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事研究通州湾三余镇的黄为人说,大有晋公司1913年筹建,1914年5~7月挖镇基,开始建设三余镇,到1915年张謇日记中有了三余的记述。整个垦区是大有晋公司的,三余区分公司所属垦区在大有晋公司占到十二分之一,三余并不是整个余西、余东、余中的代名词,只是大有晋公司设在三余。也就是说,1913年,张謇筹备大有晋盐垦公司,次年开建,三余始业兴人旺。到2024年,三余镇已是110周年。
团结河,通江海
家乡老屋后面的那条大河叫团结河。夏天,大河岸边、河面、水下,是孩提时的快乐天地:在河边的杂树上扣知了,临水的瓜藤上找还没有熟的瓜,跳起来摘桑葚,一天天看着向日葵的籽饱满起来。下到河里,除了扎猛子嬉水外,就是在水面下的石阶缝隙里摸鱼摸虾,而潜在水底捋爬满的螺蛳是少不了的,一掬一大捧。
这条河永远都是向东流的姿态,只是河水时深时浅,流速时急时缓。汛期时,雨水落多了,岸脚抬高许多,河面也宽了很多。湍急的水流裹挟着上游漂过来的空瓶子、树条子,飞快地向东奔去。这个时候,父母便不让小孩下水游泳,而敢于弄潮的少年哪顾得上家长喊叫。天上还下着雨,一个猛子扎下去漂出去好远,再拼出吃奶的力气往回游,因为是逆水,进退抵消,游到岸边已是气喘吁吁。惹得不放心的母亲常用晾晒衣服的长竹竿狠狠地来“伺候”。不过,我们兄弟俩还是喜欢这种激流面前的勇气与刺激。
夏夜,河面上吹来清凉的晚风,父亲躺在石阶平台的“竹榻”上,一边给我们摇着扇子纳凉,一边讲着镇上近现代著名教育家江谦的故事,告诉我们好好读书才能走出小镇的道理。他还说,这条团结河来水统统经过团结闸,最终流到二三十里外的黄海里。只是恰如她名字中的“黄”一样,海水夹杂着泥水的浑黄,并非湛蓝。而海的那一边是什么模样,很长时间都成为数着星星的我心头的谜。
夏天去乡下的亲戚家,有春播后一垅垅的棉花田,夏收后长起来的一块块水稻田。放眼望去,棉叶、稻叶绿成一片,溢出清香。棉花采摘上来后,打成大大的棉包。那个时候,河面上的木船、水泥船上,都是堆得高高的棉包,船吃力地航行在河道上,把新棉运到镇上、镇外。
1978年夏高考以后,18岁的我在屋后的石阶上登上一条水泥船,去县城体检。从此,基本就离开了家乡。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城里工作,才知道八千平方公里江海大地上的河流,都是从长江进水的。
“州之东北,海通辽海诸夷;西南,江通吴越楚蜀;内,运渠通齐鲁燕冀。故名通州。”长江造就了南通,南通壮阔了长江。壮阔的长江更在南通谱写了壮阔的历史。
故乡,110岁的三余镇
故乡三余镇,离南黄海边不远,原属南通市通州区,现归通州湾管辖。作为建制镇,它是南通范围内最年轻的镇之一。
这块沙洲新土,在不远的过去曾是滩涂湿地,潮涨见水,潮落露沙。老人们说,20世纪初在这里开发“荡田”,祖籍地海门、启东的乡民称之为“上沙”。
最早驻足这片滩涂的,除了渔民外,就是大量的盐民。渔民只是业余的,盐民才是职业的。他们顶烈日、战飓风,干的活是在海岸边从海水里析盐。煮盐须在烈日下进行,人们把煮盐的工作叫作“熄火穷”,有盐煮就有饭吃,没盐煮就只能吃草籽。
1894年刚荣摘“状元”桂冠的张謇先生,眼看清廷摇摇欲坠,便在家乡兴业办教,造福乡里乡亲。于是,1895年,这个中国近代史上重要的年份,也成为他宏大企事业的元年。他开始筹办起大生纱厂。1899年5月厂成纱出,可谓一炮打响、震撼江北。纱厂需要棉花,棉花需要种植,种植需要大量的土地。于是,1901年,在南黄海茫茫滩涂上,张謇办起第一个垦牧公司——通海垦牧公司,旨在与大生纱厂形成上下游连接、贯通的产业链。1913年,在吕四以北、遥望港以南,张謇兄弟又创办了第二个垦牧企业——大有晋盐垦公司,公司驻地便是今天三余的位置。因公司荡地原属余东、余中、余西三盐场及金陵公荡,所以名叫“三余”,总面积达到26.85万亩。
