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3年的春天,我四五岁大吧,还不懂什么事,就随父母从东北老家搬到了新疆阿克苏。也就是在那年的春天,我在阿克苏军分区菜地第一次见到了小龙。
那时,我年龄虽然不算大,可还是很有礼貌的,见到大人知道叫叔叔阿姨。特别那些解放军叔叔,时常夸我有礼貌。我喜欢别人夸奖我,那种感觉让我非常愉快,我时常带着这样的好心情,蹦蹦跳跳就去玩了。初次见到小龙,我本想也像见到那些大人一样热情打个招呼,和小龙表示一下我的友好,就摆着小手笑着和它说:“小龙,你好啊,我们做个朋友吧。”可这家伙牛哄哄一声不响地扭身就走开了。在它扭头瞟我一眼的那一刻,我看到它眼睛里还透着一股凶巴巴的眼神,我的脖子后立马就冒起了凉飕飕的冷风,还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大人们看到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都说小龙这家伙太不友好了,还劝我说,别生气,小龙现在还认生,过几天熟悉了就好了。虽然有人给我解了围,可我心里感觉还是很尴尬很没有面子。小龙对我的爱答不理,也让我对它产生一种很不友好的感觉,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我也不要搭理它,更不要和它玩。
说真的,我对小龙的表现是很失望的,准确地说,我认为它是一个很不懂礼貌的家伙,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我是新来的客人,你是不是该热情一点呢!并且让我这张热乎乎的脸去贴它的冷屁股,我的心里实在很不舒服。在我的心里,你小龙最起码也不该把我晾在那里,你让我有多难堪,我的心里有多不好受。
小龙那时从边防十团一连退役已经有两三年了,在阿克苏地区军分区菜地落了脚,是一名兵龄最长的退役老兵。春来暑往年年岁岁,小龙虽然没服役时那么精神了,也没有那么敏捷的身手了,但也不失一个军人的勇敢和传统。
我第一次见小龙感觉并不是很好,它看上去很傲慢,昂首挺胸的样子,简直就是在装派头,搞得我的心里很是不舒服。它就像身经百战的将军,浑身上下透着那么一股令人生畏的煞气。这是我见过最牛气十足的狗,它好像根本就瞧不上我,连理我的工夫都没有。听阿克苏军分区菜地的解放军叔叔说,你算啥呀!就是我们这些现役军人,在它的眼里也都是里外三新的新兵蛋子。后来,我从解放军叔叔口中了解到,小龙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它在服兵役的时候,立过很多战功,也受过很多的嘉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小龙矮小的身材、浅黄色的皮毛,看上去就是一条很普通的狗,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除了它那双傲慢眼神让我不舒服外,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从心里比较怀疑故事的真实性,觉得只不过是解放军叔叔吹牛而已,糊弄我这个小孩子。解放军叔叔看到我怀疑的样子又说,你呀,别看人家小龙身材矮小,可上了边防线就是一名出色的边防战士,非常机警灵敏,任何微小的声音都逃不过它的耳朵,它会迅速地做出反应,只要训导员一个手势,小龙就像猛虎下山一般冲了上去,再大,困难和危险也难不住小龙,它都以最优异的成绩完成任务。
小龙在边防十团一连是出了名的临场发挥型战士,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一到了关键的时候,小龙就会发挥出奇制胜的智慧和能力。解放军叔叔笑着抚摸着我的头说:以后你就可以看到小龙优异的表现了,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我那时候太小,根本搞不懂那些解放军叔叔说什么,反正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只认一个理,我要看的是小龙的真本事,只要它能让我服气,我让它骑也没关系,不然,我就要天天骑着它,看它还牛不牛了。
那时候,“大跃进”在如火如荼进行时,每天早上天不亮,上工的钟声就敲响了。生产队当钟敲的是一节一米多长的铁轨,挂在一棵很大的核桃树的树枝上。生产队队长每天早上天还黑乎乎的就要爬到树上,拿着一根小铁棒,“铛铛”地敲响上工的钟声。父亲和大哥、姐姐听到钟声就得起床去上工,我也被母亲哄起来去放羊。
