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生态批评视野下吉本芭娜娜的小说创作

2024-11-12 00:00:00徐颖
三角洲 2024年27期

随着全球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生态主义应运而生。生态文学是生态主义跨学科的结果,是试图打破人类中心地位,考察人与自然关系,探寻生态危机、精神危机的文学文本体现。此理念最早在20世纪70年代由美国学者提出,此后辐射到其他国家,在全球范围内兴起生态文学研究,日本便是其中之一。日本生态批评体现出强烈的“地方意识”,通过挖掘场所中人与自然之间的连贯性来链接人与自然,从文化视角剖析文学中的生态意识,孕育出“场地说”“交感”“越境”“表象”等概念。事实上,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自然环境质量不断下降。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作家纷纷呼吁关注生态问题,其中以石牟礼道子与有吉佐和子为代表,两者皆用女性的慈爱笔触诉说工业文明过度膨胀造成的巨大环境灾难和给人类带来的沉重苦难,用生态文学敲响环境保护的警钟。吉本芭娜娜的小说也对都市化进程中自然生态遭到破坏以及由此带来人类精神状态的荒芜做出关注,她对此表现出整体和谐的自然生态观,具有普遍的伦理道德的光辉。本文立足于日本生态视野,从吉本芭娜娜小说文本出发,管窥日本文学中的生态文化,探讨在工业发达和理性过度泛滥的现代社会中生态意识的重要性。

吉本芭娜娜创作中生态危机的书写

一、工业文明的冲击

文艺复兴时期人本思想觉醒,开始将人的主体性提到绝对地位,人与自然的关系从休戚与共演化为二元对立。诚然,将人类从自然中剥离出来对人类发展历史而言具有进步意义,但其中也包含了人与自然之间征服与被征服的血泪史。当今,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提高了人们的生活质量,但人文理性的过度膨胀却将人凌驾于万物之上,自然生态逐渐成为人类社会的附属品,特别是进入工业社会以来,钢筋水泥结合而成的庞然大物林立,不断威胁着自然生存空间。

吉本芭娜娜的小说不乏对现代都市化进程中环境被破坏的描写。《鸫》中某夜“我”与鸫在阳台畅谈,注意到山脚下的一个建筑,“有一个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少许钢筋还裸露在外面。是宾馆,现代化的大型宾馆,它的修建使得原本鸫家的旅馆生意惨淡……虽然,也许有一天,因为山区度假屋经营不善,一家四口饿死了,变成白骨,想来觉得挺悲惨的。甚至可能一家四口在山里活不下去了,只好一起自杀”。鸫以戏谑的言语调侃,侧面反映出这一社会现实的存在;在《雏菊人生》《尽头的回忆》《喂喂下北泽》等小说中也涉及拆迁重建现代化大楼的情节。人类无法靠近自然,人与人之间也变得疏离,《橡果姐妹》中橡果姐妹二人开设虚拟聊天室来帮助现实生活中无法寻求精神宣泄口,精神无处安放的人,企图通过虚拟网络撕开一条温情裂缝。《白河夜船》的诗织吸收了大量负面情绪后无法排遣,于社会中精神迷失。社会被巨大的齿轮和杠杆的运转鞭打着,人们对于名利的渴望、对物质金钱的欲望也不断膨胀,生活步伐逐渐加快,人类身体逐渐被物化,丢失自然性,所以《无情·厄运》里的姐姐小邦便成为其中的牺牲品。都市化的高楼大厦和冷漠的社会规则不断向自然和人类倾轧,自然生态被资源化,人的身心已然被物化成工业社会中的齿轮而不自知。

