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下,网络视听节目新样态发展欣欣向荣,而实践场域则出现了大量不同于以往的用户行为。鉴于传统美学很难对这些行为加以阐释,文章沿着数字美学的发展脉络建立移动美学范式,以此关涉传播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进而根据这一范式下的核心理念——“亲密”来分析新兴样态的用户体验。研究发现,用户的这种体验分为两个阶段:首先,因触觉、视觉和听觉的具身感知形成亲密感觉;其次,在点赞、评论、关注和转发的认知反馈中建立亲密关系。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研究提出了一种有关新兴样态的全新方法论,即立足移动美学观察新出现的现象。
【关键词】短视频 微短剧 具身感知 认知反馈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10-070-09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10.009
网络视听节目新样态(以下简称新兴样态)指的是短视频及其形态升维衍生出的微短剧、微综艺与微纪录片,其“以‘微’为前缀统摄各类传统节目样式,强调的是形态的微小和内容的拓展”。[1]近年来,新兴样态发展迅猛,尤其是短视频与微短剧已逐渐成为人们消遣娱乐的主要方式之一。据《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统计:“截至2023年12月,网络视频用户规模为10.67亿人,其中,短视频用户规模为10.53亿人,占网民整体的96.4%。”[2]艾媒咨询的数据则显示了微短剧的风靡,“2023年第三季度微短剧发行量达150部,接近2022年全年总和的2倍。2023年微短剧市场规模达373.9亿元,同比上升267.65%”。[3]
在用户规模不断扩大的同时,这些新兴样态引发媒介成瘾现象。罗伯特·托库纳加指出:“回顾人类的大众媒介使用历史,可以发现某一阶段某种媒介的流行往往会引发人们对其‘成瘾’问题的探讨。”[4]事实上,广播、电视、游戏等皆存在不同程度的媒介成瘾。新兴样态具体表现为两方面。其一,短视频沉迷现象。《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2024)》显示,2023年短视频人均单日使用时长达151分钟,在网络视听应用领域位列榜首,且人均单日使用时长接近3个小时的用户占到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其二,微短剧“上头”现象。用户常以表征“失去理智,产生冲动”的“上头”一词来形容对微短剧的痴迷。这既指用户经常会“刷剧”,“在较短且集中的时间里一口气看完许多剧集”,[5]又指用户明知情节雷同也会选择观剧,这与心理学上的“赌徒谬论”类似,即在明知会损失的前提下依然选择相信预期目标将要达成。
那么,新兴样态的用户为何会成瘾?倘若仅将问题归咎于个性化算法推荐,为何同为算法驱动,用大数据明确目标群体的网络剧的媒介成瘾问题并未彰显?有趣的是,网络剧一旦以“短视频+影视”的形式出现,便会引发更大的关注。“越来越多的人趋向于‘碎片式观剧’,通过短视频解说提前速览剧情全貌。”[6]如果只是因为新兴样态的时长较短,为何用户会不断流连于这些无法产生叙事沉浸的作品,甚至产生间歇性中辍行为,即在中止后又再度使用。事实上,这一问题之所以令人困惑,源于人们习惯于在传统美学范式下思考问题,习惯将新兴样态视为传统影视样式在网络时代的变种。更为重要的是,媒介成瘾现象只是问题的冰山一角。新兴样态关涉一系列令人困惑的用户行为,如用户为何需要上下滑动界面进行选择?为什么更喜欢观看那些非专业之作而非视听震撼的影视大片?为什么会容忍相似的背景音乐反复出现?除此之外,用户在给谁点赞?为何喜欢评论而不是弹幕?何以更习惯收藏而不是关注?怎样才会转发?……本文尝试转换视角,将这林林总总的问题纳入移动美学范式下进行审视,紧紧围绕其核心理念“亲密”来关注新兴样态的用户体验,从触觉、视觉与听觉层面研究其具身感知,从点赞、评论、关注、转发行为分析其认知反馈,试图聚焦用户体验进程,探究种种因新兴样态的出现而被激发出的行为。
一、媒体研究中的移动美学与亲密体验
