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保育教育质量评估指南》要求幼儿园要“重视幼儿通过绘画、讲述等方式对自己经历过的游戏、阅读图画书、观察等活动进行表达表征,教师能一对一倾听并真实记录幼儿的想法和体验”,各地在落实的过程中存在着形式化执行误区与诸多实践困惑。“一对一倾听”的乱象、怪象指向,学前教育需要从思想源头革故鼎新,跳出误区,坚守教育规律,遵循以儿童为本的教育原则。我们需深入剖析政策要求,分析策略的核心价值,以期让倾听与记录真正助力幼儿发展。
正视“一对一倾听”的困境与误区
自《评估指南》颁布以来,各地在“一对一倾听”的实践探索上取得了显著进展,但与此同时也遇到了多重挑战与误区,亟需正视与破解。
一是时间困境。幼儿园的一日活动安排非常紧凑,如果保教环节和文案工作没有减少,再叠加“一对一倾听”的新要求,教师往往面临时间分配的严峻挑战。长期如此,不仅难以保证对幼儿的深入倾听与细致记录,还可能增加教师的职业压力与倦怠感。
二是重数轻质。有些幼儿园为应对评估或展示,硬性规定了倾听与记录的数量要求,导致教师忽视了幼儿表征的差异性和自发性。这种“为记录而记录”的形式主义造成很多教师在记录时奋笔疾书,缺乏师幼之间的交流和情感支持等,削弱了幼儿的表达意愿,记录质量自然大打折扣。
三是理解误区。一些教师过于苛求绘画表征与游戏内容的直接对应。我们曾观察一位小女孩的游戏是在搭建房子,但描述游戏故事时她却兴致勃勃地讲述着烤薯条的故事,反复回顾游戏过程后,我们才明白她是将黄色条形积木幻想为薯条,并沉浸于一场生动的角色游戏中。这是幼儿表征中常见的“形异意合”现象,即表面看似与游戏场景不符,实则内在逻辑紧密相连。然而,面对幼儿表征与游戏行为不对应的现象时,有的教师没有持开放态度,仅仅拘泥于即时游戏的复刻,没有深入挖掘幼儿表达背后的故事与意义。
四是引导偏差。部分教师容易陷入“绘画精彩度”与“语言表达量”的片面追求中。当幼儿不知道要画什么或画得很简单时,有教师机械地使用“四步法”,即“和谁玩、用了什么材料、玩了什么、感受怎么样”等框架引导幼儿,导致幼儿表征千篇一律。也有教师喜欢反复提问幼儿“你今天游戏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了,你是如何解决的”,有种“得不到答案不罢休”的态度,没有遇到问题的幼儿在压力下就会编造问题解决的过程,似乎这样才能体现游戏水平高、探究程度深。试问这是幼儿真实的表征,还是幼儿为满足成人世界的评价标准而进行的“伪表征”呢?
五是低效运用。在倾听和记录结果的运用方面,有教师认为记录完毕就是完成任务,将表征和记录资料束之高阁,无法有效整合活动中即时观察与活动后表征记录的资料,对幼儿进行全面客观的分析,也削弱了教师根据幼儿实际情况提供个性化支持的有效性。
理解“一对一倾听”的本质与要点
导致困境或误区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受到客观条件的束缚,也源于主观理解的偏差。从思想源头出发,从儿童成长规律出发,去理解“一对一倾听”的本质内涵并在此基础上明晰《评估指南》要求的操作要点,是突破实践误区的关键。
“一对一倾听”的本质意蕴。
《评估指南》聚焦落实幼儿园教育改革的重点任务,针对幼儿园保教实践存在的问题,为地方具体实施提供了可操作的指引,“一对一倾听”正是破解保教实践现实难题的重要途径之一。
放眼世界,许多国家都强调倾听与理解幼儿的重要性。如芬兰《国家课程指南》、英国《早期基础阶段教育框架》、澳大利亚《归属、存在和形成:早期学习框架》等文件都强调倾听是建立信任关系的基础,要求教师倾听幼儿的观点和感受,以尊重和理解他们的想法和需求,并在此基础上促进幼儿的主动学习和全面发展。
尽管近年来我国学前教育政策已明确“儿童为本”“尊重幼儿个体差异”“游戏为基本活动”等理念,然而,科学理念往往停留于口号层面,教师如何真正尊重和理解每一位幼儿,成为制约保教质量提升的关键瓶颈。“一对一倾听”的提出本身具有强烈的思想变革意味,引导教师思考:究竟何为适宜的教育?在新的发展时期,什么样的过程质量才是真正为儿童发展筑基?同时,它为幼儿园提供切实可行的操作路径,引导教师静下心来,通过深入倾听真正走进幼儿的内心世界,发现每个幼儿独特的需求、兴趣与潜能。当前,“一对一倾听”的诸多困境促使我们反思:在追求教育高质量发展的道路上,我们忙于各项工作,是否忽略了最根本的要素——对每一个幼儿的关注、倾听与交流?
