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乡村是文学永恒的主题,来自东北辽南的孙惠芬在创作中专注于城乡矛盾关系的书写,通过物质文明的对比和精神文明的冲突揭示了城乡矛盾关系的存在。纵观其作品可以发现,人物于城乡之间的往返是孙惠芬小说中城乡矛盾关系书写的一大特征,现代性自身的内部矛盾使作者在肯定现代化趋势的同时,也在创作中不断寻找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契合点。
自1982年进入文坛以来,孙惠芬便致力于对乡村与城市的探索。此外,“由于地域、民族、体制以及各种文化因素的制约,我们的文学长期处于一个充满着矛盾冲突和极大悖论的文化状态和语境中”。无论是作家本人的选择,还是我国当前的文学现状,都使城乡矛盾关系的书写成为研究孙惠芬小说的重要切入点。
城乡矛盾关系书写的存在
费孝通认为中国传统处境的特性之一是“匮乏经济”,正和工业处境的“丰裕经济”相对立。不同的经济造就不同的生活态度和价值体系,随着农村现代化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孙惠芬觉察到城乡关系也发生了剧变,并在小说中借由物质文明的对比和精神文明的冲突对城乡关系展开深入思考。
一、物质文明的对比
孙惠芬出生在一个并不闭塞的乡村,沿海的地理位置使生活于此的人们很早就接触到了外界,小镇优越的物质文明和山咀子荒秃的山岗、开阔的粪场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让身处乡村的人们无不向往。
孙惠芬不厌其烦地对乡村与城市的物质生活进行书写,大到住房交通,小至饮食服饰,在这烦冗朴素的叙写中全景式地展现了乡村与城市的落差。当辍学中断了走出乡村的梦想时,16岁的孙惠芬在插秧季节里感到格外劳累,白天在泥土中挣扎,夜晚在孤独里跋涉。尽管作者意识到乡村正一步步走向开放,但在鲜明的城乡对比下还是难以迈过与城市物质生活之间的鸿沟。
然而,城市繁荣的物质文明同样藏污纳垢。金钱助长了欲望,返乡民工的身上不一定有血汗换来的酬劳,却有可能带回性病这种“城里最现代的病”。此外,相较于乡野的空阔,城市高度密集的人群使生存的空间被压缩进狭小的楼房之中,民工们大多被集中扔到郊区的某条街道,一张暂居证就能将他们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简陋的窝棚和荒乱的农民街是城市无法掩盖的伤疤,成为城乡矛盾关系的一大写照。恶劣的生存境遇让人怀念起身后的乡村,“吉宽们”无论如何也丢不掉田野上的马车,于是“复古”的潮流在城市泛滥,各种乡间地头才有的事物纷纷被移植到城市,使得城乡在物质层面上的对比越发明显。
“当理想变成了身边的现实,那曾经的现实又变成了我的理想”。作者因无法接受乡村物质生活的匮乏单调而向往城市的繁荣,又因无法容忍城市物质文明的腐败恶劣转而怀念乡村的旷野,物质文明的对比彰显了城乡矛盾关系书写的存在。
二、精神文明的冲突
突发的现代化使原本固若金汤的乡土文明开始发生裂变,而长期的贫困令乡民们看到的只有城市繁荣的表象,在张开臂膀迎接物质文明现代化的同时,忽略了精神文明上的准备。裂变由最初的向往演化为困惑,最终导致精神文明的冲突。
事实上,“开放和文明有自己的秩序和程序、自己的制度和法则,这种秩序和程序、制度和法则对身心的自由是另一种束缚和挑战。”面对城市里另一套行为规范和道德评判标准,乡土看重的廉耻、荣誉、贞洁乃至伦理孝道在各种博弈中,是最一文不值的存在,这给进入城市的乡民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困惑。“农耕文明的陋习使得城市文明对他们鄙夷不屑,而城市文明的狰狞可怖又衬托出农耕文明的善良质朴。”所以,当长期浸润在乡土文明中的孙惠芬到省文学院进修时,想家的思绪会在心中疯狂生长,渴望逃离的故土在苦闷之际成为精神情感的寄托。孙惠芬坦言:“当我的身体离乡村世界越来越远,心灵反而离乡村世界越来越近了。”
