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研究生遇上幼儿园：多少欢喜多少愁

根据教育部的统计，2011年至2021年，我国学前教育专业的毕业生数量增长逾六倍，全国幼儿园的数量增加超过七成。彼时，学前教育是热门专业，受到了不少学生和家长的追捧，研究生更是被就业市场争抢的对象。近些年，人口出生率下降产生的影响蔓延至幼儿园，围墙之内的教师们，或多或少开始感受到冲击。在由外向内的压力传导中，作为幼儿园中的高学历人才，研究生教师面对的不只是鲜花与掌声，还有压力与困境。

为梦想一片赤诚，困现实阻力重重

赵华读研究生的时间正处于学前教育资源总量迅速增加的十年。毕业后，赵华曾在高职院校担任教师，但“去一线”的声音始终在她脑海中回荡。跟随着心中的感召，赵华进入一家民办幼儿园。在一头扎进幼儿园之后，赵华才发现要面临如此多的困难。

最先感受到的是繁重的文字工作，只要涉及写作，赵华总是那个被最先想到的人。“其他教师会觉得我学历比较高，自然写作能力会更强。”赵华苦笑道。那时，赵华常觉得自己无法摆脱这一标签化的刻板印象，为了在园中立足，赵华不得不接受现状。

缺乏带班经验让赵华吃了亏，很快“爆了雷”。赵华第一次当班主任就接手了一个特殊的大班，该班从托班起就频繁更换教师。到赵华接手时，她已经是第四批教师，“家长的不满可想而知”。为了顺利过渡，赵华在第一次家长会时做了充分的准备，会上，她的专业能力赢得了家长的信服。这让她误以为做好专业上的引领就已足够，而忽视了沟通中的细节。有一次，园所要举办一场大型活动，需要家长提前为幼儿购买服装。赵华忙于带班，通知家长时晚了几个小时，导致一些家长无法及时购买。这成为点燃矛盾的“导火索”，家长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甚至一名家长说，优秀的教师都走了，留下来的教师素质真差”。彼时的她还不明白为什么家长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家长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更让她感到委屈。最终在园长的帮助下，赵华才平息了家长的愤怒。

由于受过专业学习的训练，科研往往是研究生教师的擅长之处。赵华从未放弃学术研究的兴趣，但随着工作时间的增长，她逐渐发现，部分民办园的精力主要放在迎合家长的需求上，小学化倾向较为明显，将教师视为“有专业技能的服务人员”，对教育质量的内涵建设反而不够重视。因此，赵华几乎没有参与课题或其他研究的机会。“做研究本该是我的优势，但现在我却几乎没有展现个人能力的空间。”赵华激动起来。

志趣的不同也引发了人际关系的矛盾，赵华感到自己在与同事相处时有一定的压力。赵华偶尔会分享读研时的故事，但在她看来十分平常的讲述，在同事眼中却是“显摆”。一次开会时，有同事揶揄道：“研究生有什么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在带班。”赵华气不过，反问她：“你希望你的孩子读研究生吗？”同事哑口无言，哂笑而退。

同样感到困惑的，是在公办幼儿园担任教研员的樊樊。尽管毕业时幼儿园已经受到人口出生率下降带来的冲击，学前教育专业也不再像之前火热，甚至一部分教师离开幼儿园谋求新的发展机遇，但出于对孩子的热爱，樊樊仍选择成为一名幼儿园教师。

由于工作时间不长，樊樊明显感受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最突出的感受是在一对一倾听方面”，在她看来，理想的状态是教师在一个月内倾听每一个孩子的表征，但是很多教师对倾听存在抗拒心理，对于表征的理解也有失偏颇。进入幼儿园后，樊樊的带班时间很短，随后就经历了由教研员到保教主任的转变。由于不熟悉真实教育情境中幼儿出现的复杂情况，让彼时担任教研员的樊樊遇到了困难。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一场教研活动，樊樊希望在幼儿园中开展幼儿观察评价的行动。在教研活动中，樊樊详细地向教师们介绍了观察评价的方法、时间，以及学期末要达到的效果，但教师们表达了自己面临的困难。“整个教研相当于变成了一个吐槽会”樊樊回忆道，“如果我可以经常深入一线，然后再到教学管理的岗位，我的工作开展会更‘接地气’，既能理解教师们的处境，又能达到指导教师的目的。”

