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文每天晚上六点整,要给妈妈惠芬打电话。这个约定从她去鄂尔多斯上大学开始,已经持续三年了。文文去鄂尔多斯上大学,起因是文文从地理课上知道鄂尔多斯的形象标识是大角牛,她一下子喜欢上这个北方城市,天高地阔,牛气冲天,文文自己属牛,属牛的妞想去牛市读书,就这么简单,她选择了鄂尔多斯。文文和妈妈电话里说的都是日常琐碎,虽细小,却温暖如开花机器姬小菊,星星点点,照亮了母女俩的一方星空。
今天,惠芬的声音像一张破网,又湿又沉,硬拽才能拉扯上来一点点。文文立马觉得妈妈哪儿不对劲。
妈,你一定出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儿?妈妈天天在厂子里上班,能出什么事儿。
不对!妈,你赶紧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一定出了大事!
都说母女连心,此话不假,最无助的时刻,女儿身在千里之外,感应到了。惠芬此刻哇呜一声哭了出来,如闸门洞开,哭声稠稠不稀,密不透风。
文文握着手机,在鄂尔多斯,哆嗦着,等惠芬喷涌的哀伤和绝望转缓。过了许久,妈妈那边的哭声歇一歇了,文文才追了一句:你倒是快点说呀,出了什么事儿?
钱没了……惠芬的哭声又拖出来了。
丢了丢了就丢呗。
文文一直觉得,她这个妈虽说四十多岁了,心理上跟小孩子没两样,不仅脸相显嫩,思维也简单,可能读书少了,头脑里弯弯绕绕少。但妈妈不笨,也上进,虽说只是初中毕业,可她自己心气儿高,要强,胆子也大,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对过好家庭小日子敢闯敢冲。
妈妈在文文三岁时就去新加坡劳务输出。新加坡多远啊。妈妈那时候生活在运河边上的马棚湾,新加坡是书上知道的。妈妈说小时候就知道这长长的南北都望不尽的运河啊,一头是北京城,一头是杭州,这两个城市都是听说来的,新加坡比它们还远,远到天边了。跟着运河里的船队到不了,得上飞机。
那时的妈还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姑娘,一没技术,二没本钱,去一家榨菜加工厂洗菜、包装。在国内,她也做过这活,扬州酱菜厂打过零工,钱少。同时期在新加坡,做同样的事情,一年挣十多万元,是国内三倍。看不见亲人就看不见亲人,吃不到家里的饭菜就吃不到,熬嘛。去了三年,竖起了自家楼房,也帮娘家竖起了楼房,是前庄后舍出了名的能干人、孝顺女儿。
文文知道妈妈身上还存了一点体己钱,都是那些年在新加坡打工存下的。这钱爸爸不知道。爸爸常年在新疆务工。妈妈也只告诉过文文有点钱,多少没细说。妈妈说这钱攥在手里以防万一。哪些万一呢?万一外公生病需要,万一舅舅姨娘他们串借过手需要,万一文文找工作搭桥铺路需要,或者文文结婚当作陪嫁。妈妈的计划总是比眼前长远,远到看不见的地方。文文没当真。听妈妈说,总觉得好笑。影子不见的事,瞎操心。现在妈妈说钱丢了,文文也没有觉得对现实生活有影响。