乔·希尔曾于2005年预言:“未来几年,手机上的艺术,乃至由手机技术可能带来的新形式美学表达,很可能会在艺术史上占据一席之地。”[7](33)这一预言指向了数字美学范畴下伴随移动设备的出现而逐渐兴起的移动美学,追溯其发展演变与核心理念有助于为研究制定框架。
1. 美学演变:从凯泰美学到移动美学
21世纪初,随着手机视频的兴起,学者们致力于在数字美学的基础上为媒体研究引入一种新的美学。2004年,迈克尔·彭特从主体入手,关注实践场域出现的生产型用户,即如今用户生产内容(UGC)模式下的创作者,指出需要转换视角关注这类群体。2006年,朱迪·赫特里克和菲利普·桑德森从作品出发展开研究,朱迪以“乡土视频”来描绘那些“由未经训练的摄像师制作的非虚构视频”,指出此类作品“试图真实地反映周围的生活”;[8]菲利普以“屏幕垃圾”戏谑地形容用户生产的“原始低分辨率格式”,认为其“很少超过三分钟,是19世纪80年代单卷电影的现代版本,充满了日常场景、特技和俏皮话”。[7](63)在此基础上,马克斯·施莱瑟于2010年提出“凯泰美学”。“Keitai”一词在日语中泛指“移动设备”,因此这是一种基于低分辨率格式的美学范式,蕴含着媒体景观变革的意义。目前,基于智能手机端的新兴样态依然大多延续UGC的主体生产模式,作品内容也与曾经的“乡土视频”和“屏幕垃圾”相似,只是不再坚持以低分辨率格式来呈现。因此,国内学者杨慧等指出可以将“网络微短剧置于短视频使用形成的美学系统”,即将新兴样态导入“‘视频化生存’的体验语境中”。[9]然而,以社会学范畴的“视频化生存”无法全盘观照美学范式的转变。凯瑟琳·瑞恩提出了另一种方案:“智能手机显示的竖屏内容代表了一种新的美学,可以沿用‘凯泰美学’加以审视,发现传统的观看范式受到了挑战。”[10]
有鉴于此,采用“移动美学”这一概念来研究新兴样态,其意义不仅是在字面上以“移动”取代“凯泰”,更是关注凯泰美学在技术变革下产生的全新变化,即智能手机如何重塑用户对美的认知与理解。兰迪·鲁茨基指出:“技术的概念发生变化时,美学的概念也发生了变化。美学不能再用传统的光环和完整性来解释,也不能用现代主义的工具性或功能性来描述。”[11]按照这一逻辑,传统影视美学强调作品的专业度和完整性,凯泰美学注重作品低分辨率这一功能性,那么移动美学应当如何描述?列夫·马诺维奇以设计理念的变迁来印证手机带来的变化。他认为:“现代主义设计公式‘形式服从功能’逐渐被‘形式服从情感’等新公式所取代……你是否意识到,你所拥有的手机——假设它是最近几年推出的机型,不断地与你玩游戏?它用动画图标和声音、形状和表面饰面、按键的手感和材料以及媒体定义的其他每一个细节来诱惑你。”[12]虽然马诺维奇并未具体描绘出这种“诱惑”是如何产生的,但这似乎表征着一种用户的亲密体验。如今,手机的技术进化已远非马诺维奇当时所能想象,其已成为人们生活中“最亲密的朋友”,乃至“当代人的一个器官”。为此,卡米尔·贝克等开始尝试定义移动媒体艺术这一类别,而“亲密”作为这一艺术类别的焦点所在自然也成为移动美学的核心理念。
2. 亲密转向:从伦理亲密到亲密体验
何为亲密?这本是一个伦理问题。西蒙娜·德·波伏娃和埃曼纽尔·莱文纳斯等存在主义学者认为“亲密”因承认、尊重并愿意接受他者而生,故与美德、幸福等观念相联。亚历克斯·兰伯特对此加以总结,指出“亲密”可被具体阐释为“在一个理想的领域内的一种‘共存’。在这里,由于共同的历史,某些自由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丰富起来,其他自由则受到挑战,特别是个体的反复无常和自私的想法”。[13]更为重要的是,面对学术界不断探讨手机引发的“亲密”,他指出媒体研究中出现了亲密转向。当然,这种转向“既可以被描述成媒体技术带来的个人体验,又涉及人际关系,还包括关于文化层面的”。[13]
具体而言,一方面,手机引发人机间的亲密感。安帕罗·拉森揭示出手机长期以来一直与情感联系在一起。迈克尔·布尔借助城市漫步时聆听随身听或iPod的体验,形容这种亲密感可以对抗城市的嘈杂。南希·范·豪斯等讨论了用户对数字内容的亲密感,这些内容唤起了他们的情感记忆。简·文森特等将用户产生的亲密感定义为电子情感,并指出每个手机用户由此形成了“电子自我”。另一方面,手机建立起人际亲密关系。朱迪·瓦杰曼率先揭示了这种关系的存在,认为手机作为一种体现亲密的接近技术(时间和空间接近),对工作与生活产生了影响。利奥波蒂娜·福尔图纳蒂、金·索楚克、安帕罗·拉森、琳恩·克拉克等早期聚焦手机,艾米丽·温斯坦、耶尔·阿米查伊-汉堡、塞蒂亚瓦蒂·萨维特里、戴安娜·苏普里亚尼等则将视角转向智能手机,这些学者分别从女性群体、青少年群体、老年群体、浪漫恋人、夫妻,甚至移民家庭的角度提出这种亲密关系需要重新想象,其对整个社会产生影响。有鉴于此,一些学者将上述两方面进行结合,提出手机引发了用户的亲密体验。如莉迪亚·哈金等从自我意识角度提出智能手机的可用性带来一种具有亲密价值的用户体验,安帕罗·拉森等关注移动媒体上的数字内容对用户亲密体验的调节。