不论是做带班教师，还是做保教主任，思考都是樊樊眼中不可缺少的要素。樊樊不能忍受没有思考的工作：“我觉得要有思考才能工作，否则被动的工作会让人十分疲惫，在教学管理岗位更需要思考，才能达到引领教师成长的目的。”反思过往的工作内容，樊樊认为自己在职前形成善思好学的能力并未全部发挥出来。她更渴望在课程设计方面做出尝试，但受制于一线经验不足和园所安排等因素，这一步始终没有跨出去，难免让她有种“才华无处安放”的失落感。

身处不同处境的研究生教师面临着不同的困境，但他们共同感受到在工作中缺乏对话和交流的伙伴。在很长时间里，赵华所在的幼儿园都仅有她一位研究生，赵华“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但始终没有分享、倾诉的朋友，直到近期又有一名研究生教师加入，二人的关系迅速紧密起来。樊樊在刚进入幼儿园时与教学主任、教学园长在同一间办公室，“职位上不平等，年龄也有很大差距，几乎没有共同话题”，随着三位研究生教师的加入，办公室逐渐年轻化，这种情况才有所缓解。

看似一幅光明景，却是喜忧各参半

在深圳市实验幼儿园园长杨梅的印象里，研究生大规模进入幼儿园教师队伍，大约是在十年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幼儿园缺乏高学历的人才，杨梅也曾迫切地希望通过招聘研究生改善园所的教科研情况。而现在，杨梅对招聘研究生已不再像当初那样冲动。她有着自己的考虑，一方面，“园所的教研岗位已经饱和，研究生入园后便会去带班，他们是否能像其他学历的教师那样沉得下心”，是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另一方面，幼儿园管理者也需要寻找可以体现研究生教师价值、激发其发挥能量的新对策。摸着石头过河，杨梅蹚出一条路来。一名研究生教师入园后被分配到小班，她十分喜欢和孩子相处，但仍在带班过程中表现出强烈的不适应。交流过后，杨梅了解到，这名研究生教师“没有想到每天的工作量如此之大”，又因为经常要给孩子清洗被排泄物弄脏的衣服，才让她十分抗拒。为了帮助教师度过适应期，杨梅将这名研究生调入中班。有了缓冲的机会后，杨梅又让她参与了其他能够发挥所长的工作。自己的能力得到尊重和认可，这名教师对园所的认同感也大大增加，顺利地融入了幼儿园。

方方面面的工作都有研究生教师的参与，杨梅自信对他们的优势和短板都十分了解。一些研究生留在了园中，一些研究生离开了。一去一留之间，杨梅认为研究生要想完成从学生到教师的转变，既需要做好职业规划又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岗位。有两位研究生教师令她印象深刻。第一位教师毕业于国外名校，入园后担任教研工作。但她的心里总有不平衡的感觉，因为同学大多已经进入管理层，甚至成了园长，于是她向杨梅提出担任管理工作的请求。杨梅对她的判断是短期内并不能胜任管理教师的工作，也在交流中和教师做了提示和建议，但仍然给予教师尝试的机会。可这位教师在之后的管理工作中与其他教师产生了大大小小的冲突，最终离开了幼儿园。第二位教师的思维十分严谨，且善于学习与提炼，能将晦涩的理论深入浅出地传达给教师们。在带班时，她发现自己的思维习惯并不适合与孩子们沟通，于是和杨梅沟通后便一直在教研岗位工作，并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在带给幼儿园挑战的同时，研究生教师的系统思维、极强的目标感也在逐渐改变着幼儿园。每次活动结束后，教师要举行复盘会，总结本次活动的成果和不足，并记录改进的方法供下一次活动参考。当下一次活动时，之前的总结被不少教师抛诸脑后，而研究生教师总会找出这份记录，让活动的开展更有目标和方向。在杨梅眼中，研究生教师深层次思考的习惯也对园所产生了影响：“他们很愿意表达，总要多问一个‘为什么’，如果他们在思维上‘打结’，就会不停地提问。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在求证。”不久前，在新学期小班幼儿工作的复盘会上，教师们分享了帮助幼儿入园的办法，但杨梅感到大多是流于“术”的层面，更重要的是，“这些方法都基于教师立场”。直到一名研究生教师表示，有教研人员提出应减少区域活动增加集体活动，帮助幼儿过渡，并询问这一方法是否可行。这让杨梅眼前一亮，一场关于“如何在过渡阶段体现儿童立场”的讨论也由此开启。