随着城市生活经验的丰富,孙惠芬再次面对故乡时逐渐生发出不一样的情愫。城市文明的逼近使乡土文明发生了裂变,但乡村固有的陋习并没有迅速消失,反而烛照出乡土精神世界的愚昧和压抑,乡民扭曲乃至异变的精神状态是作者在写作时无法回避的内容。此外,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种“差序格局”,即“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格”,这种结构因为血脉与地缘的稳定性长期存在于乡村,城市精神文明的冲击却使乡土文明中传统的伦理道德成为裂变最为显著的部分,乡民被“金钱至上”“利益至上”的观念腐蚀,“差序格局”所依靠的私人关系越发注重对金钱和利益的考量,这使作者逐渐意识到“家”的范围因利益的诱惑在无限扩展,“家”最终成了不敢回的地方。
“城市不能使我舒展,乡村不能使我停留。我找不到宁静,没有宁静。”城市与乡村的精神文明在冲突中暴露出各自的弊病,二者之间的矛盾关系愈发显著。
城乡矛盾关系书写的特征
城市的快速发展和城市物质文明的渗透使“飞出土地”成为乡下人的梦想。由于缺少对城乡原貌的深入了解,人们在进入城市后不得不面对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转而思念被抛在身后的乡土。但“剥除空间与时间错置下对家乡赋予的诗意想象,故乡原本的贫瘠与落后让返乡者难以接受,‘再离去’同样成为一种必然”,个体在城乡间的游走成为孙惠芬在书写城乡矛盾关系时的一大主题。
一、进城
在城乡物质生活水平的强烈对比下,向城求生实际上是对城市物质文明的渴望以及对未来的认同和指向。男人在土地上找不到出路,荒芜的乡村使他不得不成为民工的一员(《最后的乡村》);每月四千元的收入和拥有煤气灶、热水器的商品楼让天生有着优越感的肖伯纳无法适应“烧大锅”的日子(《舞台》)……“外面的好伤害了人们对土地的感情。”
乡村无法提供更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但作为传统伦理扎根的沃土,村庄“暗地里的中心其实是道德的魅力”。林治邦深谙此理,用“往水库蓄水”的比喻诱导潘秀英主动让位给小青,潘秀英一面为在村中留名而骄傲,一面又无法摆脱内心的空虚;徐兰则为了扭转自己因一件毛线马甲而逼死四姐的坏名声,嫁给了母亲瘫痪的拖拉机手刘立功。“人一旦被夸奖了,就被堵到一个固定的方向里去了”,必须压抑与之不符的情感和欲望,长此以往就陷入极大的痛苦当中。因而,“进城”不仅意味着走出贫瘠的物质世界,更是走出坚固的道德围城。
然而奔赴城市的乡民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丧失了自己的身体:吉美从城市获得更多包裹的同时被饭馆老板凌虐得遍体鳞伤(《天河洗浴》);张小兰自以为同车间班长发生关系便有了扎根城市的资格,岂料最后既失去了嫁妆又弄丢了贞操(《春冬之交》)……无论是《民工》《伤痛故土》等篇目里出现的农民街,还是《岸边的蜻蜓》里坐落在燕荡山上的塑料制品厂,或是《吉宽的马车》中林榕真在槐城几平米的办公室,都宛若城市的“补丁”。压抑的生活使进入城市的乡民在精神上生发出迷惘:吉宽不知道家和老婆对二哥他们还意味着什么,哪怕是通过考学在城市中获得了户籍的一男,在见到左拥右抱的同学林力后,也不由得发现自己依旧不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灰色空间》)。
进入城市意味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这种观念产生的前提是向城市靠拢应该是农村的出路,但孙惠芬认识到事实并非如此。走出乡村后,艰难的生存状况依旧没有得到改善,情感和道德又被卷入迷茫的漩涡,死亡和堕落如影随形,一幕幕悲剧的上演是城乡矛盾关系鲜血淋漓的写照。
二、返乡
“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习俗来应付的”,进城的乡民无法适应城市的秩序,转而开始怀念身后的故土,“返乡”成为必然选择。