3. 移动美学视域下用户亲密体验的不同阶段
沿着这一研究脉络,本文试图立足移动美学,研究基于智能手机端呈现的新兴样态给用户带来的亲密体验,具体从具身感知与认知反馈两个维度分别观察用户亲密感觉的形成与亲密关系的建立。
斯蒂芬·赫文论及电影学时指出两条研究路径:“一条通向结构主义、叙事学、语言学、认知形式主义和叙事文本的出现。另一条路径只是初步探索,从电影学通向电影现象学、具身感知、德勒兹电影哲学、神经电影学和叙境(环境)。”[14]因此,从电影学维度探讨观众感知电影意义的生成也存在两条路径:第一条路径从结构主义走向认知主义,或者用文本的科学拟象代替了实际的感知,或者将感知诠释为智力解读,即观众必须挖掘出某些符号的意义;第二条路径是具身感知,即直接激活观众的身体感官进行交流。梅洛-庞蒂准确地区分了两条路径,认为前者要求观众“必须阅读或解释文本”。[15]
如今,基于智能手机端的新兴样态,以唐纳德·诺曼定义的用户体验取代了观众感知,关注的是用户在观看新兴样态时所产生的内部感知和外部反馈。这一过程中,用户的感知是具身的,而其为了获得更大的需求满足进行的反馈是认知的结果。正如达维尔·维瓦斯等学者所言:“用户体验来源于用户行为和交互系统给予用户的感知和反馈,这为创造‘意义’奠定了基础。”[16]对于这些新兴样态而言,这个意义便是“亲密”。研究发现,用户的亲密体验肇始于其接触作品的时候,根植于整个观看行为。这是一个关涉触觉、视觉和听觉的具身感知的过程,形成了用户对作品的亲密感觉。用户逐渐将这种内部感知转换为外部认知,产生了点赞、评论、关注和转发等互动反馈。这一过程中,用户借由作品与不在场的创作者、其他用户乃至熟人建立亲密关系,并很可能将这种关系反作用于作品本身。
二、触觉、视觉与听觉:具身感知与亲密感觉
从移动美学范畴审视,具身感知是美学范式发生转变的原因。马克·汉森指出:“当代媒体艺术已经在美学文化的基础上发生了一种范式转变,这一转变根植于具身情感。”[17]卡米尔·贝克等将这种具身感知行为与亲密感建立联系,指出对于用户而言,“手机的魅力更多在于移动媒体的具身可能性”,[18]即来自触觉、视觉和听觉的身体感知产生了极为亲密的媒体体验。
1. 触觉亲密感:可及性、可见性和透明性
用户关于新兴样态的亲密感觉始于其在手机界面上下滑动准备选择的那一刻。这是一个经由触觉形成亲密感的过程,即用户通过触摸手机界面准备观看新兴样态,而触摸与亲密之间有着天然联系,“由于我们在文化上将触摸与亲密联系在一起,这通常被视为一种亲密交流的形式”。[19]按照这一逻辑,观众对电视节目的选择同样始于其按动遥控器,用户对电脑视频的选择也始于其滑动鼠标,但这两种行为无法形成触觉亲密感。对此,安帕罗·拉森等学者指出:“可及性、可见性和透明性是亲密感存在的特征,这是创造信任和认可的模式。”[20]
从可及性上看,基于智能手机端的新兴样态与用户间的距离甚至小于爱德华·霍尔界定的人际交往中的亲密距离——40厘米,人机间的交流因空间缩进而显得极为亲密。事实上,从电影银幕到电视荧幕再到电脑屏幕,媒介变迁的一个鲜明特征便是人与媒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当用户的手可以直接触及屏幕,量变最终形成质变,亲密感开始形成。从可见性上看,用户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时,眼睛不仅关注节目内容,也关注滑动这一动作本身。更为重要的是,新兴样态的时长较短,需要用户不断上下滑动。试想,人们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手指重复着一个方向的运动,这与生活中抚摸某种心爱之物,如宠物、摆件、衣物等极为类似。与此同时,在各类传播平台上,随着用户手指的滑动,每一部作品都会自动播放,即瞬间可见,而电视遥控器和电脑鼠标都需要人们不断按动。从透明性上看,观众按动遥控器选择喜爱的电视节目,却极有可能无法从头看起。此时,观众需要通过大脑去理解文本,建立从局部到整体的认知。这一过程显然不是在具身感知,而是在智力解读,透明性无从谈起。用户滑动鼠标选择爱看的视频,这一过程的确也体现了透明性。然而,基于手机端呈现的短视频,“作品与作品之间的关系是碎片化的,也就是说用户随手滑动的各个短视频之间是非连续性的,人们在轻划屏幕进行内容切换的同时也在随之进行情感的跃动:忧伤、怀念、喜悦、悲痛、感动、同情、振奋、雀跃等各种情感被杂糅在一起”。[21]如此,新兴样态经由用户的手指滑动产生持续不断的透明性,亲密感生生不息。