丢了就丢了,已经丢了,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那不是小钱。妈妈又一次号啕。声音悲凉凄惨,听得人心慌。
到底多少?文文有点烦躁,像平时跟妈妈使小性子,气急败坏地追问。
惠芬大声哭,欲言又止,小声再哭,如此反反复复,声音弱下去、细下去之后,终于吐出一串数字:十八万。电话那头的文文,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钱!如果说这话的不是自己亲妈,而是家里哪个亲戚,丢了这么一大笔钱,她肯定又气又恨,吐对方一句:你去死吧!真的,差点脱口而出。
这个数字简直超出文文的想象。她从小学上到大学,也没花这么多钱吧?爸爸从文文记事起,一直在新疆帮人摘棉花,他也一定没见过这么多钱。妈妈虽说见过,但那钱是牺牲青春和亲情换来的,她把钱抓得最紧,平日里俭省得不像个女人。人家女的这个粉那个霜,这个油那个膏,她呢,一年四季抹大宝。衣服也是一件穿几年。
新加坡三年,是妈妈的高光时刻,回来后她一直在绿洋湖边上的一家制衣厂打工,当质检员。听起来好听,工作时间长,事务头绪多,辛苦一个月才拿三千多块。风里来雨里去,一天路上要花三个小时。不吃不喝一年存不到三万。十八万,真的要苦死她。丢了十八万元的妈妈已站在悬崖上,自己不能推她。文文知道自己这句“你去死吧”一出口,绝望的妈妈真的会去寻死。关键时刻,文文的嘴上闩了门栓子。冷静下来,细细盘问,这十八万是怎么没的。
2
惠芬也不知道是怎么爱上写作的。她这个人,外表看,任何硬件设施都与文学不搭界。长相朴素,清汤挂面的头发,绝对没拉直过,爹妈给的纯天然,平常普通毛呢外套,小脚裤子,一脚蹬皮鞋。普通女工,不算时髦,很周正。就是一点不文艺。职高毕业,只能算识得几个字,系统的阅读都没有,更别说接触写作理论了。可偏偏她就爱上了写作。她说晚上下班回来又没什么事做,就写写。丈夫在新疆打工,一年最多回来过个年,有时甚至两三年回来一次。孩子也大了,不需要她多费事。她不喜欢打麻将,似乎和这个年纪的邻居们有点不合趟。小区入口处三家麻将馆生意好得很,老板娘喊过她,邻居们也喊过她,她实在不喜欢,主要舍不得输钱。就这么着,她爱上读读写写。成效有一点,先是豆腐块,当地晚报偶有刊登。后来参加一些征文比赛,从社区、街道到市里市外,哪哪都参加,大奖不得,三等奖、纪念奖滚滚的。惠芬颇受鼓舞。也尝到一点甜头,比加班划算,拿现金的时候不多,奖品从被子、热水瓶、锅、毛巾,到取暖器、保暖内衣啥都有,都是过日子用得着的,比家里男人体贴周到。索性就爱上了。有时候能写到深夜,甚至凌晨,第二天上班打瞌睡,老板看她,一脸昨晚有事的坏笑。他哪知道惠芬胸怀文学梦想。
一天,惠芬写出她自己在新加坡打工期间,工友身在异国他乡,孤单寂寞中寻求慰藉,家外有家临时搭伙的故事,被一家影视中心看中,说有叶辛《蹉跎岁月》的味道。着意改编成电影,由惠芬本色出演,圈子里外产生不小轰动,媒体集中轰炸,惠芬一下子成了青年作家。叫她刘老师的人多起来。各类文学名义的聚会交流,也有了惠芬的影子。惠芬很注重和这个圈子里的人相融,她有一颗谦虚好学的心,总觉得自己学历低,基础薄,起步也迟,跟这些文化人多学学,有好处没坏处。要不是文学,哪个认得你打工的惠芬啊?哪个又会喊你刘老师呢?
