予了这些指标以权威性、合法性,大学甚至可以不必在意指标是否合理,只要是上级重视的指标就要努力去迎合。政府主导的多种大规模评价高度重视并大量使用了这些指标,评价结果与资源分配挂钩,大学即便在理性上认为部分指标不合理也会在行为上遵从这些指标。指标化办学、唯指标办学、五唯办学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已然成为大学的“生存之道”。
四、面向强国建设的高校教师评价制度优化方略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教育大计教师为本。今天技治主义已全面植入教师评价的方方面面,高校教师评价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有在主体、环境、工具等多个层面进行系统性改革才能建成高质量的教师队伍,发挥高等教育的“龙头”作用,服务于教育强国建设。
(一)摒弃“效率崇拜”理念,尊重高等教育系统的自发性与无序性
技治主义背后的支柱是科层组织“效率至上”的理念,因此攻克高校教师评价制度的技治主义病灶离不开理念的变革,或者说思维方式的变革。正如维特根斯坦所指出的:“当从根本上拔除困难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你必须以新的方式思考它们。这种改变具有决定性,就像从炼金术的思考方式到化学的思考方式。”[33]具体而言,政府需要在高等教育管理中摒弃效率崇拜,尊重高等教育系统自发、无序的内在属性。
学者们“根据各自的兴趣进行研究”是高等教育基层单位所固有的“自然倾向”[34],因此正常的高等教育系统会有“无序”的特点。如果政府为了追求“效率”而一味追求整齐划一,使用技术治理手段过度干预高校的办学行为和教师的职业行为,那么反而会导致教师的大量精力被捆绑到“规定动作”之上,他们的自发行为空间会被挤压变形,从而不利于教书育人和立德树人,也不利于公共利益。因此,即使“整个系统看似紊乱不堪,即使其中几乎每个人都感到力不从心,而且搞不清谁在干什么和为谁干”[35],政府仍然不必对此感到焦虑,因为高等教育系统本身的基本属性就是自发性与无序性。如果政府能够长期坚持这种认知,那么高校就能够获得对于政府改革决心的稳定预期与信心,从而逐步开展具体改革,力促教师评价制度的优化与转型。当然,需要更新理念的主体也包括高校,高校也应当克服效率崇拜的错误理念,在高校内部树立发展性教师评价理念。
(二)在落实省级政府高等教育统筹权的前提下,推进高校分类管理与分类评价,严格控制基于统一标准的大规模教育评价
如前所述,高校教师评价制度中的技治主义之所以产生,既是科层组织的本性使然,也是科层组织在面对沉重的治理负担与庞大的治理规模时的必然选择。因此,分散治理负担、减小治理规模是克服技治主义病灶的必然要求。马克斯·韦伯就曾明确指出:“只有在政治、宗教、经济等等所有领域恢复到小规模组织时,才有可能在相当程度上摆脱官僚制的影响。”[36]有必要深化高等教育“放管服”改革[37],进一步推进中央统筹、分省负责的两级管理体制,重点是要放权给省级政府。
近年来推行的分权、放权改革正是在为分散治理负担、缩小治理规模创造条件,这是非常科学而适切的改革行动。然而实践过程中却出现中央“放不下”与高校“不敢接”“接不住”的情况。究其原因,高等教育评价与资源分配的权力过度集中于中央教育行政部门,这不仅意味着高等教育评价标准依旧保持单一而很难多样化,而且意味着高校仍然不得不在统一的评价标准下争夺资源,因此高校名义上自主权扩大而实际在追随着同一根指挥棒。解决这一问题的突破口首先在于落实省级政府高等教育统筹权。因为这样不仅可以有效减轻治理负担,而且有利于各省充分激发高等教育的活力,探索满足经济社会发展需要、符合学术规律的多样化评价方式而非仅仅追求显性、单一、可测的指标。在落实省级政府高等教育统筹权的前提下,政府应当进一步推进高校分类管理与分类评价,做到部属高校由相应部委来管理和评价,省属高校由省级政府来管理和评价。
政府不仅要推动分权,而且必须切实扭转与分类管理、分类评价相抵触的制度安排,尤其是应当严格控制基于统一标准的大规模教育评价。目前若干大规模的教育评价正在全国范围内推进,往往用同一把“尺子”衡量所有大学,参评大学会为了符合指标而牺牲特色,甚至做出不合理变通与博弈,今后应严格控制此类评价。即使进行此类大规模教育评价也必须事先进行严格论证,确保评价主体与评价对象事先进行充分协商、达成共识,并且坚持“自愿参加”的原则。
(三)对高校教师劳动实行模糊评价,同步改进教师薪酬与激励制度
大学内部采用适当的政策工具是落实行动变革的关键一环。具体来说应该对高校教师劳动实行模糊评价,同步改进教师薪酬与激励制度。
事实上,并非所有形式的业绩都具备可测量、识别、比较的特征,或者说对每位教师的劳动进行全面测量与统计既无必要也不可能,教师评价中所使用的指标仅能反映教师的局部业绩、部分劳动,而不能对之进行全面考察,如果对于部分、可测绩效过度强调则必然会埋下“重视指标,架空责任”的隐患,由此也会导致教师“努力拼搏”而高等教育质量本身却有被悬置的危险。合理的评价方式应该是基于分类管理的模糊评价。代表作制度与同行评议制度是实行模糊评价的有力抓手。一方面应深入推行代表作制度并规定教师提交代表作的数量上限,同时必须废除教师评价中以数量较多的低质量论文代替数量较少的高质量论文的“论文折算”制度。另一方面要推广同行评议制度。将单一的量化评价方法转变为量化评价与同行评议相结合的方法,使评价尺度侧重于学术成果自身的内容、质量、价值、贡献而不是仅仅关注外在的指标。在推广同行评价制度的同时,也要以相应的制度安排规范高校学术权力主体行为,避免高校学术权力自身的异化[38]。
改进教师评价制度的同时需要协同改进教师薪酬与激励制度,因为二者紧密关联、共同发挥作用。“世界上少有我国高校这样的‘计件工资’制——按照论文数量和等级对教师进行高额物质奖励,‘计件工资’制度诞生于20年前,已经发挥了‘刺激’生产的作用,但是今天已经不适用于立德树人和高质量发展的使命。”[39]当前的教师激励制度过度强调物质激励而缺乏激发教师内在动力的人文激励。这样的激励与其说是一种激励不如说是一种约束。高校教师薪酬制度应改为以年薪制为主,激励方式应以人文激励为主,这样才更符合高校教师作为“学术人”的内在本质,保证教师能够安心地从事本职工作。