拥有较高的理论水平是研究生的优势，留在幼儿园的研究生教师也一直在科研岗位上保持着强劲的势头。不过在近些年的招聘中，杨梅感到应届毕业的研究生理论水平有所下降，实践能力反而增强了。如今，杨梅更希望吸纳拥有心理学背景的研究生教师，在她看来，他们不仅可以帮助教师缓解心理压力，还可以拓宽教师的视野，使其理解幼儿行为背后的心理动因，更好地促进幼儿的发展。

找寻精神栖息地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煎熬和挣扎后，赵华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消沉下去。她认为，人口出生率下降的冲击固然强烈，但危中有机，人们对于高质量教育资源的追求永远不会停歇，只有不断提高能力，才能在变动的环境中站稳脚跟。为了实现自己的学术追求，赵华利用业余时间开展教育研究。几年来，赵华在亲子阅读、家庭教育等领域发表了多篇论文，一些高质量的论文也为她带来了荣誉。这些成果让赵华的内心丰盈起来。尽管付出的代价是带班之余的忙碌、熬夜整合科研材料的辛苦，但赵华觉得唯有如此，才能把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尽可能缩小一点。

曾经，赵华的同事调侃她“不像幼儿园教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华反思了自己与其他教师的差异：“优势是善于省思，对于儿童发展心理学较为了解；缺点是弹、唱等技能不足，在组织集体活动方面不够童趣可爱。”明确了优势和劣势，赵华进行了针对性的查漏补缺。在专家的指导下，一堂小班的美术公开课前后打磨五次，赵华在这一过程中学会了如何以幼儿喜爱的方式和他们对话、互动。面对弹、唱上的不足，赵华利用业余时间积极练习，努力缩小与同事们的差距。在家长工作方面，之前的事件也成为一个坐标，引起了赵华的深刻反思，在日后与家长沟通时，她更加注重沟通中的细节。扎实的工作让赵华重获家长的信赖。

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后，樊樊也采取了行动。为了丰富自己的一线经验，樊樊只要有时间就会进入班级，观察教师和幼儿的行为，并在一线教师无法带班时积极争取带班机会。在和教师沟通时，樊樊会先让教师表达他们的意见，再基于教师的想法，提出自己的思考。当教师提出反对意见时，樊樊也会细心思考背后的缘由，虚心接受不同观点。面对写作的任务，她会帮助教师梳理流程，调整逻辑，指导教师完成好工作。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樊樊也在改变中看到了自己的成长。

与研究生教师相处多年，在杨梅看来，幼儿园要想获得研究生教师的认同，就要让他们在工作中获得价值感，满足精神层面的追求。为了让研究生教师有一块精神栖息地，杨梅专门构建了幼儿园的“智慧学院”。在“智慧学院”中，研究生教师可以依据自身的研究方向或个人兴趣，与其他教师分享交流。他们或分享“美的鉴赏”，或分享“融合教育”，在分享中找寻自我价值，并获得成就感。通过构建“智慧学院”，杨梅感到研究生教师对幼儿园的归属感也更加强烈了。

任何事业的发展都离不开高素质的人才。在幼儿园的这一方天地中，研究生教师们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困难。工作中的诸多困难与问题，还需要他们在实践中探寻解决的方案。但他们的独特优势必将为幼儿教育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除杨梅外，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