云海苍茫就是这时候遇见的。惠芬的文章《大地常春》被新媒体工作人员推上了本地头条,县作协主席又帮惠芬在作家群推了一下,收获一大片点赞的大拇指、鲜花和艳羡的口水。本地头条后面可以留言,云海苍茫留下的是自己对作者美文的深情赞美,还有自己的微信号,请求作者同意他加为好友的申请。
惠芬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澎湃的赞美,犹如站在追光灯里,羞涩又膨胀。写作者面对读者的喜欢很难说不,惠芬就这样和云海苍茫成了好友,接受近距离大容量仰慕。云海苍茫说看了本地头条惠芬的文章,勾起他对童年清贫却温暖岁月的回忆,估计是同龄人,希望交个朋友,有空谈诗论文。大凡女人,都喜欢追光灯。惠芬也不例外。
这几年,本地头条在老百姓心里有别于同期兴起的其他自媒体公众号,原因在于它关注老百姓的当下生活。哪里新店开业优惠啊,哪个艺术培训中心有汇报演出啊,还有哪条路禁止左转了,哪里从现在起禁止停车了,哪个路段正在查酒驾,提醒各位注意,诸如此类信息,既快又准,让老百姓觉得本地头条和自己是一伙的,贴心贴肺。后来,政府部门的一些人事任命,在纸媒公告的下一分钟,立即就出现在本地头条上。信息公开了,这番操作不违规。老百姓心里,本地头条权威性更大了。
惠芬觉得关注本地头条的男人不应是坏男人,说明他热爱生活啊。哪个骗子没事逛头条还找人品诗论文呢?一般不可能。就像她上次在县政府门口看到的一幕:一个推销颈椎按摩枕的人,被警察和门卫堵在县政府大门口,因为这家伙到大院里挨个敲办公室门,推销上万元的昂贵按摩枕,功效吹得神乎其神,还没卖出一个,警察就找上了。大院内行骗,没门。现在的骗子,直接奔钱而去,懒得粉饰了,更没必要装文人。
头条注册账号群也像个无形的大院,不是谁想有就有的,审核很严,听说要人脸识别,一般人只能以游客身份浏览,没有留言资格。惠芬大伯哥是公务员,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的中层干部,他就有账号,他们需要常态登录,及时搜集社情民意,提高服务本领。
惠芬头脑里对这类人不戒备,不拒绝和他们交往。他们光鲜亮丽,代表社会成功人士,跟他们交往特别有面子,让人羡慕。他们了解政策,信息来源广,自己不是那个打工妹惠芬了,而是作家惠芬,交往的人当然也要上档次些。再说文文两三年后面临找工作,说不定云海苍茫能帮上点忙。文文学的是现代传媒,难不成要听摘棉花老爸的就业指导?
惠芬和云海苍茫聊的面还挺广,从兴趣爱好到家庭生活,面面俱到。惠芬写作就是因为上班下班无人说话,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谈得来的,话语绵绵不绝,连她自己也惊讶咋这么饶舌。一聊就是半小时一小时,才说过又想说,有点像热恋的感觉,惠芬不好意思承认,不肯承认。
在惠芬保守得近乎古板的观念里,她是老公的妻子、文文的妈妈。中年的女人不可以恋爱。可恋爱的感觉,不是说不可以就不出现的。
云海苍茫告诉惠芬,他是隔壁开元市档案局的公务员,老婆中风,常年卧床,生活不能自理。他很苦闷,经济压力也很大,平时没个人说说知心话倒也罢了,老婆一月服药就要几万块。白天他上班,找了个保姆照料,保姆工资一月五千块。还有个长得快两米高的儿子,死读书,博士了,还不肯工作。这些开销不小,他得多挣,养活一家。老丈人丈母娘很强势,自从老婆生病,他们看云海苍茫就像看贼,吃的用的,老婆优先,还要好上加好,生怕委屈了自己的女儿,也生怕云海苍茫生出二心,扔下他们的病姑娘,一个人逍遥自在。
云海苍茫说,我才四十多岁,还年轻呢。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虎狼当不成,哪个想到自己要当贼呢?好在他在高人指引下找到挣钱的好路子,经济上不用愁,主要是心里苦,缺的是通人心知冷热的同路人。
惠芬的心有一点疼,也有一点激动。为云海苍茫的不幸遭遇。社会上流传个段子:中年男人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惠芬听到这话就生气,连谈论的人一起憎恨。夫妻之间,比翼鸟、连理枝不奢望,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都忘了吗?如此薄情寡义,还是人吗?畜生不如!与这些人相比,云海苍茫简直太让人舍不得了。他不仅没抛弃病妻,还受气,受老丈人一家的气,受他们监督、怀疑,这滋味更伤人心。云海苍茫有情有义有担当,一个月为妻子花几万块,不是一般人舍得的,更不是哪个说掏就掏得出的。他挣钱的路子自己不妨学一学。在运河边马棚湾的刘家庄,惠芬是庄前庄后出了名的巴家姑娘。什么事都为娘家好。出国挣钱给娘家盖楼房、买收割机,现在弟弟要在城里买房,老父亲身体不好,女儿找工作、成家,哪样不需要钱?!