2. 视觉亲密感:人性化呈现与日常化内容
当新兴样态开始播放,用户往往同时获得视觉与听觉亲密感。其中,视觉亲密感来自两个方面。
从视觉呈现上看,保罗·莱文森关于媒介技术发展的人性化趋势确保了用户获得亲密感。首先,新兴样态能否产生亲密感取决于视频源的清晰度、流畅度。3G时代,用户只能以手机拍摄低分辨率视频,且在网络带宽限制下,这些作品往往无法在手机端播出。因此,凯泰美学视域下的低分辨率视频处于莱文森所言的技术演化初级阶段。这只是个“玩具”,以提供不同于传统影视作品的独特视觉感知来获得亲密感。进入4G时代,随着高清格式被广泛运用,用户已能用手机或相机拍摄高分辨率视频。虽然,此时的网络依然需要牺牲部分画面质量来提高视频播放的流畅度,但技术演化中级阶段的用户不再对低分辨率视频产生亲密感。从微电影到短视频,这些新兴样态时长较短且在手机小屏幕上播出,开始注重画面清晰度与播放流畅度间的平衡。随着技术的跃迁,5G时代出现了增强型宽带eMBB与低时延连接uRLLC技术,且视频编码与压缩技术不断升级。因此,无论是这一时期广受欢迎的短视频或新涌现出的微短剧,皆处于技术演进高级阶段,能以高清晰度格式为用户带来流畅的观看体验。其次,用户对新兴样态的亲密感还来自竖屏呈现,这同样印证着媒介技术发展的人性化趋势。如今,竖屏短视频、竖屏微短剧比比皆是。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未必是UGC模式下的非专业生产,而是用户单手持握手机进行观看的习惯。“在移动设备上观看的垂直动态影像可能会提供重要的令人感觉身临其境的亲密体验,并允许媒体产品与观众之间建立独特的个人联系。”[22]这种独特的个人联系即亲密感,其与屏幕尺寸息息相关。屏幕越大,用户的注意力越高,获得的亲密感自然也越多。倘若采用横屏呈现,用户需要翻转手机并点击全屏观看,而“在移动设备上观看时,人们通常很懒,他们希望体验是无缝的”。[10]
从视觉内容上看,用户的亲密感来自新兴样态对生活本身的记录与转化。有趣的是,从追求特效震撼以实现陌生感的电影,到捕捉大众热点以打造亲近感的电视,再到如今充满生活气息的新兴样态,似乎印证着卡米尔·贝克等学者对约翰·伯格观点的现代改写。伯格指出,“艺术的体验,最初是仪式的体验,是与生活的其他部分分开的——正是为了能够对生活行使权力”,[23]而贝克等认为仪式感作为一种特殊的体验正在消失。这种消失从创作端审视,弥漫着一种自下而上的非专业主义,而从接受端观察,又被算法驱动所强化。具体而言,短视频致力于将日常生活平凡化。近年来抖音年度观察报告充分证明“分享世俗的平庸而引发的情感强度已成为手机实践的关键”。[24]2021年,出现了“日出”“日落”“离别”“团圆”“在路上”“长大”等关键词;2022年,“居家”“隔离”“阳了”“云健身”“网课”等关键词出现较频繁;2023年,“宠物”“穿搭”“赛事”“美食”“旅游”等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关键词频频出现。“我的最爱”“我的经历”“我在这里”等原本只被铭刻在个体或集体飘浮的记忆中,而短视频记录下万千无关紧要的闲聊和日常生活的分享,而这正是凯特·克劳福德所言的“一种产生亲密感的特殊会话方式”。[25]与之相应,微短剧则将日常生活进行戏谑式转化,注重情境的营造。其中,最常出现的情境是浪漫爱情。据《2023微短剧行业报告》统计,最近两年上线的微短剧“爱情题材仍占据绝对主导态势,占比31%,证明观众仍期待在快节奏短内容叙事中感受强烈多巴胺刺激”。这种生理上的“多巴胺刺激”基于一种浪漫爱情,其作为一种“承诺手段”有助于用户自行想象出与剧中人物间的依恋关系,唐纳德·霍顿等学者将此称为“远距离亲密关系”。微短剧用户正是通过与角色建立依恋关系来获得亲密感。不过,微短剧的浪漫爱情有别于传统影视剧,其依靠“爽感”制造,即设定大量燃点、爆点、泪点、笑点,为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故事附着上激烈的情感元素,以瞬间的情感释放来帮助身处加速社会下的用户实现欲望的想象性满足。或许,依据移动美学的亲密原则进行观察,网络时代的用户更痴迷于这种充满“爽感”的瞬间情感释放,而非追求沉浸式观剧体验。