父亲和哥哥、姐姐都使着用不惯的坎土曼,听着叽里呱啦听不懂的语言,干着不知干什么的活儿。虽然他们在生产劳动中也学会了一点儿日常用语,但说起来还是很生硬,经常是词不达意,惹得维吾尔族人哄堂大笑,把自己整得面红耳赤,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但小孩对陌生地域适应能力非常强,对于学习新语言也很快,这是大人没法相比的。没几天的工夫,我就和生产队里放羊的维吾尔族人巴郎子打得火热,虽然语言上还有一点点小障碍,可是维吾尔语我已经说得很流利了,再加上比比画画的手势,沟通已经没问题了。和巴郎子一起放羊一起玩耍,说真的,还是很开心的,早就把老家忘到脑后去了。
二
朝夕相处时间久了,我和小龙也很快就混熟了,也见识了小龙的真本事。我从没见过一只狗会像猫一样毫不费力气上房顶,虽然平房不怎么高,也有两三米多高,可在小龙的眼里就是一个小小的跳跃而已,眨眼间就上到房顶上了。这让我非常惊讶,小龙的弹跳力怎么那么好,都不用助跑,四条腿一用力就上到房顶上了。当然,这是我年纪小见识短的缘故,没有见到过这么厉害的狗。其实,等我长大了,乃至现在,我也没见过像小龙一样出色的狗,无论国产的土狗还是进口的洋狗,都没有超过小龙的狗。我当初的怀疑也随之烟消云散了,这才知道解放军叔叔的确不是在吹牛,也让我真实地见到了小龙的真本事。
经常有路过军分区菜地的大马车(那时汽车很少,大马车是生产队最重要的生产工具,也是生产队最主要的运输工具),很多不知道情况的大马车走到这里都吃了亏,不是轮胎的气门芯被拔了,就是马被小龙吓惊了,拖着大马车像拖着一片秋叶一般,一阵惊慌失措地狂奔着。惊了的马不管渠沟还是大坑,直到把马车拉翻了,挣脱了绳套才算完。被小龙搞得狼狈不堪赶大车的人,鼻子都快被气歪了,有人不服气,想和小龙较量一番,可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被拔了气门芯的赶车人心里最窝火,被小龙搞得人仰马翻不说,还得把大马车赶到一个僻静一点儿的地方,找来气筒呵哧呵哧地给瘪了的轮胎打气。那时的大马车的轮胎气门芯不是内在的,是一个二三十厘米的橡胶的帽子,轮胎打足了气,把橡胶帽子戴到气门芯嘴子上就行了,露在外面很容易被拔掉。人工给大马车轮胎打气是非常费力的差事,打不足没办法装载货物拉东西,可谁不想打足了再拉东西,那是需要时间和气力的,没有一两个小时,一个轮胎的气是打不足的。人多还好说,轮换着打,谁膀子酸了休息一会儿,换个休息好的再打。一个人就麻烦了,既要扶着气管子的管口和气门嘴子,还要自己上下打气。如果碰到这种情况,真是哭的心都有啊。
那天,一辆生产队的大马车路经这里时,也早有准备,知道小龙厉害,还爱拔气门芯。赶大车的维吾尔人虽然嘴上说着不怕,可是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故意甩了几下啪啪啪作响的大鞭子。坐在车上的几个人都紧张地龟缩在一起,生怕小龙挣断铁链子,就不知谁倒霉了。拉车的三匹马也感觉非常紧张,两只耳朵都立得直直的,不停地摇着尾巴,脚步也开始乱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跑着,也不管路上的坑还是渠帮子,拉着车就往上上,大马车像树叶子一样,轻飘飘地上下左右地颠簸着。坐车的人就更惨了,屁股几乎没沾到车厢板子,一会儿被抛在半空中,一会儿又差一点被甩下车去,几个人都紧紧地抓着能抓得住的地方,随着大车颠簸着、摇晃着。赶大车人的赶车技术还不错,几次大车都快翻过去了,他又都把马车赶回到正路。赶大车的人不住地向拉车的马发出指令,可是受到惊吓的马根本就不理他这个茬儿,只顾往前奔跑着。赶大车的一边用大鞭子归拢着有一点受惊的马,一边在空中摇晃着大鞭子给自己壮胆。
小龙早就听到大马车的声音了,一直咬得很凶,扑扑地向前冲着咬着,铁链子被它挣得哗啦哗啦地直响。真怕铁链子挣断可怎么办,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马车刚走到军分区菜地,气门芯就被小龙给拔了,眼看着鼓鼓的轮胎瘪了,还得找气筒打气,你说能不让人生气吗?赶大车的维吾尔人本想保护好气门芯,看到小龙冲了过来,他就用大鞭子抽小龙,可小龙动作太快了,也不知道它怎么躲过抽来的鞭子,又怎么把气门芯给拔掉的,只听嗤的一声,大马车的轮胎就瘪了。赶大马车的维吾尔人气得胡子直往上翘,马车也不管了,跳下来就用手中的大鞭子和小龙对峙起来。一般情况下,要是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狗,吃亏是无疑的。小龙可不是一般的狗,是经过正规训练,而且是身经百战的,面对抽过来的大鞭子,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咬住大鞭子,和赶大车的维吾尔人干起了拔河的游戏。小龙四条腿蹬地,拼命地拽着,脑袋还不时地左右摇摆着,没多大一会儿,大鞭子就被咬断了。没占到一点便宜不说,还搭进去一条鞭子,赶大车的人更是恼火极了。路旁边正好堆放着一堆长杨木杆子,他过去拿一根四五米长的杨木杆子,再次和小龙对峙,大战几个回合下来,杨木杆子一节一节被小龙咬断,只剩一米多长了,再拿一根结果也是一样的。那个维吾尔人喘着粗气,拖着那根一米多长的木棍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追上已经停在前面的马车。没办法,小龙就是这么厉害,要不是铁链子拴着,小龙一定让他更难看,不服气也只有生气的份儿了。