3
钱,这些年惠芬辛苦攒下一些。可用的地方实在太多。钱能生钱当然好。惠芬和云海苍茫也不知是谁主动,有意无意把话题往钱生钱的路上引,越引越深。
云海苍茫说有一种虚拟货币,和股票类似,可以炒,来钱。他撺掇惠芬可以先试投一千块钱,看看利息会不会有,本金能不能提。真实有效,你再继续。你考虑考虑,想投资,随时问我。我们俩谁跟谁呀!我还能骗你?一般人我不可能告诉他这个渠道。你看看我的开销多大,吃穿上又讲究,钱哪里来的呀?都是投资赚来的呀。你不理财,财就不理你。
惠芬被他说得心活活的。她是见识过云海苍茫的考究的。在视频上。那天晚上,两个人聊着聊着,突然都想见见对方真容。半夜三更,隔着几百里呢,怎么见?视频聊天就可以,只是不能有声音。隔壁房间,云海苍茫中风的老婆躺在床上看电视呢,那电视白天黑夜都不许关。自从生病,老婆的耳朵越发灵敏,云海苍茫绝对不敢造次。他把微信音量调到最小,直至无声,和惠芬连了视频。手机画面中,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满肚子话不敢说一句。惠芬注意看了,斜躺在床上的云海苍茫,个子小巧型的,脸白皙,不像自己身边那些工友辛苦得皮肉俱褶,也不像大伯哥那种事务繁杂机关上班的压力大,多早秃。看来云海苍茫在单位混得不错。再忙的单位都有闲人,再闲的单位都有忙人,看个人平衡术玩得怎样。云海苍茫没吃过体力苦,也没受过脑力苦的样子,小板寸精神抖擞,藏青西服红领带,手表金光闪闪,整个人收拾得很清爽,不像上五十岁的人。那表好像是卡西欧,云海苍茫把手机镜头在表面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说要喝口水。直起身的时候,镜头晃到了旁边衣架,上面搭了个紫红色袋子,袋子上白色的字好像是紫金财富。一闪而过,惠芬也没看得太清。当时还奇怪,他们家怎么有这种袋子。这种袋子,惠芬家小区门口天天有人领。好像是什么理财公司免费发的,袋子里有小礼品,来领的全部是老年人,洗发水、药酒、扇子、卫生纸、扑克牌……五花八门,过段时间换一种礼品,老人们络绎不绝。在理财公司忙碌的年轻人西装革履,敬业得很,冬天五点多就在那开着暖气,等老人们了。惠芬也没关心人家卖啥做啥,她从不多管闲事。不就是保健品推销,忽悠老年人上当的嘛。自己又不老,更不可能上当。她从没把这一切跟自己联系起来。
惠芬沉浸在和云海苍茫第一次视频会面的甜蜜里。总体来看,云海苍茫符合惠芬的想象。只是没戴眼镜,缺少那份书卷气。又一想,人家档案局工作,书读得多不多不重要,嘴巴紧不紧才重要。自从这回开了视频之后,惠芬对云海苍茫信任加深了。
惠芬按照云海苍茫教的操作步骤,先买了一千元的虚拟货币,隔天提现试试,果然有红利。从小账户提到自己银行卡也可以。进出自如,收益可观。惠芬心里窃喜,这么个生财好路子,初尝甜头,还舍不得告诉人。她又大着胆子买了一万元的虚拟货币,如此再操作试探,完全没有问题。账户上一下子多了一笔钱,那是投资收益。钱就是这样生钱的。惠芬亲自见证了这个奇迹。钱真的可以动动手指赚来。勤扒苦做有什么用呢?找到一个赚钱的好路子,财富就会飞奔而来。埋头死做,累死累活不一定余得下钱。跟着云海苍茫这类人,才会抬头看路。惠芬盘算着:弟弟买房钱、老父亲养老钱、女儿找工作铺路钱,这些都会有的,都不在话下。她多挣点,支援他们腰杆就硬一点。
像小马过河,步子越迈越大。她开始五万五万买,一不留神,一个月不到,滴滴答答买进了十八万元人民币的虚拟货币。弟弟急着买房,售楼小姐天天催交款,她一再按住弟弟,要他等一等,再等几天,姐能多借给你五万,凑十万给你,房市现在又不牛,跑不掉的。弟弟是借钱,口气硬不起来,只好等。一直等到售楼小姐说再不来交款,这房子真有人要了,才再催惠芬。