本文针对我国高校教师评价制度的“技治主义”病灶、生成逻辑与破题进路做了一些尝试性的分析,希望能为教育评价改革提供助力。教育评价改革是一个宏大的长期性任务,在改革的推进过程中还有无数问题需要同仁们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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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202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破五唯’:高校学术评价改革的实践与制度优化研究” (21YJA880053);吉林省教育厅重点课题“吉林省高校毕业生选择省内就业的影响因素与政策优化研究”(JJKH20241197SK);吉林省高等教育学会重点课题“高校学术评价改革的进展测度、动力机制与推进路径研究——以吉林省为例”(JGJX2023C117)。
Beyond Technocracy: Reforming the University Faculty Evaluation
System towards Building a Powerful Country in Education
Liu Yanhong
Abstract: Education evaluation reform plays a leading role in building a powerful country in education, and it is also a "tough nut" to crack on the road of building a powerful country in education. The reform of university faculty evaluation system is the key to the reform of education evaluation, and technocracy is a major problem in the current university faculty evaluation system in China. The harm of technocratic evaluation can be summarized as follows: Its standardized and measurable evaluation orientation leads to formalism; its one-sidedness leads to indicator trap and induce utilitarianism, and ultimately deviating from the principle of "quality-oriented"; it puts public interests and public values at the risk of being suspended, which is not conducive to the "four orientations". The logics for the generation of technocracy in the university faculty evaluation system include that the worship of efficiency by government and universities inherently requires the support of positivist methods; that using a centralized system to manage the world's super-large-scale higher education inevitably relies on standardized tools; and that the unprecedented development of information tools has provided feasibility for technocracy. Facing the goal of building a powerful country in education, it is necessary to carry out a comprehensive reform of the university faculty evaluation system. Specific strategies include abandoning the concept of "efficiency worship" and respecting the spontaneity and disorder of the higher education system; promoting classified management and classified evaluation of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and strictly controlling large-scale education evaluation based on unified standards on the premise of implementing the provincial government's power to coordinate higher education; implementing fuzzy evaluation of the work of university faculty, and simultaneously improving the faculty salary and incentive system.
Key words: a powerful country in education; education evaluation reform; university faculty evaluation; technocracy
(责任编辑 杨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