那时候,我还没上学,放羊放马放驴是我每天的活儿。我每天除了放一匹马、两头驴和五只羊外,就没别的什么事了,闲着没事我就和小龙玩,和小巴郎子玩。在我的眼里,小龙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知道照顾我、迎合我的小伙伴,无论我怎么折腾它,它都不会和我翻脸,弄得实在太疼了,它也只是轻轻地叫一声就没事了,然后继续和我玩。我不想玩了,它就用嘴扯着我的衣服不让我走,不小心把我扯倒了,它就像占了便宜的小孩子,撒着欢儿不知跑到哪里躲起来。若是把我弄疼、弄哭了,它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傻傻地望着我,无论我怎么打它,它都忍着不叫,还舔着我的手和脸,好像在向我道歉。有时我骑在它的背上,它也不发脾气,还美滋滋驮着我在院子里转圈。
解放军叔叔看到了,笑着说:“小五子(我的小名),你可别惹急了它,给你来一口,哭鼻子可没人管你。”小龙看上去身材并不高大,可身子骨非常结实,驮着我也不觉得有多费劲儿。狗也喜欢有人陪着它玩,总是看家护院也是很烦的。从那时起,我就和小龙就成了好朋友。
三
小龙是一只有着显赫战功的军犬,因为年龄大了才退役下来。在很多人心里,军犬都像德国黑背那样高大而又威武,而且有着高贵的血统。可小龙并不是一只有着高贵血统和高大身材的军犬,它只是一只新疆本土出生的牧羊犬的后代,这一点也不影响小龙立功受奖,那些有着高贵血统的德国黑背也没有它的战功卓著。据说,小龙智商非常高,明白很多手势,只要训导员一个手势,就像箭一样蹿了出去,让它卧下它就一动不动卧在那里,两只耳朵却立得直直的,听着发生在身边的各种声音,眼瞄着前方的目标,随时准备冲锋陷阵。
退役前,小龙隶属于阿克苏军分区边防十团一连,每天都要和战士们巡防在边防线上。小龙服役整十年,边防战士们和训导员换了好几茬儿,而小龙却成了边防十团边防连最老的兵。
小龙最显赫的战功是服役第二年,在巡防边防线时,发现两个人出逃苏联(现为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境内的人,偷越边防线界碑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巡逻的战士们不敢越过界碑,越过界碑就等于侵略别人的国土。急得大家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小龙好像听懂了战士们说的话,它挣脱了脖子上的链子,飞快地追上了两个出逃的人。开始,两个出逃的人还和小龙对峙搏斗,眨眼的工夫,两个家伙就招架不住了,最后被小龙一步步逼着退了回来。再看那两个出逃人的狼狈相,衣服都成了乱布条,就这样不回来,那两个家伙也得被冻死。那两个家伙身上还有不少咬伤和抓伤,但是都很轻,一看就知道小龙很有分寸,并没有置人于死地,而是以自身的威慑力把两个出逃者逼回了国境线。因此,小龙也荣立了一等功。
小龙立了多少战功,知道的人并不多,可是在边防十团一连的荣誉室里,不仅有小龙立功受奖的证书,还有小龙和几位驯养战士的黑白照片。文字资料虽然少了一些,但是一只军犬能装满一只档案袋,也是不多见的。
从军第十一个年头,小龙光荣退役了,成为阿克苏军分区菜地的一名老兵,再也不用脚踏茫茫雪野的边防线了。小龙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犬,虽然动作没有年轻时候那么灵敏了,但是和一般土狗相比,三五只壮实的土狗也奈何不了小龙。小龙退役后,在阿克苏军分区菜地看家护院,实为大材小用,可是小龙依然尽心尽职,不管冬寒夏暑,也不管白天黑夜,它都认真看护着军分区菜地的家院。一条拇指粗的钢筋足有二十多米长,从院子东扯到院子西,加上脖子上的长长铁链子,军分区菜地大院就都在它的看护范围内了。
四
自从小龙来到了军分区菜地之后,原先养的几只土狗就算退休了。每天东跑西颠地到处玩耍,看家护院的事就全落在小龙身上了。后来,那几条土狗就被生产队馋嘴的知青们打了牙祭。白天小龙被关进牛圈里,晚上才放出来值班。不把小龙关起来不行,它太厉害了,万一伤了人可咋办。多少大马车的气门芯被拔了,多少人被它吓得魂飞魄散。每次路过军分区菜地的人都是提心吊胆的,离得老远就停下来喊着:“喂,解放军同志,你们把狗关起来没有呀?”如果没有得到准确的回答,那是不敢向前走一步的。在军分区菜地干活儿的解放军叔叔听到有人喊,直起腰来也回一嗓子:“关好了,你放心过吧。”这才敢继续赶路。