二、自然的“他者”地位

面对工业冲击,吉本芭娜娜对其进行刻画的同时也作出了回应,具体表现为人类“自我”与自然“他者”进行平等对话的整体观。关于生态文学中体现出的“他者性”问题曾有过争论,这是一个后殖民主义理论的概念,因此“他者”并不限于人类,有作为个体的“他者”,也有作为文化的“他者”,“自我”与“他者”是一个异质性问题。但有学者提出在这么多对立关系中为何没有将自然赋予“他者”的含义,克里斯特法·马内斯的《自然和沉默——思想史中的生态批评》指出——自然是“没有声音也没有主体”的存在,因而将自然的主体性排除在外。纵观历史,人与神之间的交流最为频繁,这些神多为自然神,即人类想象出自然神,承认自然事物的灵性,对自然产生敬畏。人类通过感知与自然联系,这是一种沉默的交流。吉本芭娜娜笔下的自然是有灵性的,人物向自然敞开自我,通过感知它们来产生共鸣,不断寻找自然的“声音与主体”,是无声的沟通。诚然,后殖民主义延伸出来的“他者”理念存在着明显的中心主义弊端,但日本生态主义学者有“有多种多样存在者的声音互相呼应的世界”的概念,即强调自然主体性,自然与人类是独立的个体,对人类来说自然就是拥有主体性的“他者”。自然存在并非以是否符合人类利益为标准。野田研一指出,许多文本通过将自然拟人化来理解自然,将自然塑造得像人类一样“发声”,使自然被同化而丧失独立性。因此提倡“脱人类主义”,把自然当成他者对待,吉本芭娜娜的创作承认了这种理念,让人物与自然平等对话。

“万物皆有灵”的自然生态观

一、“物哀”审美下的自然环境

日本的生态批评历经十几年发展,从文化层面探讨小说文本中的生态问题,强调于特定场所捕捉人与自然间的感觉和关系,称之“场所意识”。日本生态主义学者生田省悟指出,这是人于自身所处的场地中探索其地位并不断确认这一地位所产生的核心意识。这个场地特指人类生存的自然地理环境,人类可以随着自然的变化对变化的事物做出自己的感知,以此来确认自己的存在,诱发人与自然共存亡的关系意识。这种场地意识与日本地理环境关系紧密,在日本岛国风土环境的熏染下,日本人对自然拥有敏锐纤细的感觉,构成具有民族特色的审美文化。

吉本芭娜娜小说《厨房》中叙述了少女美影在失去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之后丧失生存希望,整日被困于厨房当中,之后在与田边家的交往中找寻生活勇气的故事。“厨房”在这里是一个重要的场所,它贯穿于整个文本,串联起美影从厨房出逃又回归的故事脉络,从环境的角度来看,属于与自然环境相对的人造环境。赵白生在《生态主义的理性基础》中将人与自然划分为三个阶段,即自然人阶段、环境人阶段和生态人阶段,环境人阶段以人为本,自然蜕变成环境,人类淡出与自然的本原关系,这个时候的环境包含了自然部分和人造部分,“厨房”便属于人造环境,但芭娜娜并没有将其与自然环境相对立,反而在环境中嵌入大量代表自然的“绿植”。美影初次搬到雄一家时就对其居住的室内环境作了一番描绘——开放式的厨房、简约大气的客厅,阳台上摆满了一盆盆的花草“细看看,家里到处都是花,每个角落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瓶,里面装饰着时令鲜花”,仿佛置身于热带丛林;“绿植”的加入模糊了自然环境与人造环境的边界,吉本芭娜娜消除人造环境与自然环境的隔阂透出日本美学中存在的“和”的美学思想,从追求心理上和精神上的“和”到追求社会与自然的和,呼应着生态主义的“去中心化”理念。

文本存在的大量自然景象也是芭娜娜自然观的重要体现,作品几乎都存在天空、森林、植物、大海、河流等自然意象。《满月》的故事结尾,美影与雄一即将解开心结决定一起生活时,“明月高悬,横渡夜空,令星子黯然失色。是满月。”《甘露》里面多次对外在自然环境进行描绘,朔美陪弟弟去海边的住所调整精神状态,与男友龙太郎共赴塞班岛,沐浴在沙滩、阳光下,这种物我交融的情感共鸣,日本生态主义称之为“交感”。《日本生态文学前沿理论研究》中对此概念做出界定,“运用解读人类和自然之间某种对应关系的思想的原理叫作‘交感’原理。”是对于人类与自然之间有某种对应关系的思考,这种思考包括了感觉的、心理的、民俗的等多层面意义,但最根本的是对人与自然之间连续性关系的探讨。这时自然景物并非纯粹表象,而是人与物之间的情感互动。吉本芭娜娜将日本民族对自然的敏感特性融于文本当中,这种纤细的情感透露出日本独具特色的“物哀”审美意识。