“一对一倾听”本质上不仅是一种师幼互动策略,其背后还隐含着指引教师将倾听幼儿作为每日常态化工作并推动师幼关系改变的深层目的。当教师主动、持续地听见并发现每一位独特的幼儿,注意力便会从自身教学任务的完成转向对幼儿学习过程的深入研究,这一过程不仅仅能够支持教师对自身的儿童观与教育观进行深刻反思与重塑,更是撬动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有力支点。
掌握“一对一倾听”的操作要点。
首先,幼儿表达表征的对象是什么?《评估指南》提出“自己经历过的活动”,它强调活动中幼儿并非被动的接受者,他们通过亲身实践、探索与互动,积累了丰富的情感体验与认知经验。这种亲身经历赋予了幼儿“言之有物”“画之有情”的基础。除了游戏活动,阅读图画书、观察植物、小组讨论等幼儿自己经历过的活动都可以进行表达表征。
其次,幼儿表达表征的方式是什么?皮亚杰认为,表征是指儿童用符号、语言或其他方式表达他们内心的想法和经验。表征不仅包括绘画,还有语言描述、角色扮演、泥塑创造等多种形式。因此,当孩子不愿意画的时候,我们不应强迫幼儿,要尊重幼儿多元表达表征的需求。
最后,幼儿表达表征时教师要做什么?文件要求教师要进行“一对一倾听”。“听”通常是一个相对被动和表面的行为,不涉及深入的理解和感受,而“倾”有“趋向、靠近”之意,“倾听”要求教师表现出愿意听、期待听的主动靠近。“一对一”更是在倾听形式上提出要求,即给予每一位幼儿单独和教师表达的机会。当幼儿表达有误时,教师不要在幼儿说的过程中就急于打断,可以标记后在幼儿说完后再进行提醒。
进一步开掘“一对一倾听”的意义与价值
为幼儿提供安全信任的情感支持。笔者曾追踪拍摄一名幼儿的一日生活,并统计出一个引人深思的现象:该幼儿全天与教师单独交流的句子仅有16句,其中13句为教师的指令性语言,如“搬凳子”“去喝水”等,紧凑的日程安排无形中剥夺了师幼对话的时间。若连基本的沟通时间都难以保障,又何谈真正尊重与理解儿童?“一对一倾听”为教师提供抓手,它倡导给予每个孩子专属的表达空间,确保他们的声音被细致聆听、真诚重视与全然接纳。当儿童感受到自己的声音被重视时,那份由内而外的自我效能感便悄然生长,促使他们在学习与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展现出更加积极且从容的姿态,师幼也会走进彼此的世界。以小班幼儿小彤为例,他在描述自己的绘画表征时,频繁使用“天黑了”“下雨了”等带有忧郁色彩的词汇,画面色调沉重,人物表情也透露出忧伤。这与小彤在游戏中表现出的快乐情绪形成强烈反差。家园沟通后才知道,小彤来自离异家庭,夜晚独自一人在家是他的生活常态。教师深刻意识到小彤的绘画并非对游戏过程的简单再现,而是他内心深处情感的真实流露与迫切宣泄。这正是“一对一倾听”所追求的核心价值——它不仅仅是一个信息传递的过程,更是对儿童情感需求深刻关怀的体现。
