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海金山归来,我整理了亭林蒋志明先生分享给我们的诸多文史资料,无意中看到先祖黄公望在挚友曹知白画卷中的题词“云西与余,有交从之旧,别来四年,心甚念之”。此处提到的云西,正是贞素先生曹知白,寥寥数字,大痴公与贞素先生间彼此惦念的深厚情谊跃然纸上。
循着蒋志明先生归纳的大痴公与贞素先生的部分诗词、跋文及文章记载,我特地请教了常熟文史专家,试图穿越史料洪流,探寻那段被岁月尘封已久的故事,在历史的缝隙中捡拾这一份遗失多年的友情。伴随研究推进,我被这份真挚的情谊感动着,也震撼着。用如今流行的词汇描述两人的友谊,我想,“恰逢其时、相见恨晚、笙箫齐奏、惺惺相惜”无疑是最为贴切的。
始于恰逢其时
他们同样精通绘画书法,同样研习易经算术,同样喜好交友论道,正所谓“志趣相投”,两人的相遇是偶然,也是必然。明朝姜绍书《无声史诗》记载道:“(大痴道人)隐于杭之筲箕泉,往来三吴,与曹知白及方外莫月鼎、冷启敬、张三丰友善。”清朝孙承泽《庚子销夏记》记载:“子久博学多闻,初隐于杭之筲箕泉,往来三吴,设教于苏州之文德桥,至松与曹知白善”。
1294年,黄公望被新任的浙西廉访使徐琰聘为书吏,任“浙西宪吏”之职,是年岁末随迁杭州,因为徐琰与赵孟頫的关系,黄公望结识到了书画大家赵孟頫,因而有了后来“当年亲见公挥洒,松雪斋中小学生”的求学轶事,松雪斋正是赵孟頫的书斋名。1298年,29岁的大痴公在杭州筲箕泉旁结庐而居。一次,他在高丽寺七祖堂四壁上作画,当时赵孟頫恰巧也在高丽寺书写碑铭。曹知白之弟曹和甫请赵孟頫题字,大痴公因此经由曹和甫认识了曹知白。曹知白比大痴公小3岁,出生于松江华亭名门望族,他常常“宾朋满坐冠峨冠,投壶散帙罄交欢”,在自己家的花园(曹园)中宴请宾客,把酒言欢。诗人、画家们因此有机会聚在一起,大痴公自然亦成为曹园的座上客。
转于相见恨晚
套用《一句顶一万句》名句,大痴公和曹知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人生经历、绘画技巧、诗词哲学,都是如此的一致与相通。众所周知,大痴公于垂髫之年丧父,贞素先生亦有相似遭遇。更为相似的是,两人母亲均在其弱冠之年离世,类似身世让大痴公与曹知白命运更近了些,更巧合的是守孝三年期间,他们都选择辞官归隐田园。
尽管这些相遇看似巧合,然二人相交确实可以用缘分来形容。江阴文人王逢曾在诗词里记载赵孟頫在松江时“(曹知白)桨打甫里船,角垫林宗巾。往访赵松雪,满载九峰春。”——曹知白满载名酒“九峰春”前往拜访赵孟頫,学习书画。尽管他没有像大痴公一样留下“松雪斋中小学生”的“师徒”自述,但二人有了实打实的“师兄弟”名分。他们在艺术上均受同一位德高望重的恩师指导,共同话题又多了几许。更重要的是,贞素先生两次为官,两次辞官,毅然放弃仕途,归隐田园的潇洒之举,一度让大痴公敬之仰之。他让大痴公在入道前反复追随的“为官”之梦,得到了很好的安放。贞素先生用自己的经验告诉他:做官做甚?这么出尘、这么自在的归隐生活,怎能不喜?
