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互联网碎片化信息井喷式发展,使音乐传播有了除专辑、电视、演唱会等传统路径外的新传播手段。今年央视春晚舞台上的《不如见一面》《上春山》等歌曲在播出后被广泛传播,但当人们的讨论并非集中在歌曲本身,而在于歌曲所产生的流量时,我仿佛看到了流行音乐发展的困境——是坚持本心还是服务于流量?本文将从音乐鉴赏的视角出发,探讨当今流行音乐的发展现状,分析大众的审美变化。
好的音乐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对于音乐好坏的争论,其实来自我们对这个问题不同的解答:“如何决定一件事物的好坏?”这是哲学上的一个经典问题。我将选择“目的论”的角度,因为它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更有说服力,但我会概述其他观点和其中存在的问题。
一、多数论原则
多数论的原则大致可以阐述为:如果认为一件事好的人比认为它不好的人多,那它就是好的。那么,回到流行音乐的角度来看,当被问到为什么周杰伦的音乐好时,我们也会下意识地回答:因为他在世纪之初统治了华语流行音乐榜单,创作的歌曲至今仍被广为传唱。当被问到为什么柴可夫斯基的音乐这么好时,古典乐迷会一致认为:这么多年来,只要有交响乐队演奏他的音乐时,台下必然是座无虚席。这便在一方面解释了现在粉丝狂热追星的现象:疯狂地为偶像买唱片、买热度、刷点击率以及统一口径评论。就好像卖出的唱片越多,偶像的音乐便是“更好的音乐”——最起码从数据上来说。大数据时代,流量为王,从美国公告牌到国内各大榜单,无不是刷榜的重灾区。当普通听众想要打开榜单找寻最近流行的音乐作品时,眼前便会充斥着粗制滥造的工业化音乐。这时,理智的听众会自己作选择,让耳朵决定思维;而一部分听众则会被这些音乐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自己的音乐审美,认为听的人多,就一定是好的音乐。
这时,我们需要思考一个问题:“多”就是“好”吗?或许人类的从众心理会影响人的自我判断,但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假设有一个外星种族,它们最喜欢听的音乐是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那么,当它们的数量超过人类时,“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便是好音乐吗?
二、自我论原则
若从听众自身来判断,自我论者会认为:我感觉这个事物是好的,这个事物就是好的。那么,当被问到为什么周杰伦的音乐好时,听众会说:因为我就是喜欢他的音乐;当被问到为什么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好时,听众也可以说:因为我就是喜欢他的音乐。
然而自我论同样会产生许多问题,比如:为什么我的主观喜好就是客观的“好”呢?这时理智的自我论者会这样回应:我并没有认为这音乐在“客观上不错”,我只是说这是“适合我的音乐”。而另一类听众则选择在唯心主义上走到底:我的意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感觉到的现实;其他所有人、其他事物可能都不存在,可能只是电脑模拟,也可能是我自己想象力产生的疯狂幻想。我认为的好,就是我力所能及的最“客观”的好。这种观念看似极度自我,实则也是一种审美包容:即使别人喜欢喊麦,喜欢《科目三》,我仍然没有资格去鄙夷、贬低别人的喜好,或安利任何我喜欢的音乐。
可如果任由自我论肆意延展,则会出现许多对古典音乐的颠覆性言论:所有古典音乐竞赛都失去了意义,肖赛只是“八股文”似的取悦评委。我是一名钢琴老师,如果我上课时并不是指导学生如何弹得更好,而是要倾听他们演奏中的思想;我的工作只是帮助他们弹出那样的效果。我想大多数的钢琴老师都会对此产生疑问,这或许就是音乐审美的变化对于音乐本身产生影响的一个缩影。
抑或在和声试题中,我想怎么用平行五度就怎么用,若老师不同意,若巴赫不同意,也与我无关,是他们迂腐守旧,无法理解音乐发展的新观点。事实上这种看似离经叛道的做法在近现代音乐发展中早已出现,印象主义后期涌现出各种无调性音乐、序列音乐等,在那个年代就是对主调音乐,或者对主流古典乐的直接讽刺。但这并不是讽刺,因为承认艺术的绝对主体性,就意味着对客观评价体系的绝对抛弃。如果这一理论成立,那么大量乐评人将面临失业。因为他们说的“好作品”只是对于他们来说的“好作品”,对于大众来说完全没有参考意义。但在一切理论走向失控之前,我们要保持理智地去思考,因为没有几个人喜欢“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