促进儿童的思维发展和自我反思。活动后的表达表征不仅是对过去经验的简单回顾,还是幼儿进行认知加工的重要过程。通过玩耍、绘画和口头表达,幼儿能够细致地整理自己的体验、经历与感受,从而促进思维模式的逐步发展。这一转变体现了从直观具体的动作性表征、到生动形象的表征、再到抽象符号的表征的进步,极大地推动了幼儿在分析、判断及创造力等高级思维能力的发展。更为重要的是,活动后的表达表征为幼儿提供了一扇自我反思的窗口,幼儿需要组织信息、分析原因和总结经验,从而识别成功与挫折的关键要素,促进了幼儿问题解决策略的形成,也增强了幼儿的自我调节能力。例如,在小组搭建活动后,幼儿可以通过回忆表征和讨论,识别出在合作中不同角色的贡献,进而反思各自的行为和决策。这一过程让他们学会欣赏团队合作,并提升了自己在团队中的参与感。正如教育家杜威所言:“反思是教育的核心,促进了学习和成长。”每一次反思都是一个新的起点,使他们在自我提高的过程中充满信心,有助于幼儿在日常生活中形成持续的学习习惯,最终培养出终身学习的能力。
为幼儿的行为观察与分析提供资料。当前,在观察儿童行为的过程中,我们时常遭遇“不解之谜”或“误判之惑”,而活动后实施的“一对一倾听”能够帮助教师跨越表面的行为,触及幼儿内心深处的想法与情感,实现从结果导向到过程研究的转变,有效减少对幼儿行为“自以为是”的误解与偏见。以小雨为例,在户外活动中,他沉浸在角落的积水世界中,用积木容器反复舀水,这一幕初看似乎只是简单的重复游戏。然而在游戏后的绘画中,小雨以一幅生动的怪兽与灭火故事揭示了其内心的奇幻世界。原来看似平静的舀水行为实则是一场充满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角色扮演盛宴。“一对一倾听”促使教师从儿童行为表象的观察者转变为内在想法的理解者。同时,这些持续的表征和记录资料,可以帮助教师掌握每位幼儿的认知、兴趣及成长需求,支持教师进行阶段性的整理分析,制定出贴合幼儿需求与特点的教育策略。
为教师专业成长提供抓手和途径。“一对一倾听”促使教师的关注点发生根本性转变,从原先聚焦于“我应教什么、如何教”,转向敏锐地捕捉“幼儿正在学习什么、又是如何学习的”。这样的转变让教师能够由衷地信任并欣赏每一位幼儿,深刻认识到他们作为积极、主动学习者的本质与潜能。当教师投身于对每一个独特个体的倾听、观察、发现和研究时,研究动机便从外在的“要我研究”自然转化为内在的“我要研究”,激发了教师从被动学习向主动探究的深刻转变。在这一过程中,教师积累的大量关于幼儿学习与发展规律的直接经验和第一手资料,能够引领教师在专业成长的道路上不断前行,促进教师岗位胜任力和内在学习力的持续提高。
需要看到,“一对一倾听”的有效实施需要多个层面的有效支持。首先,幼儿园管理理念的转变是实施的基础。管理者应关注教师的工作负担,减轻教师日常繁杂的工作任务,为教师进行倾听和记录提供时间、空间和制度上的保障。其次,部分教研部门过于依赖论文评比和教学评比导致教师负担过重。为此,应改变“重形式轻实践”的教研误区,建立更注重实践、服务于幼儿园的教研机制,对“一对一倾听”实施过程中出现的具体问题提供有针对性的指导。最后,督导部门的导向也是关键因素。督导评估人员在进行日常评估时,应根据《评估指南》的要求,重点关注教师在开展“一对一倾听”过程中与幼儿建立的师幼关系和情感氛围,而不是对表征墙面大小、绘画表征数量或倾听记录字数等进行过度考评。过于注重形式化的评估标准只会增加教师的负担,并可能影响其工作的积极性和创造性。
(本文系2024年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基本科研业务所级课题“幼儿学习过程观察与支持策略研究”的研究成果,课题编号GYJ2024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