“情感性”是“场地说”的另一个特征,指关注场地意识与个人生活之间的紧密联系。吉本的小说没有宏大主题而描写细水长流的生活场景,用纤细敏感的特性与自然场景产生共鸣。但这种日常性并不纯粹,吉本芭娜娜研究学者将之概括为日常中的“非日常”,特指其中存在的“超自然”因素。

二、“超自然”世界

吉本芭娜娜经常在作品中描绘“超自然现象”,绝大部分的作品存在“超能力”的角色或灵异现象,周阅在《吉本芭娜娜的文学世界》中将“芭娜娜文学”与“ESP”相结合,“ESP”即“extrasensory perception”的缩写,意为“超感觉的直觉”。《哀愁的预感》中的弥生、《N·P》中风美的姐姐、《白河夜船》的寺子都能预知电话。“预知电话”是吉本芭娜娜写作中最为典型和频繁的“超自然现象”的体现;召唤亡灵是“超自然”的另一体现,《月影》的浦罗准确预知亡灵现身的时间地点,《甘露》中花娘通过歌声抚慰亡灵。由于这种“超自然”元素的大量存在,“超现实主题”已经成为研究吉本芭娜娜学者的重点研究对象,许多学者纷纷从作家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挖掘原因。从日本作家这一身份来看,吉本芭娜娜对自然神秘现象的关注与日本地理特征和传统文化语境相关。日本的岛国环境导致其受到自然灾害的“眷顾”,以及后来遭受到的毁灭性打击,面对现实的无力诱发了审美层面的无常感,人们渴望能与自然相抗衡,便借助“超人”的神灵力量,这从日本神道教可见一斑。原始神道将动植物和“山、海、风、水”等自然现象划分为自然神,把人类特有的观念、力量神格化。英国人类文化学家爱德华·泰勒曾对“万物皆有灵”观进行系统的阐明,他在著作《原始文化》中提出“万物有灵观”的两个主要信条,“其中的第一条,包括各个生物的灵魂,这灵魂在肉体死亡或消灭之后能够继续存在。另一条则包括各个精灵本身,上升到威力强大的诸神行列。”自然崇拜的传统使得日本民族具有和谐自然观,对于自然神的崇拜,泰勒说“在关于灵魂或精灵的概念里还包含着其他一些特征,尤其是把灵魂或精灵看作生命之源”。

无论是“物哀”审美下对生的思考、物我交融的情景,还是“超自然”因素所反映出人与自然休戚与共的自然观,都说明吉本芭娜娜创作具有和谐生态思想,散发着伦理道德光辉。“敬畏生命”哲学的创始人施韦泽认为,伦理是一种普遍的、必然的道德原则,它要求敬畏我自身和我之外的生命意志。吉本通过对自然的感受性来捕捉人与自然的联系,道德感扩大到自然万物,凸显出情感性、整体性的场所意识,呼应着日本生态中的“地方美学”传统。

吉本芭娜娜的创作表达了对人与自然生态的关注,具有普遍的伦理道德光辉。小说中对工业文明膨胀所带来的生态环境被破坏和人类精神生态的荒芜现象进行了深刻的描绘,表现出和谐的自然观。文中她消解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但承认自然的“他者性”,强调与人类平等的自然主体;将大量自然意象安插在文本中,模糊人造环境和自然环境之间界限;而“超自然”元素频繁出现,其背后是日本原始初民对自然敬畏态度的体现,呈现生态意识。从对吉本芭娜娜创作中生态意识的分析来看,日本生态主义在借鉴西方理论基础上,找到与民族文化间的学理性联系,结合具有民族特色的“场所意识”来发展本土化的理论体系,这对我国生态主义理论发展具有一定借鉴意义。

作者简介:

徐颖,1997年生,女,汉族,广西玉林人,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外国文学。本文系2023年度广西外国语学院校级课题“日本生态批评视野下的吉本芭娜娜创作研究”(2023XJ37)成果。作者单位:广西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