三、精英论原则
从精英论的角度出发,听众会认为如果专业评审认为这个事物是好的,这个事物便是好的。那么要解释为什么周杰伦的音乐好,我会列出当年歌曲收获了哪些奖项、分析编曲的精妙。当被问到为什么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好,我会做乐理、和声与曲式分析,因为精妙的音乐理论诠释蕴含着某种“专业上的认可”。
而此时需要讨论的问题是:什么是专业评审?专业评审的标准是什么?这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因为这又是一个“如何决定一件事物的好坏”的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建立一套专业的评价系统,然后又要回答“为什么这个专业的评价系统是专业的”,如此循环往复。
同样的“循环问题”可以被扔向“技巧”:为什么精巧专业的编曲是好编曲?为什么符合乐理的和弦是好和弦?为什么丰富的和声是好和声?
同样,要回答这些问题,我必须再建立一套专业的评价系统,然后我又要回答“为什么这个专业的评价系统就是专业的”。可以看到,精英论并没有给出真正的解决方案。
往往我们只是不愿深究下去了,便懒惰地给予了“专业评审”权利,让他们思考、决定“什么是好音乐”;让他们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确的乐理”,而不自己主动思考为什么这个音乐是好音乐,或者遵循乐理的意义在哪里。这样做的危险,是让音乐成为一个用来讨好精英阶层的“运动项目”:用他们制定的规则练习,被他们所引领。失去了自己的主动性,是一个音乐人不应有的境地。
四、目的论原则
目的论认为:如果这个事物达成了它存在的目的,这个事物便是好的。也就是说,在比较两个事物时,若其中一个更好地达成了它被赋予的目的,那么这个事物便是更好的。例如:你面前有两个器具,你打算选一个用来喝汤。其中一个器具长得像勺子,另一个器具长得像叉子。用“目的论”评价,我会说长得像勺子的器具更好,因为我能用它来更容易地喝到汤。但若我打算选一个器具用来扎东西,用“目的论”评价,我会说长得像叉子的器具更好。所以,决定“目的”,是使用这一论点很重要的前提。
音乐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一个很宽泛的主题,我在其中走了很久,而以下是我走得最通顺的一条路:当原始人开始着迷于敲击石块、着迷于风穿过小管子发出的声音时,音乐便有了目的。
他们精心控制石块大小,让那些石块发出特定的声音,不应只是为了满足乐理的正确,而是为了在那些声音里感受到什么。他们应是发现了,那声音有储存情感的能力。而“记录、传递情感”,应是音乐的目的。
当然,我不知道原始人究竟在想什么。事物被创造时所被赋予的目的,并不一定是其最终目的。但我仍认为这个目的是最有信服力的:音乐不同于其他艺术形式,因为音乐不同于光影、色彩,是极度人造的——钢琴的声音,只有钢琴能发出,而电吉他的声音,只有电吉他能发出。若要感受文学,光看到字是没有用的,你必须识字。但若要听歌,你只要听,就能感受到它的情感。
当我选定音乐的目的是“记录、传递情感”,那么当被问到为什么周杰伦的音乐好时,我会说:那个和弦,让我感受到了某种十分珍贵的感觉。当被问到为什么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好时,我会说:那些音,让我感受到了某种十分珍贵的感觉。是的,沟通间,似乎还是有些许障碍,似乎有“自我论”的影子。
但首先,不同于“自我论”中难以沟通且玄而又玄的“喜好”,我们可以继续讨论:创作者是如何记录、传递那种感觉,我又是为何会感受到那种感觉。其次,这是十分合理的事情,因为音乐本就与文字是两种不同的媒介:若你能用文字准确传达某种情感,那么周杰伦的音乐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也体现了观众之所以喜欢某一个音乐种类、某一个作曲家或某一个表演者,应是因为观众更容易从那个音乐种类中、那个作曲家的音符中或那个表演者的诠释中,构建接收情感的桥梁,获得自己喜爱的情感。
那么既然情感最重要,乐理和技术分析是不是无用呢?答案是否定的,乐理、演奏、编曲等,都是“技巧”的一部分。而技巧,是辅助你记录、传递,甚至接收情感的实用工具。所以,音乐的最终目的是记录、传递情感。更好完成这一使命的音乐,便是更好的音乐。
什么是更好的音乐审美?