3. 听觉亲密感:在场、夸张与主导
新兴样态以人声的在场效应、音效的夸张效果与音乐的煽情作用为用户创造听觉亲密感。
人声的作用本是表述内容,新兴样态中的人声在表意之外更强调在场效应。学界普遍认为在场可被视为亲密的同义词,且这一概念向来与媒介技术密切相关,如人们习惯以“万里尚为邻”表达对远方亲友的思念,总会在鸿雁传书时写下“见字如面”等。于是,在新兴样态出现之前,手机便始终在强调“对早期共同在场实践和亲密间隙的再现”,[26]如短信问安是书信寒暄的手机再现,在社交媒体分享度假照片是明信片邀约的数字类比,在手机中存储亲密照片与曾经将这些照片放在项坠、钱包内毫无二致。如上所述,新兴样态视觉亲密感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其中涉及创作者的在场,以此为用户营造出一种环境亲密感,而此时人声的同步在场无疑起到强化作用。短视频的创作者还常以方言、俚语、网络流行词汇等在简洁明快、轻松诙谐的表达中进一步强化这种在场效应。如翡翠专家“蛋总”在切石现场用福建方言鉴宝论道,捕鱼高手“老四赶海”在茫茫大海带着海南口音讲述渔获,美食达人“八零徐姥姥”在厨房灶台用东北方言分享食谱等。有趣的是,很多短视频创作者本人并未在画面中出现,如宠物博主“拉黑和删除的幸福狗生”、科普博主“无穷小亮的科普日常”等,但其以自述强调在场。同样,在微短剧中也存在大量以人声强调创作者在场的第一人称视角作品,如《小笙与月儿》《小笙在鹅国》《不思异:录像》等。当然,微短剧中的人声在场更体现为对蒙太奇节奏的把控。马克斯·施莱瑟在论及美国微短剧时指出:“这些‘手机好莱坞’剧集纯粹是由音频驱动的叙事,如果没有配音、旁白和对白将毫无意义。”[7](39)这一观点指向的是微短剧以人声作为蒙太奇剪辑的决策依据,过于依赖对白、旁白、独白来传递信息,可能导致微短剧镜头切换的频率降低,节奏变慢,显得乏味。
音效的作用主要是凸显真实,新兴样态中的音效在表真之外更强调夸张效果。具体而言,短视频注重记录日常生活,摄制过程会捕捉到大量现场环境声。这种写实性音效增加了短视频的可信度。但短视频中更充斥着各种夸张的音效,往往以怪诞的笑声、动物的叫鸣声,乃至特殊的电子音效等来为人物情绪转折或情节内容转变增强效果,还有的采用传统影视剧的音频摘录或者走红表情包的自带音效。这种拼贴、挪用形成的夸张音效往往与画面形成一种割裂感,但其具有一定的评论性功能,“‘映射’出创作者的内心想法和情绪,或身体感觉,并以非语言的方式表明了态度”。[18]无论何种夸张音效的出现,皆“有助于使那些转瞬即逝、短暂而难以察觉的东西变得可见和持久,扩大了可以受到情感分享和见证的领域,从而促进了数字亲密感的形成”。[20]微短剧中夸张的音效同样比比皆是,正如“不思异”系列的导演所言:“微短剧特别重视配乐和音效,会更夸张一点,比如转头的一个动作,我可能就要加一个音效,一个转场我也要再加一个音效”。[27]很显然,微短剧的创作者采用类似动画片的音效使用方式,即用音效的夸张来表现角色的动作、心理,以营造出听觉亲密感。
音乐的作用本是抒发情感,新兴样态中的音乐在不断重复中将表“情”上升为煽情。“区别于传统影视作品,短视频中的音乐不再处于从属地位。因为音乐的介入,绝大部分短视频才能实现读秒时间内的情感唤起和情绪沉浸。”[21]微短剧也是如此,“对BGM(背景音乐)的大量使用(尤其是在每一集的高潮反转段落),是微短剧的显著特征,或是取其词意的贴切,或是取其曲调的煽情,在情节与音乐的共同作用下,故事往往也有了更为强烈的情感渲染力”。[9]换言之,在时长有限的新兴样态中,音乐的作用被极大地增强,有时甚至成为传递信息的载体,而不再只是单纯作为配乐依附于画面。用户往往尚未被卷入画面创造的情境,已然被音乐激发出情感记忆与经验回响。于是,为了确保UGC模式下的用户能更好地生产短视频,抖音、快手等平台甚至贴心地为其准备了大量极具煽动性特质的音乐。这也导致在新兴样态中始终循环着一大批“洗脑神曲”,在不断重复中对用户进行情感劝服。值得注意的是,为了能在短时间内吸引用户的注意,这些“洗脑神曲”具有鲜明的符号化特征,往往是“快节奏、易于传唱、节奏工整的‘片状’音乐,或许只是来自一首音乐作品中风靡一时的一句或一小段”。[28]而当用户对某个容易被记住的“片状”音乐耳熟能详,在另一个短视频中再度遇见时,总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密感。
三、点赞、评论、关注和转发:认知反馈与亲密关系