惠芬决心提现。一番操作,平台提示,她属大宗投资钻石客户,收益丰厚,未到期提现,要交手续费三万元,必须是现金,不可抵扣。惠芬本能退缩,三万块也是一笔大钱呢。再说,她把老本都投进去了,哪里还有现金交手续费。弟弟那边催得实在急,惠芬再舍不得,不提也不行了。她想跟云海苍茫周转一下,提出来从收益里还给他。云海苍茫像是等着她来借,把“朋友不公财,公财两不来”的处世哲学说给她听,还说投资人有个不成文的规则,彼此不借钱,大家的钱都拿去投资钱生钱了,谁手里还留闲钱啊。要借跟平台借,现在的网络贷款方便得很,不要你跑来跑去,一张身份证,拍个图签个字搞定。云海苍茫还给她发来一个看起来像模像样的网络借贷合同。
网贷两个字一闪,惠芬的头脑突然清醒了一下:不会上当受骗了吧?网贷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坑啊。扫黑除恶期间,电视上放过,网贷丢了房子的,网贷卖身抵债的。现实生活里也有啊,厂里小姐妹的丈夫就是网贷利滚利还不清,要债的上门,小姐妹被恐怖的场景吓晕,弃夫求生。这网贷可是万万不能碰的。
惠芬坚持不交手续费提现,哪怕收益少一些。客服不答应。再谈,惠芬让步,说不要收益了,只提本金,客服继续不同意。她怀疑客服是机器人,总是那么彬彬有礼,从不生气:尊敬的钻石客户,请您缴纳手续费三万元,祝您财源滚滚,谢谢!惠芬很生气,怎么能这样对待钻石客户?!一上午听几十遍,脑瓜子疼,她想找人骂一架,却不晓得对手是哪个。
她气恼地联系云海苍茫,不料云海苍茫把她拉黑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上当了,十八万元辛苦钱可能被骗了。她心存侥幸,可能,一切都是可能,还没有板上钉钉。紧张、无助,瑟瑟发抖。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瘫软在地。她咬着牙,打了反诈中心的电话,希望他们拦截支付,别把她的钱被骗子划走。惠芬对反诈中心接电话的人说,骗子把她微信拉黑了,不过她知道骗子的QQ号,她会恳求他把钱退给她,她的钱是辛苦钱,也是救命钱,没了这些钱,她也不准备活了。接电话的人让惠芬冷静,不要再和骗子联系,以免被骗子持续洗脑,陷进环环相扣的骗局不能自拔。他们会根据线索追踪,末了还说了一句,这类骗子,账户一般设在国外,追回的希望基本没有。
自此,惠芬彻底清醒:一直以为上当受骗都是别人的事,自己正深陷其中。
4
打完反诈中心的电话。惠芬也不知道自己眯了多久,就是眯了,满脑子空白地眯了。她无力再睁眼看世界。十八万元,把惠芬私房钱掏空了,也把她的五脏六腑掏空了。她虚弱得站不起来,就瘫在门口脚垫子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她真正发觉上当时,午后太阳正好,眉清目秀,一点不愚蠢不痴笨,应该不知道她受骗,像没心没肺的女儿文文。等她口干舌燥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外面乌漆墨黑,好似无数小狼来了,风呜呜地穿过纱窗,在客厅与卫生间之间晃荡,让人生出寒意和恐惧。平常也是她一个人住,从没觉得怕过。真是倒霉人火焰低。