若一个听众更容易和贝多芬建立情感连接,却无法从李荣浩的歌中获得情感,那么对他来说,贝多芬的音乐是更好的音乐。若一个听众更容易和李荣浩建立情感连接,却无法从贝多芬的曲子中获得情感,那么对他来说,李荣浩的音乐是更好的音乐。那么,这可以证明第一个听众比第二个听众拥有更好的审美吗?
就算你是只听同一音乐种类的听众,阅(唱)片量多了,便可以发现哪些歌有着独一无二的情感,而这些歌也会变得极其难以被替代、令人着迷。你甚至会逐渐发现,哪些特定的“音乐套路”(音乐技巧)会传递哪些特定的情感。而在音乐中寻找“从未体会过的珍贵情感”的过程里,或许你会逐渐愿意探索其他音乐种类,甚至着迷于小众的、极度复杂的,甚至极度精简的情感。
这是更高的审美吗?或许更好的形容词是“更开阔的眼界”。我会更趋向于成为眼界更开阔的听众,但对于普通听众来说(而不是对于权威乐评人来说,这个下面会讲),我仍无法用逻辑证明“更开阔就是更好”。若在这个问题上也使用“目的论”:或许,听众都应该思考:“我想要从音乐中获得什么情感?”(目的)是下班候车时,想得到“安然”这类情感;是起床时,想得到“精神焕发”这类情感;还是失恋时,想得到“释然”这类情感……
若自己欣赏音乐的眼界(功能)能满足自己想获得的情感(目的),那么就不必为“觉得流行乐俗”或“听不懂巴赫”这类想法而烦恼吧。
学习音乐理论的作用是什么?
乐理代表一类听众的审美习惯,人去做符合乐理的行为,是为了更好地向那一类听众传递情感。而不同类型的听众其实会代表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乐理。
如何解释?回到平行五度的例子:上学时,我若在古典和声考试中写出平行五度的和声关系,那么批卷的教授会给我个大大的叉。但到了晚上爵士吧的舞台上,我想怎么用平行五度就怎么用平行五度,只要情绪到了,观众照样喝彩。这是因为,课堂上我的观众是更容易从古典乐中接收情感的教授,而晚上,我的观众是更容易从爵士乐中接收情感的观众。学习乐理让我明白,不写平行五度,能让我更好地向早晨的观众传达情感,而弹modal sequencing更能向晚上这些观众传达情感。这是乐理对“传递情感”的帮助。
同样的道理可以被放在其他的技巧(音色、音准、编曲等)。有些和弦,只要弹出就会让人身心愉悦;有些旋律,只要听到就会让人感到开心。当《乡村骑士间奏曲》在柏林西部的森林音乐会上奏响时,轻柔的旋律仿佛为每个席地而坐的听众盖上薄毯,耳边只有温柔的呢喃。而当你低头对着手机屏幕里费力扭动身躯、劲爆的鼓点中穿插着一句句老铁点个赞时,内心的空虚只能化作一个个亮起的红星,随着手指的滑动进入下一个十五秒。
音乐,似乎有着某些客观的规律,它可以是引人思考、发人深省的;也可以是轻松活泼、娱乐身心的,但它不可以是粗制滥造的、低俗且碎片化的。
作者简介:
李松岩,1994年生,男,河南周口人,硕士,助理讲师,研究方向:钢琴演奏、钢琴即兴伴奏。作者单位:周口文理职业学院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