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小说《烧马棚》中父亲的行为动机

2024-11-12 00:00:00唐颖凤
三角洲 2024年27期

福克纳于1879年生于牛津镇一个传统的南方家庭,其曾祖父威廉·克拉科·福克纳,是种植园主,是军人,是作家、政治家,还是经营铁路的企业家,福克纳自幼便以其为荣,故而深受美国南方文化的熏陶。福克纳一生致力于推动美国南方的文艺复兴,围绕着他所熟悉的南方环境、社会、人物、精神,创作了19部长篇小说以及大量的短篇小说,虚构了一个名为“约克帕那塔法”的世界,因其所写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发生在约克帕那法县,所以此文学模式统称为“约克帕那塔法世系”。《烧马棚》以南北战争后重建时期的南方为背景,以阿伯纳·斯诺普的幼子少校沙多里斯的所见所闻所思为主要视角,讲述了斯诺普一家因父亲肆意燃烧马棚而屡屡搬家、颠沛流离的故事。南北战争以南方的失败而告终,南北战争结束后,南方进入重建时期,重建时期的南方肩负着两大主要任务:恢复战败的南方并维持联邦的统一,以及为解放了的黑奴寻找合适的社会位置。《解放黑奴宣言》卸下了黑奴们被束缚在土地上的枷锁,同时意味着解放了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力。为何阿伯纳·斯诺普心中充满怨恨?为何他要燃烧马棚?又为何斯诺普一家屡屡搬迁、颠沛流离?

仇富心理引发的暴力行为

仇富心理产生的根源在于资源分配机制、公平机制的不健全,贫富悬殊则是仇富心理产生的沃土,而富裕阶层的社会表现是仇富心理产生的诱因。当仇富之人心中的被剥夺感和无力感过于强烈,自卑感便会不断积淀,逐渐形成个人情绪型仇富心理,为了宣泄自己对富人的不满、嫉妒、怨恨等情绪,便会采取各种攻击性行为。

《解放黑奴宣言》在名义上否定了奴隶制的合法性,振臂高呼:“为人占有而做黑奴的人们都应在那时及以后永远获得自由;合众国政府行政部门,包括海陆军当局,将承认并保障这些人的自由,当他们或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为自己的自由而作任何努力时,不作任何压制他们的行为。”实质上却通过谷物分成制,合法地劫掠穷人——包括黑人与白人,将他们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做佃农。

解放黑奴后,南方种植园为了解决廉价劳动力短缺问题,种植园主通过订立契约将土地出租给穷人耕种,并收取一定量的租金,一般来说地租为全部收成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这就是谷物分成制。然而一旦佃农无力缴纳租金。其处境将更加艰难:“这些谷物分成制佃农和谷物分成制雇农无一例外地受着大种植园主和北部银行家、高利贷商人的层层盘剥。大批种植园主向北部贷款,然后再以赊销供应生产和生活资料等方式向佃农发放高利贷。他们往往高价贷出这些物品,低价折算农民的收成。佃农若无法偿还,旧债的本息则全部划为新的本金。所以,佃农一旦接受贷款便债台高筑,常无力自拔。”