被关了一天的小龙,晚上放出来感觉很兴奋,拖着一条长长的铁链子,一会儿哗啦哗啦跑到了东,一会儿哗啦哗啦跑到西,一会儿又蹿到屋顶上一阵狂叫,好像是告诉那些想讨点便宜的野狗,有我小龙在都死了这条心。拴小龙的链子有七八米长,它可以毫不费力气地蹿到军分区菜地的屋顶上。地上还有一根从军分区菜地宿舍门口东头扯到西头的钢筋,小龙的铁链子就穿在上面,它的防护范围就扩大了好几倍。到了晚上从牛圈里放出,大院子里的东西什么都不会丢。
每天军分区都要派一辆大马车来拉菜,一大马车新鲜蔬菜拉回去,既要满足军分区大小食堂的使用,还要满足军分区大院干部家属们的需求。拉菜的大马车一来,驻守菜地的官兵就都下地装菜了,一两个小时满满一大马车新鲜菜就装上大马车了,吃过中饭,赶大马车的老军工“三鞭子”啪的一声鞭响,大马车就赶出了军分区菜地的大院。等老军工“三鞭子”拉走菜后,大家才能各司其职放水的放水、除草的除草。小龙是听不得陌生声音的,只要听到陌生声音它就要冲出来,把门板子抓得哗啦哗啦响,叫声也特别凶,感觉就像要把人撕碎了一样。很多人听到小龙的叫声,都有一种非常恐惧的感觉。
那时候,全国都是计划经济,什么都要拿票才能买得到,买粮有粮票,买布有布票,就连卖火柴都要拿票,不然你是买不到要的东西。巴扎(市场)也都关了,买卖都被视为投机倒把,是违法的行为。那时,每个单位在郊区都有自己单位的菜地,每周固定要来菜地拉两三次菜,回去分给单位的职工,有食堂的单位还得留够食堂用的菜,剩下的才能给职工分。军分区菜地的屋后有一条通向另外几个单位菜地的路。往常那些单位菜地的人路经这里都不必担心,原先那几只土狗叫几声就没事了,可自从小龙来了,路过这里的人都很发愁,特别是赶车的,本来想早点儿起,趁着凉快把该干的活儿干了,天热了,就不必在太阳下受苦。
可是,经过军分区菜地不是马被小龙吓惊了,就是马车轮胎的气门芯被小龙拔了,很多步行的人宁可绕远过去也不招惹小龙,怕小龙那条铁链子一旦断了,他们皮肉就受大苦了。其他单位菜地的人知道,小龙白天是关起来的,他们就不再起早贪黑出门赶路或者干别的什么活儿了,被太阳晒总比被小龙掏一口好受多了。
五
那天,军分区大马车一大早就来拉菜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忘了把小龙关起来了。大马车一进军分区菜地大院,小龙就扑了上来,马受到突然惊吓,前蹄立了起来,把车上的人全都掀下了车。受惊的马拖着车在院子里一阵子狂奔,直到把车拉翻了,挣脱了绳套和马车,受惊的马从不高的围墙上一跃而过,一眨眼的工夫,受惊的马就不见了踪影。
几个解放军叔叔都翻过院墙,去追找受惊的马去了。还有几个忙活着把小龙往牛圈里关。可是,这个时候的小龙非常亢奋,谁也拉不住,甚至回过头来要咬拉它的解放军叔叔。没办法,谁也不敢上前拉了,都急得直搓手。老军工“三鞭子”一挥大鞭子说,你们都给我闪到一边去,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个畜生了。
看到老军工“三鞭子”和小龙的架势,谁也不敢上前。都知道这两个斗红眼的家伙不好惹,挨上老军工“三鞭子”的一鞭子,不说皮开肉绽也够你疼半天的;要是被小龙来上一口,准保是血肉一大块。
赶车的老军工“三鞭子”知道受惊的马跑不到哪里去,本来被掀下车心里就很不快,大腿还被小龙掏了一口,鲜血直流,疼得老军工“三鞭子”龇牙咧嘴还一个劲儿地哼哼着。老军工“三鞭子”哪吃过这样的亏呀,赶了这么多年的大马车,今天被一只狗欺负了,他的二球脾气腾地一下上来了,捡起掉在地上的赶车鞭子,瘸着腿和小龙对起了阵。老军工“三鞭子”跟随部队养马赶车已有很多年,是个老车把式,也落得“三鞭子”的称号,不管再烈的马,只要老军工“三鞭子”下去准保服服帖帖。在阿克苏军分区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名,但是提起“三鞭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知道“三鞭子”手里鞭子的厉害。
老军工“三鞭子”连续挥舞着赶大车的皮鞭子猛抽小龙,还发出清脆的啪啪的响声。小龙闪展腾挪,无论大鞭子怎么抽过来,都被灵活机敏的小龙躲开了。老军工“三鞭子”更是恼火得很,在手心吐了一口口水,大鞭子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只听啪的一声打下去,小龙却没有躲闪,而是很神奇地咬住了鞭子,老军工“三鞭子”和小龙像拔河一样较着劲儿,直到把鞭子扯断了。老军工“三鞭子”还重重地坐在了地上,跌得他直咧嘴,屁股也疼得往心里钻。老军工“三鞭子”真是碰到了强硬的对手了。鞭子断了,还坐了一个腚墩,他可不想在众人面前丢这个脸。他又找了一根很长的杨木棒和小龙对峙。这次小龙手一点也不客气,老军工“三鞭子”的杨木棒挥过来就被小龙咬断一截,直到最后,老军工手“三鞭子”里的长杨木棒变成了短木棒,对小龙几乎没有什么威胁了。小龙仍然龇着牙不肯退缩的样子,眼睛盯着老军工手里的木棒,随时都有扑上来的架势。老军工“三鞭子”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小龙,举着一米多长的木棒也不敢放下,万一小龙冲上来也有个应对的东西,小龙和老军工“三鞭子”就这样僵持不下。