从移动美学范畴审视,用户通过具身感知从新兴样态中获得亲密感,但当其主动进行反馈则构成一种基于逻辑判断的认知行为。具言之,用户的这种认知反馈建立在自我表露和回应的基础之上。自我表露是一种与他人分享自己对世界的信念和知识的行为,而回应则是在向自我表露的发起者传达被分享后的个人观感。格尔格利·克西布拉等学者指出:“通过智能手机,我们进入虚拟世界,主要是出于自我表露和回应的适应性欲望……大量证据表明,这两者构成的亲密过程促进了人际的亲密关系。”[29]因此,具身感知之后,新兴样态用户的亲密体验来自认知反馈建立起的亲密关系,即一系列点赞、评论、关注和转发行为同样产生了极为亲密的媒体体验。
1. 点赞:趣味判断与亲密起点
点赞是2009年2月在Facebook上线的一种功能设定,外形为一个寓意赞许的“大拇指”,作用是让用户在观看后表达喜欢的心情。应该说,当用户在社交平台,特别是熟人云集的朋友圈点赞,这很可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涉及权力的表征。然而,用户在抖音、快手等新兴样态传播平台上的点赞行为却是其具身感知的延续,或者如韩炳哲所言,“根本是最低级别的认知,是经验的最低等级”。[30]
从用户体验的进程上看,用户经由触觉、视觉和听觉对新兴样态产生亲密感时,会不自觉地凭借单纯的趣味判断,想要对创作者的自我表露做出回应。这是一个用户从具身感知过渡到认知反馈的过程,他们对作品形成的亲密感将有助于其与创作者建立远程亲密关系。事实上,抖音、快手、小红书、微视等平台以象征亲密的“红心”替代寓意赞许“大拇指”,为的便是促进亲密感向亲密关系的转化。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用户对作品所持的肯定或否定态度都属于一种亲密感觉,但任何一个传播平台都不会设定“拍砖”按钮。因为此举无益于开启转化过程,“否定的评判会妨碍交际,‘点赞’比‘拍砖’更快地促成接下来的深入交流”。[31]
2. 评论:简单留言与关系建立
评论即新兴样态传播平台上由用户自行生成的在线评价,表征着用户与用户之间、用户与创作者之间的信息交流。这是一种较为简单的用户认知反馈行为,一般以文字留言的形式呈现。
用户的评论行为可能发生在其点赞之后,这标志着用户正式进入认知反馈阶段。倘若用户先评论后点赞,那么这个点赞很可能不再是“最低级别的认知”,而是颇具深意的认知。无论何种情况,用户一般会先看完作品然后发布评论。相关研究表明,“感知满足感、感知易用性、感知互动、感知归属、感知认同和感知有趣对从众信息评论行为产生正向影响”。[32]所谓满足感、易用性、有趣等皆为用户在观看过程中对新兴样态感到亲密的一种具象表述。在此基础上,用户开始有意识地基于对作品的个体解读完成自我表述,内容涉及观感体会、内幕揭示、结果预测、事件衍生等。这是用户对创作者自我表露的详细回应。倘若回应态度是“理解、认可和温暖”,用户与创作者间的远程亲密关系被明确建立。这一行为更是用户本人自我表露的开始,“可以获得快乐的感觉,拥有自我展示的机会、群体关注的可能,有利于使用户本人更好地融入群体之中,获得组织的归属感和认同感”。[33]无论何种情况,倘若再度获得创作者或者其他用户的回应,即“感知伴侣回应”,亲密关系会得到更大发展。有趣的是,对于新兴样态而言,评论正逐渐取代曾风靡一时的弹幕,让那种悬浮于视频画框内且不断移动的评论方式逐渐式微。客观上审视,新兴样态基于手机端播放,屏幕小且时长短,的确更适合评论而非弹幕。然而,从亲密关系的建立上观之,用户发布弹幕更多追求一种氛围,即营造大家一起看视频的感觉来形成陪伴感。这并非用户对创作者的回应,更像是个体的自我表露,试图在用户之间建立亲密关系,且发起者很少能获得感知伴侣回应。
值得关注的是,认知反馈范畴内的评论行为还深深影响着具身感知过程中用户视觉亲密感的获得。如今,人们在观看短视频、微短剧的过程中,在好奇心驱使下会不自觉地暂停播放转而先看评论。究其本质,这是剧透效应的体现。用户并非为了与创作者或其他用户提前建立亲密关系,而是希望以预先知道结果的方式将观看时产生的紧张不安感转化为对即将发生事件的温暖期待。
3. 关注:成功说服与传受关系
关注,即用户持续观看特定创作者的账号,本质上是在订阅其内容更新,该创作者的最新作品会被平台自动推送。这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用户认知反馈,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卡尔·霍夫兰等学者提出的“说服传播”,因为“关注”意味着用户被劝服。