日子一天天往年根靠近,都说越到用钱时,骗子越猖獗。没有一个骗子挨得过年关。这么大的事,得让文文知道。惠芬只有这样一个念头,一定要告诉文文。可告诉文文有什么用呢?只是一种习惯而已。这么多年,女儿文文是惠芬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是她唯一的朋友。有事没事,母女俩都会说说。随着文文长大,读了大学,眼界宽了,心理成熟了,惠芬常常觉得自己更像个小女儿。这事告诉文文,就像小时候上了当吃了亏,要向妈妈哭诉一样。近两年,她们的角色不知不觉中调转了。
文文把那句“你去死吧”硬生生压在舌底。也像妈妈这些年对她的呵护。她听惠芬哭,从汹涌澎湃到淅淅沥沥,再到抽抽搭搭,大约有个把小时。文文终于发声,说的却是:妈,你就当给我创业开公司失败了,不要再想了。你把身体愁垮了,我就没妈了。
惠芬心里好过多了。她的妈因为没钱看病,走了。所以她特别在意爸。她要多聚钱真是担心在亲人要钱的时候自己无力。妈没了,她心情一直不好,总感觉孤单。文文这句担心点了她的穴,为了文文,她也不能垮了,更不能没了。若不是文文,丢了这么一笔钱,她真准备不活了。
还是女儿贴心。假如养的是儿子,可能不会这么疼人。女儿学的现代传媒,有学姐学兄上学期间试着创业开公司。女儿和她谈这些时,她当时还很有底气地说:咱也开一个,妈给你本钱,去探探路子。年轻人就是要多闯荡闯荡嘛。而今这一把,钱袋子扔进水里,响儿都没一个。心痛啊!女儿能这么安慰自己,虽说伤痛不除根,终归心里好受些。就当创业失败亏了,就当生病送进医院了,就当买偏方吃了……日子要过下去,后悔没有用。
惠芬强颜欢笑,继续上班。没有人知道,天天去厂里上班的惠芬,其实大病了一场。倒是有人问起她最近在哪家美容健身机构瘦身的,效果绝对。惠芬瘦了,瘦多了。裤子要系皮带,上衣裹在身上直打滚。她能告诉别人自己上当被骗了十八万吗?谁也不能讲。被人笑话猪脑子,钱多人傻!到哪里,总有幸灾乐祸的人。任何人不可能与你感同身受。外人不能讲,家里人更不能讲。老公要知道自己有这么一笔私房钱,还被骗了个精光,棉花不摘也要回来打离婚。老公公老婆婆都八十岁向上,他们知道这事更不得了,他们不会认为这钱跟他们家没关系,在他们的观念里,儿媳妇的就是自己家的,自己家十八万打了水漂,心脏病高血压还不一起来?出人命是肯定的。娘家这头也不能说。弟弟责怪、父亲懊恨,压力也不得了。惠芬只能放在心里,自己懊恨。时不时跟反诈中心打个电话。甚至还动过要去哪哪上访的念头,被文文拦下。告诉她再陷进去,会把后面的生活搞糟。文文是大学生,她说得有道理。惠芬就是不死心。梦里常梦到有人把钱送回来的画面。都说梦与现实相反嘛,醒来更懊恼。
难道这十八万就这么丢了?惠芬一直不停问自己?问不出答案,天天头疼,吃啥药都不灵。
十八万丢了,她一天班都没敢不上。走路走神,上班走神,谁跟她讲话,她都游离在半空里。一次,她在厂门口看见人家迎亲的车队,开在前面的红色小汽车上竖着牌子:娘家陪嫁。她喃喃地说:我把我姑娘的汽车丢了。听得人稀里糊涂的。以为她常年独处,精神抑郁了。
惠芬没抑郁。抑郁是富贵病,不是她这种人得的。她只是懊恨加愧疚。弟弟的房子没买成,女朋友也吹了。老父亲受这事刺激,身体又差了一些。她得赶紧挣钱。
惠芬又开始码字了。微信公众号要的软文,各类有奖金的征文、一些家庭报刊需要的自述故事……她都写。她得把十八万找补回来。下了班,她就回家写稿子,小区门口的广场舞跳得再热烈,也不去看热闹了。
惠芬常常写得很晚。有一次写到深夜十二点多。听到有人用钥匙转动门锁,转动的真是她家的门锁。惠芬奇怪,下意识问了声:谁呀?起身丢下笔,去门口开门。惠芬听到脚步匆匆往楼下跑,不见人影。第二天,文文来电话,她讲了这事。文文又气又急,对她吼:你还敢去开门?遇见歹人,你挡得住?惠芬不在意:哪里有那么多歹人,可能是邻居走错楼层认错门了。文文直接怼她:真幼稚!认错门跑什么啊,站住惊讶才对呀!惠芬还是不信。此后又有过两三回,惠芬再告诉文文,文文叮嘱她:再有这种情况,你给我打视频通话,情况不对,我立马报警。直至惠芬答应了,文文才放心。惠芬还是不相信,有心怀鬼胎的歹人盯着她,把她当目标。