性情相投的人总会互相吸引,大痴公在题《张叔厚写渊明小像》中说道:“千古渊明避俗翁,后人貌得将无同。杖藜醉态浑如此,困来那得北窗风。”可见大痴公骨子里同样有着隐逸的老庄之风,崇尚高洁,志趣高远,也因此与曹知白有着共通的生活与艺术理念。
合于笙箫齐奏
如果说年龄相仿和性格相似让两人志趣相投,那么关于画作的探讨则贯穿于大痴公和曹知白的一生。尽管曹知白生于富贵之家,却喜欢清静简朴,作画风格也极尽古朴。他擅长画山水,有清淡疏远之风,因此,大痴公评价其《群峰雪霁图》“笔意古淡,有摩诘之遗韵,仆之点染不敢企也”。自此,“王摩诘遗韵”便成了曹知白的代名词。
另外,曹知白的《群峰雪霁图》与大痴公在同年所作的《九峰雪霁图》有异曲同工之妙。把两幅画作并置,只见前者以白为主色调,山峰交错重叠,松林染上风霜,一道飞泉从高处落下,给宁静的画面添了一分灵动与神韵;而后者以水墨写意,山峦高耸入云,远处的朦胧不禁让人有一种雪霁萌生的微寒,画中无雪,却处处是雪。
大痴公在《九峰雪霁图》的题跋中这样写道:“至正九年春正月,为彦功作雪山,次春雪大作,凡两三次直至毕工方止,亦奇事也。”创作这幅画的时候正值正月,春日风雪大作,他便趁这风景开始作画。当画作完成,大雪也正好停止了,仿佛天地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难免给人一种难以言表的奇妙心境。曹知白和大痴公的这两幅画同样给人冷峻、宁静之感,虽景色不同、笔法不同,其中的境界却又彼此共通。因此,有人认为曹知白的《群峰雪霁图》是对大痴公的《九峰雪霁图》的呼应与致敬。
终于惺惺相惜
两人的友谊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深厚,从青年到耄耋,从志趣相投到心境契合,从互相欣赏到精神共鸣,他们始终在画作、在艺术上同频共振。大痴公为《曹云西画卷》作诗云:“十载相逢正忆君,忽从纸上见寒云。空江漠漠渔歌度,一片疏林带夕曛。”下面这段题词正是引发我寻觅这段友情的引子:“云西与余,有交从之旧,别来四年,心甚念之。一日,子章以长卷见示,不啻见云西也。展阅不已。既题而复识之。”此时两人友谊已近十年,分别亦有四年,心里甚是挂念。虽然无法见面,但收到远方寄来的画作,如同与故人重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画中,寒云悠悠,吴淞江广阔空旷,仿佛听到了远处的渔歌声,夕阳映照着一片疏林。欣赏着这般画作,如身处在此情此景之中,别有一番旷远悠然的意境,虽然身处俗世,但大痴公和曹知白都崇尚着隐逸之风。
不仅如此,温肇桐的《黄公望史料》中也记载了大痴公对曹知白《重溪暮霭图》的赞誉之辞:“云老与仆年相若,执笔濡墨既有年矣,老而益健。于今诸名胜善画家求之巧思者甚多,至于韵度清越,则此翁当独步也。至正九年五月廿五日,大痴学人题识。时年八十又一”。两人已步入晚年,却依然热爱作画,常常交流,这份情谊放到现在,也是极为珍贵的。从“执笔濡墨”“韵度清越”“独步”可以看出大痴公对曹知白的心有戚戚焉。同样,曹知白对大痴公的画作评价颇高。高士奇的《江村销夏录》中记载了曹知白题大痴公的《秋山图》:“痴翁为危承旨作此,年过谓老,而目力瞭然,笔法古稚,大有荆关遗韵,仆之点染不敢企也。”从这一来一往的“对话”之中,我仿佛看到大痴公和曹知白互相懂得的默契。这份默契,与距离无关,与时间无关,虽相隔七百多年的时光,却从未褪色、从未黯淡。
明朝礼部尚书顾清所撰正德《松江府志》,将黄、曹二人互动亲密关系描述为,“与曹知白最善,多留小蒸,今此地有精九章算术者,盖得其传也。”我们可以猜测,大痴公为何“多留小蒸”?“小蒸”之地有曹园啊,在曹园度过的那段时光是他生命中极为轻松和惬意的日子。志趣、经历相似之人,必然懂得对方心头的淡愁,看清对方发间的浓霜。无他,“与曹知白最善”,就是知交了!在一波又一波心灵的碰撞中,交织的浪花两两相融。也许,贞素先生欣赏大痴公对艺术的痴狂,欣赏其对生活的痴爱。而这份欣赏,也使得大痴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慰藉。我更相信,贞素先生带给大痴公贯穿半生的友谊,是上天赐予大痴公的厚爱。贞素先生带着他逍遥嘉花美木之中,徜徉苍石清溪之上。他们吟诗品酒,抚琴和歌,挥麈谈玄,两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将对方生命的质量变得如此强大厚重,又如此轻盈飘逸。
贞素先生与大痴公,两人对待朋友与世事的态度亦是相仿,都是用发现美的心灵去探寻彼此的美好,并由衷地赞美,总会带着“小迷弟”般的崇拜眼神去放大对方身上的闪光点。他俩致力于“濡墨”,让彼此成为那历史天空中熠熠生辉的星辰,以至于七百年后的我们还在书写着两位可爱人物的传奇故事。
行至此处,我的脑海中突然想到1354这个年份,那是大痴公生命的终章。是年三月,他为南宋画家李嵩的《骷髅幻戏图》作了一首元曲《醉中天》,他告诉我们:要看破人生的幻境,追寻生命的意义。同年十月,他驾鹤西去。翌年,贞素先生追随而往。殊途同归,我想,他俩定会在天上再次相遇,真正比邻而居、把酒言欢。
当“大痴道人”邂逅“贞素先生”,一“痴”一“素”相遇,这份历久弥新的友谊,在岁月的长河中,始终有着念念不忘的回音。
作者简介:
黄澜,女,江苏苏州人,黄公望二十三世孙,教师,常熟市黄公望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