张謇首先请教荷兰水利专家特来克和当地民众的,就是如何改水治盐,变沙造田。首先,要将盐碱地排盐淡化,这就不能离开发达的水系,后来三余河道分成了四级,形成网络。窕与窕之间有泯沟,排与排之间有横河,分公司之间有匡河,匡河流入大河,大河再汇入大海。窕排中间的田块都是方方整整的,田亩计算也没有用顷、亩,而是用“步”。冯泽芳先生在考察后撰写的专文中指出:“本公司中最可观者,分窕办法是也。”一窕田的宽度为18丈(约59.5米),长度为75丈(约250米),计25亩。而当地老百姓习惯把土地的计数单位叫作“步”,即250步=1亩。小时候,我就听长辈们说过去有多少田,说的就是一千“步”、几千“步”。大有晋盐垦区这一规划格局,至今保存完整,堪称中国近代农业遗产。
通州历史文化学者黄为人先生告诉我,大有晋公司早期的管理者中有3位浙江人。公司坐办章亮元,浙江宁波宁海人,之前任浙江陆军测绘局局长,少将军衔,他在这一职位上辞职来到三余,成为常驻三余的公司最高管理者;蒋聘三,浙江人,任公司总账;王道生,浙江宁波慈溪人,是同乡章亮元请他到的三余,店号王生记,公司工程师(木匠),负责营造大有晋公司的房屋。他营造了三条洋桥和禹稷庙等,把家也安在了三余的新建街,朝阳桥河南路东侧。
张謇的到来打破了此地旧有的农耕方式和煮盐传统。盐垦开发后,盐民大多转为农民,相比较于传统盐业,新盐业又省力不少,特别是转为从事农业生产后劳动强度相对轻松,这也引来了四面八方闻讯而来的移民。人口迅速集聚起来,繁华成镇。冯泽芳1921年2月于上海《申报》上著文介绍,“三余镇不无市面,有之自大有晋公司开办时始”。
于因棉而兴的小镇来说,张謇是厥功至伟的贵人。小镇上的人说到张謇、张状元、张南通、张四先生,都很热络,感到无比亲热。没有“爱国企业家的典范”张謇,很可能就没有今天的三余镇,这可不是虚话。
其实,对于小镇来说,还有一个不应忘记的外国人,正是他把生命都燃尽在这块新开发的土地上,他就是年轻的荷兰人特来克,张謇时代农垦业的洋助手、洋专家。
荷兰因为是滨海低地国家,涌现出诸多水利方面的人才,南通开垦滩涂特别需要这方面人才。于是,特来克受张謇之兄、南通保坍会长张詧所聘,从荷兰来到中国,担任南通保坍会驻会首席工程师,辅助张氏兄弟农垦水利事业。
帅气的洋小伙特来克,“早作而夜思、无寒暑间,有西人办事之勇、负责之专,无西人自奉奢逸之习气”。作为一名年轻的水利学家,他在三余这片广袤的盐碱地上,采用先进的理念和成熟的技术,又结合此地的实际,硬是把本不宜植棉的滩涂改造成方方整整的农田。盐池、荒滩要变成种植良田,关键是治水。他在三余主事水利,建设遥望港,治理河流,竭尽了心智。当时海边常有霍乱杆菌污染,而海鱼、海蟹等海鲜产品又是随手可取的常食之物。当地人多有免疫抵抗之力,而外来者却常常水土不服。特来克不幸上了此疾,上吐下泻,急送南通城里救治,还没有抵达医院就停止了呼吸,再也没有能回到郁金香花开浓艳的家乡荷兰。那年是1919年。时隔7年,南通遇上大风暴雨,张謇也是因为大热天去江堤保塌一线考察而得风寒,最后不治而终。
还有一位名人值得记起,他就是曾任民国政府江苏省教育厅厅长的徽州江湾人江谦。江谦一生从事教育事业,晚年则转为礼佛。在三余镇西,就有他的耕读处。张謇故里祠堂碑文则由其起草,可见与状元公交谊深厚。
来三余创业的第一批移民住的是用芦苇搭的环筒舍,煮饭用泥涂灶,与风灾、潮灾、水灾、虫灾和盐碱、强盗作种种艰难抗争,然而,成就斐然。冯泽芳当年在上海《申报》上发表文章说,用不到10年,垦田近10万亩,全境尽种棉花。从民国到新中国,“著名棉区”成为三余响亮的代名词。
新中国成立后,三余成为通州五大建制镇之一。周恩来总理把从美国引进的岱字棉原种放在三余这块土地上繁植育种,勤劳智慧的三余人民精细耕作,盛产原棉,名扬海外,为全国棉花生产作出巨大贡献。而今,可以告慰先贤的是,全国千强镇的三余,正在建设通州湾江海联动示范区,“通江通海通州湾”,这里已经成了江苏新出海口。
桑梓地,我的父亲母亲
