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谓颠倒”与范畴转换:哲学革命的先声

2024-11-13 00:00董邦源
发展 2024年8期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了“主谓颠倒”的唯物主义改造,将运动的主体由思辨的精神改为对象性活动的人。由此,马克思将辩证法的核心范畴由“否定之否定”转变为“对立统一”,从而深度改造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系,尝试将费尔巴哈哲学的基本内核与黑格尔哲学的合理内核相融,是以“新唯物主义”为特征的哲学革命的先声。

一、主谓颠倒:运动主体的倒置

马克思由肯定费尔巴哈的功绩开始,引出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他指出,黑格尔辩证法的运动主体是抽象的、无限的绝对精神,是“知道自己并实现自己的观念”“《哲学全书》不过是哲学精神展开的本质”,这也是黑格尔哲学本体论中世界视域的基础所在。具体而言,马克思从两方面揭示了黑格尔精神本体论的特征:首先,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出发点和归宿都是精神的,是“从实体的异化”和“绝对的不变的抽象”出发,从而“扬弃了无限的东西,设定了现实的、感性的…有限的…东西”,最终“重新扬弃了肯定的东西,恢复了抽象、无限的东西”。其次,黑格尔对人的本质的异化及其重新占有的论述都局限在思维领域中,人的本质的全部异化只是“自我意识的异化”。在上述过程中,绝对精神发挥绝对主体的作用,现实的人和自然界则只是精神的谓语和象征。换而言之,黑格尔“从宗教和神学出发”,最后又回到“宗教和神学的恢复”。这一特征被马克思总结为“主语和谓语间的关系被绝对地相互颠倒”。这也是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第1条肯定的意涵所在。

马克思受到费尔巴哈“人是对象性存在”观点的启示,而从作为对象性存在的人出发,反对黑格尔的辩证法。但他并不满足于此,而又将提取自黑格尔哲学的合理的辩证因素融入其中。他揭示出“黑格尔……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劳动的结果”。马克思还强调对象性关系的普遍性,非对象性的存在物“只是想象的存在物”。由此,马克思将人定义为“对象性活动”,突出入与对象在活动中的相互规定,既强调入源于自然、受制于对象的有限性,又体现人作为主体的能动性与具体性,从而将辩证运动的主体由精神倒置为人,同时丰富了人作为主体的规定性,以独有的方式完成了对黑格尔哲学的“主谓颠倒”,展示了新的本体论图景。

二、体系改变:核心范畴的变更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强调“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人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后人往往基于这两段总结,概括其对黑格尔哲学的改变。然而,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改造绝不只是“头脚倒置”的简单颠倒,而是理论体系的彻底改变。在一系列改变中,核心范畴的变更最为关键。

马克思指出,黑格尔辩证法的核心范畴是“否定之否定”。即“神秘的主体一客体…作为过程的绝对主体,作为使自己外化并且从这种外化返回到自身的、但同时又使外化回到自身的主体…在自身内部的纯粹的、不停息的旋转”。正如黑格尔自己所说,主体这种具体的运动必须被“认作像一个圆圈…是回复到自身的发展…又是许多圆圈所构成;而那整体乃是许多自己回复到自己的发展过程所构成的”。绝对精神作为辩证运动的主体,有着“笼罩在客体上”的极强的普遍性、抽象性和绝对性,因而其运动过程必然表现为环环相套的“在自身内部的、纯粹的、不停息的旋转”。正因为绝对精神作为主谓颠倒的产物,具有“实体即主体”的非对象性和无前提性,其运动才能最终“回到自己的诞生地”。因此,绝对精神的运动必然呈现否定之否定的规律,其中所包含的肯定也只是“没有用自己的存在证明自身的、没有被承认的肯定”,否定之否定在马克思看来也就成为绝对精神运动的基本特征、成为其中“唯一真正的活动和自我实现的活动”。马克思认为,黑格尔所谓外化的扬弃“不外是对这种无内容的抽象进行抽象的、无内容的扬弃”,也就是否定之否定。正如恩格斯所说,否定之否定规律属于黑格尔“整个体系构成的基本规律”。

在经马克思改造的哲学中,其核心规律则由否定之否定变为对立统一。这一范畴及其地位的确立同样基于马克思关于辩证运动主体的认知,即前文的“主谓颠倒”。如前所述,在将“对象性活动”的人确立为运动主体后,马克思强调入的活动规律,即能动性与受动性的统一。一方面,人拥有不同于其他自然存在物的能力和需求;另一方面,人又与其他动植物相同,源于自然界、依赖自然界,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人的欲望与外在于人的、不能直接满足欲望的客观对象相冲突。人为了满足自身需求,必然与自然界、与其他具体的自然部分互为对象、不断交互,以求解决这种冲突,在这一过程中自我确证。而不像绝对精神般抽象地在自身内部自我设定对象、实现对自身的扬弃。“不是它在设定这一行动中从自己的‘纯粹的活动’转而创造对象,而是它的对象性的产物仅仅…证实了它的活动是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的活动”。这种对象性的、具体的交互,使人在改造外部世界的活动中只能有限度地实现自身目的,同时不断改变自身。人类活动的规律不可能以“回到诞生地”的目的论式的否定之否定规律作为核心,而只能呈现为主体与客体的相互制约和相互改变、呈现为主客体对立统一推动下的具体过程。这并不排斥人向自身的“回复”,但这种回复是有限、非本质性的。正如马克思其后在《哲学的贫困》中所言,事物辩证运动的本质就是“两个相互矛盾方面的共存、斗争及其融合成一个新范畴”。与马克思“对象性活动”本体论一致的范畴,只能是对立统一,而不是否定之否定。

至此,马克思阐明了他对费尔巴哈的第2条和第3条肯定,即“把基于自身并积极地以自身为根据的肯定的东西同自称是绝对肯定的东西的那个否定的否定对立起来”,用既定的主体的人的现实对象性活动中的对立与同一代替了无前提的观念外化中的否定的否定,将后者“仅仅看作哲学同自身的矛盾”,从而完成了对辩证法核心规律的变更,较彻底地改造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为其后的哲学革命做出了较好准备。

三、理论意义:哲学革命的先声

诚然,《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作为马克思早期的作品,在理论建构上仍存在诸多不成熟之处,主要表现为费尔巴哈人本学与黑格尔目的论的遗迹。例如马克思在肯定人作为“对象性活动”的同时仍主张其“自由自觉活动”的类本质,以此为前提阐发异化劳动理论,而尚未从经济关系角度分析异化劳动成因;又如马克思仍在部分片段中将共产主义定义为“否定之否定”的“必然环节”。

然而,从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和改造,仍可见其理论视域的初步确立。马克思继承了费尔巴哈关于人是对象性存在的基本视域,又吸收了黑格尔辩证法的要素,以人的对象性活动为基础、对立统一规律为核心,为超越两者的客体直观与绝对主体提供了坚实的条件。用《手稿》中的语言来说,马克思的这一基本视域,在被视作新唯物主义形成标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得到沿袭和发展,其中的人本学与目的论遗迹被进一步清除,代之以人的社会历史性实践。简言之即“人创造环境,环境也创造人”。其后,马克思很少再直接讨论哲学问题,这并非说明他忽视哲学,而正体现他已确立基本的哲学方法,将其应用于具体的社会科学批判。这一哲学方法即新唯物主义的确立,与《手稿》中的理论尝试密切相关。因此,《手稿》中本体论的颠倒与范畴的改变可以视作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