这样,只要是欠债佃农,他们就被束缚在种植园主的土地上,不得不以劳役形式偿债,同奴隶一般处境,只是战前的奴隶以黑人为主,战后以穷人为主。

这样的资源分配机制极为不合理,公平机制极为不健全,贫富悬殊可想而知。《烧马棚》中父亲最后一次纵火便是德斯班少校家的富丽堂皇以及夫人对父亲的回避态度所诱发的。“可是以前始终旅居在一个贫苦的地方,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大得真像个官府呢”,由此可见德斯班少校宅邸之大,同斯诺普家“没有上过漆的双开间小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孩子见这光洁的优雅的一弯铺毯子回梯、这顶上熠熠耀眼的枝形吊灯、这描金画框的柔和光彩,早已被一股暖流淹没了”,可见德斯班少校家的金碧辉煌和富有,同斯诺普家“两间屋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床铺,没有一点儿秩序,床铺也没有一定的主儿”形成强烈反差,这种物质上的极大差距足以扭曲阿伯纳·斯诺普的心理,引起他的嫉妒和不满,进而催生出强烈的破坏欲望。加之德斯班夫人对他极度嫌恶与歇斯底里的态度,更是点燃了父亲的复仇之心。“孩子也就在这满地发臭的尘土……慢悠悠地讲他当年做职业马贩子时代的一段故事……”由此可知,父亲年轻时以贩马为业,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而如今一无所有,沦为佃农。曾经有多骄傲,当下就有多卑微;曾经有多自由,当下的枷锁就有多沉重;曾经有多欢乐,当下便有多阴鸷。今昔对比如此强烈,心中的不公与怨恨不断积淀,自然而然将自己一腔怨恨投射到马棚上。阿伯纳·斯诺普认为当下的困境源于社会不公、富人不仁,而烧马棚则是在实现心中绿林罗宾汉式的正义,因而心中稍有不满便纵火燃烧马棚。“你得学会爱惜自己的血,要不你就会落得滴血不剩,无血可流”“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就巴不得找个机会来干我一下,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搞不过我”,这里的血指的是贫穷白人的血,指的是同阿伯纳·斯诺普一般凶狠反叛之人的血,由此可知,阿伯纳·斯诺普心中已经将富人同自己割裂开来,视之为自己的仇敌、为自身不幸的根源。“那黑鬼说:‘他要我关照你的就这么一句话:木头干草,一点就着。’当天夜里我的马棚果然起了火。”从受害者哈里斯的口中我们可以得知,在正式烧马棚前,阿伯纳·斯诺普派了一个黑人前往致意,就好比侠士在除暴安良之前对作恶者的威胁与警告,为的是唤起“作恶者”哈里斯心中的恐惧与后悔;“爸爸依然戴着帽子穿着外套,显得又正经又滑稽,仿佛是打扮得齐齐整整,好彬彬有礼地去行凶干坏事似的”,这段描写体现出在阿伯纳·斯诺普心中,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高尚的,并深深为此感到骄傲,打扮得彬彬有礼去行凶,就好比侠士向自己的正义之举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表现出他对富人的蔑视态度。

对南方意识形态的独特性:恐惧与信仰

美国的南方特性概括起来正面的结论有:两元种族主义、家长主义、农业主义、保守主义、传统主义、清教主义、本土主义、个人人格至上主义、社会雅致、强烈的家庭观念、重现在不重将来等;批判性结论如:种族主义、偏执、暴力、落后、傲慢、讲面子等。其中批判性结论在阿伯纳·斯诺普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在战前的岁月里,为了奴役黑人,南方白人社会建立了森严的阶级结构,这种阶级结构被W.E.B. Du Bois 称为“白人凌驾于黑人的阶级结构”,在这种阶级结构中,黑人被视为最劣等的人种,受白人的奴役和支配才是他们唯一合适的存在方式。“天道绝不能使不同的人种和睦共存在同一天地;若一定要共同组成一个社会的话,低劣人种服侍高等人种便是最好的安排。”因此,战前岁月南方的繁荣便是建立在对黑人的剥削与奴役之下,然而南方的战败则将一切虚假的美好全部化为泡影。南方战败后,大量贫穷的南方白人不得不从事在过去属于黑人奴隶的劳作,不得不同黑人共事,甚至不得不面对部分黑人比自己生活得更体面的事实。因此,重建时期的南方白人时常备受一种矛盾心理的煎熬,即一方面恐惧丧失白人至上的地位及作为南方白人的身份认同,另一方面坚决维护白人至上的地位及信仰。

当阿伯纳·斯诺普带着幼子来到德斯班少校的家门口,看见一个黑老头,“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一件亚麻布夹克”,并且用身子拦住他们,说道:“白人,你把脚擦一擦再进来。”父子俩的穿着相形见绌,阿伯纳·斯诺普顿时感到自尊心受到打击,身为一个南方白人的荣誉遭到践踏,报复之心越发强烈。可以想象得到,或许在阿伯纳·斯诺普曾经最甜美、宁静的梦中,他自己也是一个小小的种植园主,日常生活受到黑人女仆精心的照料,庄园有黑人奴隶的汗水浇灌,一时的震怒也可以通过鞭挞黑人得到消解……

阿伯纳·斯诺普心中爱的扭曲

德国心理学家弗洛姆认为,如何克服分离达到和谐,如何超出个人生活并发现一致,是所有时代和文化中的人面临着的问题,因为分离意味着全然孤独的恐慌,孤独意味着无助,为世界所抛弃且随意侵犯。而爱使得人同世界重新结合,是人克服分离意识最主要的方式。同人们的一般观念相背,爱不是一个对象问题,而是能力问题,即人不因某一对象而去爱,而因能爱而存在爱的对象。成熟的爱是在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个性条件下的结合。成熟的爱既使人克服孤独和分离感,又承认人自身的价值,保持自身的尊严,成熟的爱表现为爱护、尊重、责任和了解。而文中父亲心中的爱已全然扭曲,屡次燃烧马棚,使得全家青黄不接、颠沛流离的行为,反映出父亲并不爱护自己的家人,忽视自己身上的责任,不尊重家人的意见。