趁着这个时候,几个人合力才把小龙关进了牛圈,可小龙依然不依不饶地在牛圈里狂吠着,把木门板子抓得咯吱咯吱地响。把小龙关好了,才把老军工“三鞭子”拉进屋里包扎伤口。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讲究,被狗咬了要打狂犬疫苗,老军工“三鞭子”只简单包扎了一下就没事了。
老军工“三鞭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从战争年代到全国解放,他就没怕过什么。什么领导在他的面前都是个新兵蛋子,因为他参军早,他的兵龄几乎是别人的年龄。老军工“三鞭子”做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则,他认为的对与错是不容更改的,也就是那种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人。批评他就等于火上浇油,他就像火药桶子一点就炸。自从和小龙较量一番后,老军工“三鞭子”算是有了一怕。他常自我解嘲地说:这个畜生竟然能躲过我的“三鞭子”,看来,我老了,要是我年轻的时候,非扒它三层皮不可。
六
我家新房子盖好了,我们就从军分区菜地搬到新房子了。临走的时候,军分区菜地管理员老杨说,我们家刚搬来时人地两生,担心当地人欺生,养一条厉害一点的狗,虽说解决不了全部问题,麻烦能少就少,免得搞得邻里不和睦,让别人笑话不说,自己心里也憋屈。如果让在军分区当后勤科科长的大伯知道了,还得批评父亲不会处理邻里关系,就把小龙送给了我们家,给我们家看家护院,小龙也就成了我们家新的成员。
原先,我家生活的生产队住户非常不集中,因为当时的农村都是半农半牧生活方式,每一家都相隔很远。后来,公社为了集中连片好管理,才规划了新的居民点。我家新房子盖好时,居民点还没几户人家,后来很多人家在居民点盖好自己家的房子,从四方八方陆陆续续搬来,才有了生产队的样子。
当时,维吾尔人种地还有“歇地”的一种做法,为了不重茬,头一年种过的地,第二年要歇一年,撒上一些苜蓿种子,灌上水就不管了,在去年已经歇过的地上种庄稼。其实,也是当时新疆南部地区人少地广的原因,大片的土地闲置在那里没人种,歇地这个词才有了存在的空间。原本棉花重茬种植会影响产量,以致发展到所有农作物都不重茬,闲置的土地就更多了。歇地这种做法延续了很多年,一直到了改革开放后,大批的内地人西迁新疆南部地区,人口不断增长,开荒的面积也逐日增多,很偏远的戈壁荒滩都开成了良田,歇地这个词儿才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小龙成为我家成员之后,白天也要关进羊圈里,不然它是不会让陌生人进来的,特别见不得到我家办事的人,它就像疯了一般又咬又叫的,感觉它要把人撕碎一般,让人从心里面发出一种恐惧,巴不得转身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我家办事的人都很发愁,怕小龙张着红呼呼的大嘴往他们身上扑,万一铁链子挣脱了,这身上的肉是要少几块的。谁也不想吃这个亏,到我家来办事的人,都不敢靠近我家,站在很远的地方喊着父亲的名字。父亲出去了,把事情一说就走了,实在不想看到小龙凶猛的样子,说真的,心里怕得很。
小龙有个爱管闲事的毛病,只要一听到有人在路上的声响,它就像注射了兴奋剂狂叫不止。父亲不想被小龙把和大家的关系搞得很疏远,白天就把小龙关进羊圈里,晚上才把它绑在院子里看家。可这还是阻止不了小龙,只要它听到有生人到了我们家,它的前爪子就扒在羊圈的木板子上,对着外面拼命地咬叫着,急了还会把木板子啃得咔哧咔哧地响。父亲怕木板子不结实,哪天小龙冲出羊圈就麻烦了,就对大哥说:“连华,把羊圈门再加固牢实一点吧,我怕哪天禁不住小龙折腾,跑出来了可别闯什么大祸。”大哥就把羊圈门卸下来,横着又钉了一层木板子,两边门框也加了两道铁丝,买了两个大一点的合页,再加了一道粗粗的铁门插,父亲这才放心。
因为小龙的厉害早就远近出名了,家里养狗的都想养一只厉害的狗,不然养一只不管闲事的狗,也就失去了养狗的意义。自从我家搬到生产队居民点来住,很多人家的母狗一发情就牵到我家来,让小龙给配种。配完了,主人就给母狗屁股上绑上一块麻袋片,不让其他公狗染指。小龙也乐此不疲地干着传宗接代的事情,时隔数年,好像生产队的狗大部分都是小龙的后代了。直到小龙去世的前一年,它再也爬不上母狗的背了,才结束传宗接代的大事。
小龙原本很凶猛的样子,见到发情的母狗也变得温顺多了,甚至能感觉到小龙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样子,眼神也变得特别温顺了,耳朵也不再立得那么直了,尾巴也摇得欢实多了,简直就是一副多情王子的样子。也许小龙知道一点羞丑的缘故吧,每次它和母狗连在一起之后,它就会把母狗拖进羊圈里,谁要伸头看一眼,它就会龇着牙发出很瘆人的声音。