小时候,父亲就告诉过我,他是16岁时在其母亲去世后,随他的三姐夫从长江边的海门县汤家镇来到这座小镇的乡下讨生活的,起先主要是种田谋生。这里本来是滩涂,1913年张謇先生在此筹建大有晋盐垦公司,次年兴建三余,镇区才一步步地兴旺起来。母亲跟我说过,她的祖辈是较早追随张謇的垦牧事业,举家从启东海复镇迁移而来的。我的父母这一辈,都属于筚路蓝缕的移民。
我的家庭是居民户,一直生活在镇上。父母亲生了我们四个子女,两男两女,小时候常听别人夸父亲母亲生了两对。我上面是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
中国的家庭通常是严父慈母,我们家则是慈父严母。母亲是个严厉的人,平时少有笑容。她整天忙着厂里和家里的活计,总也忙不完的样子。她用言行中表现出来的“严”字,真切地告诉我们什么叫规则、什么叫说到做到。为了防止我们野泳出事,常常用长竹竿不停地催促我们兄弟俩上岸、上岸,在长竿的高高挥舞下,一身湿答答的兄弟俩灰溜溜地爬上岸来。
父亲则很好说话,平时从不打骂,总是喜欢用商量的和软软的语气。出差回来,走到自家的巷子口,我与弟都争相扑在了高高的父亲的怀中。他也乐得,左右各一个,乐哈哈地抱着我们回家。在父亲那里,我们能比较多地通过争取“终于”争取到。譬如,晚饭后,他常常饭碗一放就要出去开会,离开时我们姐弟你一嘴我一嘴纷纷问他要去多长时间。他用双手与我们比画着长短。“嫌长,短点,再短点”。父亲就不断缩短着两只手的空间距离,直到孩子们“同意”了才出得了门。晚上父亲回来迟了,瞌睡虫已经上来的我们都早早地在母亲操持下进入了梦乡,哪里知道会议时间的长短。
父母就这样配合着,宽严结合、刚柔相济,管教着四个差不多相隔两岁的女孩子、男孩子。在那个不读书的年代爱读书,是我们姐弟四人从小养成的良好习惯,这全要归功于我的父母。我常常放学回来就安静地伏在方凳子上练字。母亲说要出人头地就要读书,这话通俗易懂,而父亲早早地就不厌其烦地说了好多遍他的“读书论”:不念书是走不远的,要想走出去到大城市,唯有自己念书、念好书,自己走出去。那时的人普遍不读书,书也很少能够见得到。最让我们姐弟四人和邻居小姐姐共同开心的是,每次收到大伯父从广西柳州寄来的一小捆小人书时,我与姐、弟就在那张老式床的木踏板上一本本地翻看。这是最安静投入的时候,也是最温馨难忘的场景。父亲算盘打得特别好,他就这样引导着我们懂得“本事论”,有本事就有饭吃。
父亲早逝,可他把精神财富都留了下来。父亲的钢笔字和毛笔字都写得很好,远近闻名。他是当地出了名的学“毛选”积极分子,支农回来落座,就赶紧写有着时效性的新闻报道。他经常写作投稿,再忙也是这样,我也在初二就学会了向县电台投稿,而且被采用了。好学的我也努力试着模仿父亲。
这么多年来,我持续地学习,持续地写作,甚至把日常生活都放一边,时间不够,我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吃饭不是问题”,时间才是问题。我人生取得的一些小成果、小成功和小收获、小确幸,现在想来跟父亲和母亲从小对我的爱护和教诲有极大的关系。父亲早逝,但我的少年心灵早就有他亲手用心播下的优良种子。起码,我研习、笔耕和争先这三点就颇似当时很年轻的父亲。
父亲是个大好人,可是命短,1976年患病8个月后就离开了我们。他是个为人民服务意识很强的人,每天上班早、下班迟,工作放第一位。在我的同学季林芳的记忆里,我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我是1979年分配到你父亲生前当经理的那家百货商店,老店员也一直在我们面前讲到你父亲的敬业精神,不怕苦不怕累。他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在开店门前把地扫干净。早开门,迟打烊。我们这家商店就在市场边上,农村里的人上市场早,买点菜早点回家,顺便到店里买点啥带回家,所以我们这家店是三余镇开门最早的一家。商业上的规章制度也是你父亲积累经验传下来的。有好多呢,到了夏天,柜台上要放个茶缸,顾客进来购物,方便顾客口渴喝口水。千方百计方便老百姓。早上哪个不想要多睡一会儿,天不亮就催开店门,也有意见的。你父亲不直接催的,就是边在外面扫地边唱歌,听到歌声值班的就不得不起来(每个店都有值班住店的,早上开门)。这是老店员讲给我听的。我到店里也值班开门,不过我们不像你父亲天不亮就开门,我等天亮才开门。这些都是老员工讲给我听的。