具言之,用户的关注行为是其将对作品的亲密感转化为对创作者的认同感,试图与后者主动建立亲密关系。对于用户而言,这是其对创作者自我表露的深度回应,且流露出从未来作品中获得更多亲密感的期许。值得注意的是,用户每多关注一个创作者,其注意力资源就会被分散。因此“在形成新的隐性回应时,就必须创造出比形成旧的隐性回应时更强的刺激来”,[34]这种“刺激”便是用户具身感知形成的亲密感。对于创作者而言,收获这份回应的重要性远甚于点赞和评论,这既是对自己创作内容的最大肯定,也表征着经济价值实现的可能。所以,创作者会用“涨粉”来形容这种收获,也会在各大平台上不断发出对用户“只点赞不关注”行为的困惑,以及问询如何能实现快速涨粉。无论何种表现,创作者必然会加快更新力度,以更多的自我表露行为维系现有关注群体的亲密感。这种感知伴侣回应的定期出现是用户与创作者间建立传受亲密关系的直接证明。
值得注意的是,与关注相类似的一种用户认知反馈行为是收藏,即用户可以为喜欢的作品打上标签。然而,这一行为虽然同为用户具身感知后实施的认知反馈,但目的只是方便其随时查阅。很显然,缺乏对创作者自我表露的有效回应,使得收藏行为与点赞行为类似,无法建立起程度较高的亲密关系。而创作者难免会因作品被免费拿走而心生怨念,这可能导致其创作行为的终结。
4. 转发:高级分享与熟人关系
转发指的是用户对现有的新兴样态进行二次发布,本质上是用户根据自身经验或现实需求进行分享,属于最为复杂的认知反馈行为。
从触发转发行为的目的看,达纳·博伊德等学者指出“转发可被理解为一种信息传播形式,或者一种人们可以参与对话的结构”。[35]所谓“信息传播形式”指的是转发行为并非用户对创作者自我表露的回应,而是借助既有的新兴样态完成个人的自我表露。于是,用户作为转发者成为传播主体,被转发的新兴样态是传播内容,各类社交媒体作为转发的目的地构成了传播渠道,而传播受众很大可能是转发者的熟人。所谓“人们可以参与对话的结构”指的是用户进行转发,为的是以个人的自我表露在熟人圈建立亲密关系。因此,转发行为实则成为相互认识的人之间维系情感的一种方式。从触发这一行为的条件上看,“信息有用性、趣味性以及信息来源的可信度对转发行为有一定的影响”。[36]用户可能因短视频有用而转发,即作品的实用性为亲密关系的建立带来了可能性,这符合朱莉安娜·施罗德等学者定义的“功能性亲密关系”。用户也可能因短视频或微短剧有趣而转发,这是审美趋同导致的,亲密关系本就是“在一个理想的领域内的一种‘共存’”。用户还可能因短视频权威而转发,这是信任感的体现,而“亲密关系之间共享信息的‘幕后访问’是根据建立信任的新模式来协商的”。[13]
结语
综上所述,本研究对新兴样态的用户体验进行了三方面的探索:建立了一种以用户为中心的移动美学范式;探索了一种涵盖亲密感觉和亲密关系的用户体验方式;分析了这种亲密体验的具体进程。研究发现,有鉴于智能手机已经成为人们生活中最亲密的“伴侣”,在智能手机端呈现的新兴样态所引发的种种迥异于传统影视的用户行为,必须基于移动美学视域下的亲密体验去理解。这种对亲密感的沉迷和对亲密关系的期待,成为用户短视频上瘾、微短剧上头的直接诱因,而算法驱动则是在不断强化用户的这种亲密体验。
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说曾经的凯泰美学主张手机让平凡变得有趣,让日常变得直观,提供了一个观察世界的新视角,那么如今的移动美学旨在证明“移动媒体可以被视为在重新概念化和实践‘亲密’的一个部分,这种亲密不再是一种‘私人’活动,而是公共领域表演性的重要组成部分”。[37]一方面,用户的亲密体验折射出新兴样态之于整个社会的意义。因为传播平台正在“演进为人们进行情感表达、释放、排解、传递、交流的重要场域,而以情感满足为导向是短视频文化释放其功能的基点之一”。[21]另一方面,由用户的亲密体验所激发出的情感共鸣能够成为社会情感连接的新渠道,导致创作端和接受端出现种种乱象。对于创作端而言,新兴样态的创作者急需思考如何以健康的生态为内容赋能,而非止于对用户亲密体验的追求。于接受端来说,倘若人们一味沉迷于虚幻的享受,并试图以肤浅的在线自我表露和回应取代面对面的交流,这种亲密体验注定只能是一种体验而已。丽贝卡·诺兰等学者指出:“当互联网被用作增进现有关系和建立新社会联系的中转站时,它是减少孤独感的有用工具。但是,当社交技术被用来逃避社交世界并摆脱互动的‘社交痛苦’时,孤独感就会增加。”[38]值得注意的是,本文无法穷尽用户因对新兴样态的亲密体验而被激发出的所有行为,且技术变革引发的美学范式变化还存在“亲密”之外的其他表征。