惠芬活在挣钱的目标里,无暇顾及其他。反诈中心那边一直没有新消息,尽管人家叫惠芬别抱多大希望,惠芬还是不死心,做梦都做到派出所喊她去领被骗的十八万,她给人派出所送了一面锦旗,场面都欢天喜地的,笑哈哈的。一笑就醒来了,寂静的深夜,只有卫生间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滴水声。一分一厘都省,一滴水都省。
隔三差五,惠芬能收到一些稿费单,三十五十、七十八十的,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怎么办呢?有强似无。每每此刻,她就在十八万的大数字里扣去三十五十、七十八十。惠芬相信,十八万总有找回的那一天。警察找不回,她自己也要找回。
5
惠芬觉得写稿子挣的小钱要算,可太慢了。一天不把十八万的洞补上,惠芬的心就一天不实在,就有一个大凹塘。惠芬又想出国打工了。听工友说韩国用工条件宽,待遇还可以,一年能挣个一二十万元人民币,自己出去两年,省着点,十八万能找回来。惠芬出过一次国,知道关门过节,抓紧准备材料。
就在这时,县作协主席说有个学习机会,看她创作势头不错,特意推荐她参加。这一期的文学创作研讨班的学习,惠芬学得心不在焉,上当受骗还不到两月,阴影还在,肉疼连着心疼,一点没有减轻。可她确实太累了,需要散散心,创作培训班,吃住大酒店,一般还安排个采风,多好的事情。有机会,惠芬都不想放弃。
因为疫情影响,酒店自助早餐由机器人送到客房,还挺新鲜,包子鸡蛋牛奶鸭蛋水果豆浆齐全。同寝室的人家在市区,未住酒店,洗漱用品多出来一套,惠芬每天收拾好放到包里,第二天客房保洁会补全。这些小零件,从沐浴露到洗发水,从针线包到应急包,哪样都可以用。哪样都可以在生活成本中扣除。生活成本节省,积蓄就会多一点,开源节流嘛。这么一点点攒、聚、省、抠,离十八万找回的那一天就一点点靠近。“万里长征,我也要把它走下来。”惠芬狠狠地在心里默念。
一天中午,同寝室的人突如其来到房间冲澡,发现没有沐浴露,低声嘀咕了一下。竖着耳朵的惠芬立马从包里倒腾出那些洗漱用品,隔着虚掩的门递过去。她的脸有点红,找回十八万的心情还是急切了一些,吃相有点难看。倒是同寝室的人很体谅,赶紧对她说:没关系,我也喜欢带这些小件回去,主要外出使用方便。惠芬知道,人家善解人意,说这些缓解她的尴尬呢。
下午两点半讲座才开始,还剩半小时,惠芬倒在床头看手机,这时候,文文发过来的一条消息浮了上来:韩国新增3901例新冠确诊病例,连续两天维持逼近4000例的水平,累计确诊432901例。乖乖,确诊病例43万,这个数字接近惠芬生活的小县城城乡所有人口,仍在持续扩展。媒体报道,韩国政府自转换防御体系以来,各项防疫举措大幅放宽,社交和聚会活动增加,确诊病例规模也逐渐扩大。文文在这条消息后面追了一条消息过来:不怕死,你就去韩国!
死,倒是不怕。惠芬心里说。我要挣钱,地球上除了韩国以外,还有许多国家可以去。
作者简介:
张濛濛,笔名张悦,女,江苏仪征人,扬州市作家协会,江苏文学院第5期、第6期青年作家读书班学员,已在《青春》《短篇小说》《小小说月刊》《三角洲》等发表短篇小说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