1976年的冬天,父亲撒手人寰。那阵子,经常天还没有亮母亲就伏在父亲的灵位前哭诉:你怎么能忍心抛下我,还有四个孩子?当时大姐20岁不到,小弟才十三四岁。然而,慈父离开,只留下孤儿寡母。母亲晓得,要把一个个孩子带大、成才、成家更为不易,因此,母亲对我们依然严厉,教会我们什么叫刚强和坚韧。
1978年大夏天,我冒着难得的酷暑参加高考。母亲把圆规、直尺、橡皮等一样样学习用品备好,除了清凉油外,还有用来闻薄荷香的“鼻通”,她怕我临场不够清醒把考试考砸了。只是我的考运实在不好,高考当年的春上,我患了与营养不足有关的甲型流行性肝炎。无奈,打算休学一年,治疗、养病那段时间,我虚弱,也烦躁,是母亲一天一只小公鸡,帮我渡过了身体上、心理上的双重难关。她逼我喝垂盆草糖浆,吃孵不出来的营养鸡蛋,要我定心休息,不让我急着去复课,还亲自跑到校长那里说考虑休学,最好让孩子试着上一回考场。于是,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和心情走上了高考考场。母亲也因此举后来一直引以为豪。
之后的日子,我们姐弟四人陆续离开了小镇。而母亲在老家一个人又独自生活了好多个年头。然而,只要有需要,如帮带孩子、孩子们出长差什么的,她会大包大包地搭上公共汽车立即赶来城里,一住一二十天或者个把月再回去。她说,三余那里有熟悉的街坊邻居,我知道,关键还有她一手造起来的两层小楼。不停地换城市和住所,我尤为佩服母亲的是她超凡的适应环境能力。只是一旦回了老家,往往叫她再来总是拖拖拉拉。后来,大姐告诉我,她在小镇上开心,你就让她在老家好了,不要勉强。大姐学的是师范,心理学比较熟悉,理解母亲的心理状态和真实想法。
母亲祖籍是启东海复,讲沙地话,属于江海大地独特的沙地文化。启海人过生日特简单,早上两个“滚”蛋(也是一种水煮蛋,等水烧滚烫了把蛋黄蛋清整个儿打进去)就算过了。我陪母亲过的生日,以及她陪我过的生日,留下的就是这样的淡淡印记。母亲年轻时是没时间,老了也特别不愿意过生日,我们只得遵从她。
在与母亲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我从除夕前一天开始到整个春节长假结束,都在埋头读书赶写张謇的故事,母亲在忙忙碌碌地准备过春节,我一点都帮不上手,也没能陪她多说说话,多与她一起回老家三余镇上看看、与亲戚聊聊天。在母亲生病的最后一段日子,她如此柔弱,却又如此坚强。在她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因为全身心投入工作写作,我未能及时察觉她的身体走低,也耽误了陪她及时诊治,更缺少陪伴她享受天伦的许多时间。
子欲孝而亲不待,这让我无比愧疚于母亲。
故乡与大海
故乡三余小镇的辉煌是张謇创造的,我的一生和我父母的一生都和张謇交接着,我的父亲母亲在张謇垦殖的土地上劳作了一生,我则在张謇精神研究领域里耕耘了大半生。
故乡,是一条流淌的溪流,汇聚在记忆的长河。我时常想起故乡老宅后那条流向大海的团结河,那片土地上先贤垦殖的恢宏往事,浮现起在那片土地上生存劳作的父母双亲的身影。故乡里,有曾经的日子,过往的人事;故乡的老屋、老街,旧友、旧事,洁净的天空,晶莹的夜色,季节的流韵,屋前屋后树的倩影,常常成为朝思暮想的依恋、怀念。
故乡不远,故乡就在心头,正如那条河连着大海。
作者简介:
黄正平,男,江苏南通海门市人,系江苏商贸职业学院特聘教授、张謇商业与经济思想研究中心主任,国家记忆与国际和平研究院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