小龙把生产队很多公狗的好事给抢了,也引起那些公狗的不满,有时夜里不少公狗都跑到我家大门外示威,还隔着大门互相咬着吵着,好像在说:“你凭什么抢了我们的好事呀?你不是厉害吗?出来我们比试比试呗。”小龙也好像不甘示弱地说:“比试就比试,我被绑着呢,有本事你们进来呀,你们三五个一起进来我也不怕。”终于有一天,我家的大门没能拦住外面的三只公狗,它们和小龙厮打在一起,看不出哪一方强弱。直到父亲听到外面厮打声出来,这场战斗才算结束。后来听父亲说,要不是小龙脖子上绑着铁链子,那三只公狗根本不是小龙的对手,就这也没吃什么亏。这一点在后来维吾尔肉孜节斗狗时得出了结论,小龙是最棒的。
七
那年冬天古尔邦节,也就是我家到新疆的第一个冬天。
维吾尔人过古尔邦节要过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有很多人出远门走亲戚,拜访多年不见的朋友,还要举办很多活动以示庆贺。叼羊、斗鸡、斗狗、高轮秋千、达瓦孜(高空走钢丝)、举办麦西来甫舞会等,都是节日期间的重要活动。
父亲本来不想参与这些活动,一是不懂语言,二是也不懂维吾尔人的礼数,万一有冒犯之处就不好了。可是我家邻居玉山江比比画画,连拉带扯地非得让父亲拉着小龙去斗狗。没办法,父亲就拉着小龙勉为其难地去了。其实父亲并不担心小龙会有什么闪失,而是很相信小龙会载誉而归的。但父亲只是觉得不能为了一场胜利,影响和生产队维吾尔族同志的关系。其实父亲想错了,维吾尔人敬佩勇敢的人,当然也敬佩勇敢的动物,接受挑战是对他们的一种尊重。父亲拉着小龙一走进斗狗场,就赢得非常热烈的掌声。
父亲拉着小龙到了斗狗场才发现,有很多外形威猛的牧羊犬,这些家伙个个长得身材魁梧,体型都像狮子一样,叫声也是瓮声瓮气的。看到这样的场面,父亲也为小龙暗暗捏了一把汗。其实,父亲心里很纳闷,平日根本没见过这些凶猛的家伙,今天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父亲不知道这些牧羊犬平日都在牧场上看护羊群,很少回到村子里,赶上古尔邦节要斗狗了才被拉了回来,就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一较高下的。
第一场就斗得狗毛乱飞,尘土飞扬。直到一只狗体力不支落荒而逃,赢的狗还不依不饶追赶了几步,被主人抓住拴上绳子,才算结束这场血肉横飞的争斗。第一场父亲没舍得让小龙出马,就是想先看看,要是实在斗不过那些粗嗓门、身材健硕的家伙,他就牵小龙回去。父亲看了第一场确实很精彩,感觉一对一地斗,小龙是不会败下阵来的。第二场还没开始,小龙就按捺不住了,要不是父亲把铁链子缠在手上,小龙早就挣脱冲上去来一场混战了。
第二场刚解开小龙脖子上的铁链子,它就迫不及待地冲进斗狗场,和一只高大的牧羊犬斗了起来。如若凭力气小龙是斗不过那只牧羊犬的。小龙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虽然身材矮小却不与其使蛮力,使出了闪展腾挪,忽左忽右,上蹿下跳专业技能,把那只牧羊犬折腾得呼呼直喘粗气,连小龙的身还没沾上边儿。小龙看准了时机,一口咬住牧羊犬左侧的脖子,像钳子一样咬住了就不放松,并拼命地撕扯着,还使劲地摇头晃脑,只见那只牧羊犬怎么也摆脱不了小龙咬住的嘴,自己更是无计可施。说真的,这个时候那只牧羊犬就成了小龙的玩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牧羊犬凭着身材高大,突然躺在地上四脚乱蹬想摆脱小龙撕咬。小龙突然松口,又迅速地咬住牧羊犬的脖子,也许是咬到了牧羊犬喉咙,那只牧羊犬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了。牧羊犬的主人怕自己的牧羊犬被憋死,赶紧让父亲拉开小龙。小龙被拉开了,嘴里还残留着牧羊犬的一大撮毛。牧羊犬左边脖子的皮已经被撕开一个口子,下颌下的皮也耷拉下来,在场的人都看到了牧羊犬血红的肉和流淌不止的血。
一战下来小龙毫发未损,仍是一副趾高气扬样子。父亲牵走小龙时,没有人阻拦也没有发起挑战的,都向父亲竖起大拇指,指着小龙说,麻衣希特野蛮(这只狗厉害)。父亲知道谁也不想看到一边倒的争斗,那样就太没意思了。另外,谁也不想拿自家的狗给小龙当靶子。
八
时间就像一把无情的剪刀,一刻不停把过往的时光剪掉,留给我们的是沧桑岁月和不堪回首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小龙也不再那么凶了,那条僵硬的尾巴见到人也知道摇一摇了。老了的小龙和其他狗区别不大,谁摸一把、谁训斥几句,它都忍受了,摇着尾巴躲到自己的窝里。