荣归故里与仓皇败北是返乡人最普遍的两种境遇。荣归故里者中有人选择扎根乡村,探寻土地的另一种可能,例如林治邦和刘立功带领村民开发土地,改善乡村的生活条件。与此同时,也有人再度逃离,因为“城市生活的经验使他们有别于从没有离开乡村的普通农民,长期在外的生活使他们的行为习惯、思维方式都与原始乡村不再同步,甚至成为乡村生活的‘异类’”:黑牡丹发现自己无法再适应父亲的热炕;《舞者》中的“我”只觉得家人和家里都是黑色的;《盆浴》里身为大学生的“我”则发觉故乡“只不过是一幅画,是人们心中的一个美好夙愿和信念”。
再看仓皇败北者,他们中有人决计不再踏入城市,比如《民工》里和父亲一起进城的鞠福生,在《吉宽的马车》中故意涉黄被抓,回乡后再也不愿外出务工;李平、李菜油家原本做房产销售的媳妇、在城里做保姆的翁惠珠等人在被城市狠狠伤害后,都选择用一场婚礼结束与城市的孽缘,将破碎的身心埋葬进死寂的乡村生活。也有人心中不甘,在返乡后再次奔赴城市:小青和许妹娜都将进城同“另一种生活”画上等号,但她们的理解是片面的,出卖肉体是她们进城的最终途径,小青由乡再度入城的结局无外乎就是重演当年在卫校的人生经历,许妹娜则是在毒品中彻底堕落。
严格来说,哪怕是所谓的荣归故里,也并不能算是成功地从城市返回:永断进城之念的林治邦沉浸在对城市和女人的恐惧之中,私生女火花仿佛报应一般见证着林家的落败;刘立功的妻子离奇殒命,儿女同他疏离,乡民们也质疑于他的精神;尽管费尽心思登上了报纸,黑牡丹在返乡后依旧要面对村民的议论,女儿水红也彻底堕落,在毒品中寻找虚妄的快乐。
城市透出的些许光亮使乡民们再也无法安于寂静的生活,凝滞枯燥的日常和躁动不安的人心令乡土失去了平静,沾染着城市气息的返乡者无法在此获得归依的感觉。城市伤痛,故土亦伤痛,城乡的矛盾关系令人们永远在找寻,永远“在路上”,个体在城乡间的游走成为作者小说中城乡矛盾关系书写的一大特色。
城乡矛盾关系的书写成因
20世纪80年代,孙惠芬凭借处女作《静坐喜床》登上文坛,开启了长达四十余年的写作生涯。在此过程中,伴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稳步推进,现代性在科学层面与审美层面的矛盾同样使作者关注到城乡的矛盾关系:乡村并非诗意的乐土,城市也不再是罪恶的化身,哪里都是彼岸意味着哪里都不是彼岸。
一方面,科学现代性指向的是进步与发展,肯定了现代化对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另一方面,审美现代性指向的是批判与疏离,要求关注人们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生存体验。童年生活的记忆使孙惠芬自小便向往外面,她的灵魂里“装着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科学现代性促成了城市物质文明的繁荣,一定程度上也为身处乡村的人们提供了改善生存现状的机遇。孙惠芬认可科学现代性的积极作用,其笔下的城市具有更优越的物质生活水平,不再仅是物欲横流的人间地狱。但物质的极大丰富又给人们的精神和心灵带来伤害,“随着物质发展而来的道德危机,人们习惯于回望传统,力求从中吸取力量”。审美现代性使孙惠芬对科学现代性产生了质疑,转而投身乡土寻找精神的皈依之处,发掘出宽容、坚韧等传统道德的力量。然而,由于城市文明的强势入侵,乡土建立在血缘之上的伦理亲情已经发生断裂,传统道德失去了生存的基础,人们在回归乡村后依然无法摆脱身份认同的危机,现实中的乡土躁动不安,已经不再是诗意的家园。
在科学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共同作用下,孙惠芬既赞同个体“向城求生”的选择,又伤痛于传统乡土文明的裂变与失落;既渴望繁荣的城市物质文明,又批判其对人性的扭曲与异化。现代性自身的矛盾是造成孙惠芬对城乡矛盾关系进行书写的重要原因。
作者简介:
万彤彤,女,江苏连云港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2023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