如用户的时间体验是移动美学另一显著特征。一方面,新兴样态不断更新的实时内容让用户产生一种即时感,导致其习惯于走马观花般穿梭于一部部时长极短的作品中,用“刷”这个动作诠释其只会为某部作品瞬间停留;另一方面,算法系统会让用户形成一种合适感,因为用户好像总能在海量的作品流中迅速找到适合自己的部分。除此之外,用户的集成体验也是移动美学的典型特征。即用户希望能狂欢式地观看到各种不同类型的新兴样态作品。这是由于智能手机以具备集成性功能而迥异于传统手机,既是社交中心和导航工具,用于通信和日常生活的微管理,也是获取新闻的首选设备和娱乐平台。这种集成性功能与新兴样态相关联,又体现为用户可以利用智能手机摄制、传输、观看新兴样态作品,即整个生产与传播、欣赏与接受的过程皆可在智能手机端完成。于是,用户对智能手机集成性功能的适应自然转化为对作品内容与形式多元化的期待。因此,可以肯定的是,随着新兴样态影响力的不断提升,美学范式的建立至关重要,研究值得继续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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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timate Experience: A Study of Users' New Form Online Audiovisual Behavio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bile Aesthetics
YOU Da(School of Communication, Nanjing University of the Arts, Nanjing 210013, China)
Abstract: Currently, the new forms of online audiovisual programs are flourishing, leading to the emergence of a variety of user behaviors that differ from the past. Given that traditional aesthetics struggle to explain these behaviors, this study establishes a mobile aesthetics paradigm, following the development trajectory of digital aesthetics. This paradigm encompasses disciplines such as communication studies, psychology, and sociology, and uses the core concept of "intimacy" within this framework to analyze the user experience of emerging forms. The study reveals that this experience unfolds in two stages: first, users develop a sense of intimacy through embodied perceptions of touch, sight, and sound, and then they establish intimate relationships through cognitive feedback in the form of likes, comments, follows, and shares. Notably, this study proposes a novel methodology for analyzing emerging forms, which is to observe new phenomena through the lens of mobile aesthetics.
Key words: short video; micro-drama; embodied perception; cognitive feed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