小龙也一天比一天温顺了,一直被它视作神圣职责看家护院的工作,也不那么在意了,总是卧在窝里睡大觉。也许是老了耳朵背的缘故,院子外不管发生什么、发出多大的声音它几乎听不到了,直到人走到它跟前了,它才突然跃起狂吠不止,把人吓得直叫唤。
人和动物都有着共同之处,特别在性格上,无论年轻时有多么刚烈的脾气和性格,到了老年就变得和蔼可亲了。我的父亲年轻时,脾气非常暴躁,经常和母亲吵架打架,对我们兄弟也是没有一句顺耳的话。记得小时候,一听到父亲回来了,我们兄弟几个人就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赶紧抹去眼泪,躲在一边不敢吭声。假如让父亲看出来了,不但不会安慰几句,还要挨上一顿臭骂,如果父亲心情不好,说不准还会挨上几巴掌。可是,父亲过了五十岁以后,就像换了一个人,母亲做饭时,父亲就蹲在灶门前添柴加火,陪着母亲做饭说话。有时母亲嫌父亲不中用,需要火大时,却是死气洋洋的样子,需要慢火时又把灶火烧得嗷嗷的。父亲对我们兄弟也有了耐心,虽然他的话对我们的帮助也不大,可是我们能感受到父亲内心深处的柔软与温暖,能感受到他对我们的关心和期望。这让我们兄弟七八个非常感动。父亲在我们以往的记忆里就是一个不懂人情味的人,可是老年的父亲让我们懂得,父爱是那么深沉、是那么厚重。其实,我的父亲和千千万万的父亲一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只是他给我们的是不苟言笑的严厉,严厉背后却是最浓的父爱,是我们受益一生的严谨。
小龙老了,可谁也没想到它狂躁的脾性也改了,就像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总是宠辱不惊地面对一天天老去的岁月和身边琐碎的事情。它不去关心那些闲事,不是小龙没有这个能力了,而是它的性情变了,变得比较通情达理了,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不像年轻的时候,总是那么愤世嫉俗,见不得一点它主导的生活秩序被打乱,它不允许任何人闯进它的势力范围,它要用一种几乎咆哮的姿态,向这个世界证明它的存在。其实,说得更准确一点,小龙更像是一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对生活、对人生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既严谨又刻板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眼里不揉沙子,清高自傲地行走在特定的生活环境中。到了暮年他才放下自己的身段,慢慢地感受生活的温馨,享受着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小龙虽然没有儿女绕身的天伦之乐,可是它不再那么较真地活着,能不叫就不叫,能不咬就不咬,摇着尾巴在你的腿边蹭,像小孩子一样撒撒欢儿,在地上打打滚,叼着你的衣角甩来甩去,或是突然扑倒你,转身就跑了躲起来,那感觉它就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再那么要求生活的秩序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而运转。
小龙性情温顺了以后,完全是一只很不起眼的土狗了。它没有那强烈的攻击力和欲望了,我才敢放羊的时候带着它,不然咬伤了人就麻烦了。小龙也很愿意每天跟着我去放羊,在空旷原野上跑来跑去,时不时倒在草地上打打滚,和其他狗们打闹一会儿,总比在家里被绑着好受多了。小龙是我放羊的好帮手,一旦哪只羊离群了,我就对小龙说:“小龙,快去,把那只羊给我追回来。”小龙扭头就跑,追上那只离群的羊,它就左扑右挡在羊的前面,直到把羊圈回来才算完成任务。如果碰到说死都不愿回来的羊,小龙就用嘴叼着羊的耳朵,尾巴抽打着羊的屁股,把羊给弄回来。如果我困了想睡上一会儿,我就把羊群交给小龙,
那时,我们这些孩子放羊的数量都不多,每家五六只,最多的也就是十来只。生产队有一大群羊,二三百头吧,那是生产队公有财产,由一对夫妻在很远的胡杨林里放牧。每年初春赶出去,到深秋了才会回来,中间每月生产队还会派人送粮食和日用品。或者过古尔邦节时,生产队才会派一辆大马车拉回十几只羊,杀了过古尔邦节,其他时间,那对夫妻是见不到人的。因为我们自家养的羊是私有财产,生产队羊群又太大了,我们自家的羊只能自己放,父母都在生产队上班,放羊的活儿就落在我们这些孩子的身上。