首先父亲不具备爱家人的能力。小说开篇描述的是治安官对阿伯纳火烧马棚的行为的审判,由于缺乏证据,治安官不得不询问阿伯纳小儿子事件的真实性:“孩子矮小得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可也跟他父亲一样矮小而结实,打了补丁的褪色的工装裤穿在他身上都还嫌小,一头发根直竖的棕发蓬松稀乱。”由此可见斯诺普家十分贫穷,父亲并不能为家庭提供较好的生活条件。审判的结果则是斯诺普家需立马搬家。“连孩子都记得,他们先后已经搬过十多次家了”暗示读者父亲烧马棚的行为已经发生过许多次,烧马棚的结果便是一家人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在拜访新雇主时,出于强烈的仇富心理,父亲故意弄脏了主人的地毯,然而承受这一后果的却是母亲和姐姐们,雇主家年轻黑人刚把地毯送到阿伯纳家,父亲便“大声喊起一个姐姐的名字来”,“一会儿这姐姐就拉住那卷地毯的一头,一路顺着拖,从厨房门里倒退着走了出来”,最后母亲提出“让我去弄吧”。犯下错误的是父亲,为错误买单的却是亲人,由此可见父亲的自私自利,以及对家人漠不关心的态度。当察觉父亲想再度烧马棚时,母亲哀求“阿伯纳,请别这么干”,姨妈抱着母亲哭泣,小儿子心疼家中收入全力制止父亲的鲁莽行为,家人的反对依旧无法动摇阿伯纳偏执暴躁的烧马棚的念头,全然不顾烧马棚给家人带来的灾难,依旧我行我素,无视家人的需求,冲动易怒,最终导致小儿子在道德与亲情不可调和的矛盾下离家出走,生死未卜。作为家庭中权力支配一方的父亲,表现出的是极度自私和索取,看似自爱,然而实际上是对自我充满憎恶,由于缺乏创造性能力,即成熟的爱人的能力,自私者饱受精神上的空虚和萎靡之苦,在阿伯纳身上即表现为不可控的、频繁地烧马棚的行为,唯有破坏马棚才能填补真实自我的不幸。“自私者不能爱他人,因而也不能爱他们自己。”

再者,阿伯纳身上不具备对人类的爱。兄弟的爱是构成各种爱的最基本的爱,以没有独占性为特征;不服务于任何目的,对无助者、对穷人、对陌生人的爱,是兄弟之爱的开端。然而无论善恶,阿伯纳并没有对任何人流露出无目的的爱,他的行为反而以恨为主导。文中开篇影射阿伯纳烧马棚的理由:阿伯纳养的猪吃了邻居哈里斯的玉米,邻居好心提供铁丝并劝他修缮栅栏,却被阿伯纳视为羞辱,阿伯纳怀恨在心点燃了邻居的马棚。由此可见阿伯纳是非观的扭曲以及偏执冷漠的性格。在拜访新雇主时,阿伯纳和小儿子首先遇到了守门的黑老头,黑老头“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一件亚麻布夹克”,说道:“白人,你把脚擦一擦再进来。”仅仅因为黑人衣着比自己更体面,黑人在他面前扮演了命令发出者的角色,阿伯纳便勃然大怒,心中妒火中烧,“把那黑人连人带门往里一推”。主人家富丽堂皇,地上地毯光洁优雅,更是激发了阿伯纳的破坏毁灭的欲望,在浅色地毯上留下一串串足迹。女主人见状十分生气,只得送客。在准备回去时,父亲“以那条好腿作为支点,用那只不灵便的脚费劲地画了个圆弧”,丝毫不顾忌雇主与佃农之间的利益关系,不但不为自己的破坏行为感到愧疚,反而变本加厉地破坏,洋洋得意。父亲的种种行为反映出他并不能体会到人类联合、人类团结、人类一体化之感,即人类同一性,缺乏平等心和同情心。

作者简介:

唐颖凤,女,2000年生,四川省三台县人,硕士,英美文学。作者单位:天津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