早上天不亮,生产队的钟声就响了,我们也被父母从被窝里哄起来。我每次等着其他放羊的孩子赶着羊过来,我才把羊从羊圈里放出来,迷迷糊糊地把羊赶到草场上吃草。我不仅要放我家的五只羊,还有一匹马和两头毛驴。马太高了,就是找个坡我也上不去。再说,那匹马是个坏家伙,只要你骑到它的背上,它就想着办法把你搞下来,它不怎么尥蹶子,可是它有好路不走,专往树林带里钻,贴着墙走,直到把你从它的背上搞下来才算罢休。我在家大门口放了一个木头墩,出去的时候,站到木头墩就可以爬到驴背上,手里牵着马和另一头驴,就开始了我一天的放牧生活。五只羊是不用绑不用牵的,我骑的驴就是它们头羊,驴往哪里走它们就跟着。等太阳升起老高了,羊也就吃饱了,我才把羊赶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歇一会儿,又得赶着羊群去放牧。
自从我带着小龙放羊以后,我就特别轻松,找一个草长得比较茂盛的地方,把马和驴用木橛子都钉在那里,一根五六米的绳子牵着马和驴。我困了,就可以躺在渠帮子上睡觉,放羊的活儿就交给小龙。
小龙非常尽心尽责,我睡觉的时候,它就找一个居高临下的土坡,坐那上面看着羊吃草。如果哪只羊想离开群体,自己跑到一边去了,小龙就会汪汪汪地叫上几声,知趣的羊听到小龙的叫声就回来了,不知趣的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龙就会跑过去教训它,一个前扑就把那只羊扑个趔趄,要不然用嘴咬住羊的腿,往旁侧一拉就是一个跟头,最后还得服服帖帖地回到羊群里。白天和巴郎子玩时,我也会把放羊的活儿交给小龙。
小龙放羊的本事让和我一起放羊的小伙伴们很羡慕,羊也放了,觉也没耽误睡,玩的时候更是无牵无挂。他们也把自家的狗带来,也想像我那样放心地睡、尽情地玩。可是,他们一觉醒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羊跑到哪儿去了。
九
随着时光的流逝,小龙到我家已有四五年光景了。在这四五年时间里,我家的情况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姐姐和大哥都参加了高考,姐姐考到了乌鲁木齐的医专,大哥考上了新疆大学中文系,却因为家中劳力少,公社和生产队不放人,大哥放弃了学业,第二年到喀什当了兵。二哥、三哥、四哥都在上学,我也上小学一年级了,只有六弟和小老弟还没有上学,在家中玩。
小龙已经十五六岁了,是人的年龄七老八十了。小龙以往活泼可爱的劲儿全没了,喜欢管闲事的心情也没了,就是外面天塌了,它也懒得睁开眼睛瞧一眼。一天比一天蔫巴,一天比一天没有了生气,看样子,属于小龙的时日不多了。小龙一天到晚总是卧在窝里睡觉,偶尔爬起来走几步也是歪歪斜斜的。见了我们它勉强地摇摇尾巴,又卧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睡觉。小龙吃得也越来越少,牙也都脱落完了,别说啃骨头棒子了,就是给它一块肉它也嚼不动了,每天只能喝几口糊糊维持着生命,身子骨也瘦得只剩一层皮了。
后来,小龙眼屎几乎挡住了视线。我放学了,就用小木棍帮它把眼屎弄干净,可是感觉一天比一天多。再后来,我走到它的身边,它尾巴也摇不动了。生产队的几个知青们跑来说:“这狗活不了几天了,我们很久都没吃肉了,不如送给我们弄一锅狗肉汤,它也算为我们作了最后的贡献。”父亲瞪着眼睛很不客气地说:“能滚多远就滚多远,想吃小龙的肉,恐怕你们还没长那样的好牙口。我问你们,小龙巡逻边防线时你们在哪儿?小龙立过功受过奖,它比你们贡献大多了,你们想吃了小龙的肉,就不怕恶鬼缠身,就不怕晚上做噩梦?”
父亲把那帮馋嘴的知青撵走了,可是看到小龙昏昏沉沉的样子,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哎,小龙啊,再光荣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无论你还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奔着死去的。走吧,小龙,别再熬了,早走早升天。”
放学回来时,看到父亲正把小龙往葡萄架下埋。我偷偷抹了一把眼泪,感觉心里突然空空荡荡的,又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拿起一把锹帮着父亲埋。
父亲说,埋到外面怕那几个馋嘴的知青不放过它。就埋在这里吧,我看他们还有什么办法。
第二年,我家的那架葡萄非常丰产,每一串都沉甸甸的。我每次摘葡萄吃时,都能想到小龙。
作者简介:
吴连广,笔名巴图尔,满族,祖籍辽宁省岫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阿克苏市作家协会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延河》《解放军文艺》《小说界》《安徽文学》《湖南文学》《四川文学》《小说月报》《小说月刊》《百花园》《小小说选刊》《中外书摘》《意林》等报刊发表作品。 已出版长篇小说两部,小小说集四部,二人合集小小说集一部,诗集两部,散文集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