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虾
大姨家住马山村,那里曾是我童年的乐园。
大姨家屋后有山,门前有塘,依山傍水,绿树环绕,一派祥和的样子。
大姨喜欢通透开阔,院子没围墙,角落里有一棵胡柚树,树下有一口水井,井水夏天冰凉,冬天温润,每当胡柚成熟,用井水浸泡,冰酸爽口的柚子肉沁心入肺。井旁有条碎石下坡路,小路直通小塘。在小塘和院子间的坡上,大姨开垦出类似梯田的菜地,菜地种着白菜、萝卜、青椒、大蒜、小葱,在菜地边缘,大姨用竹子和木棍简单编织成木栅栏,爬山虎和牵牛花将木栅栏装扮一新,于是,这里成了大姨的秘密花园。
在菜地上面院子边缘,大姨用红砖砌了一个花坛,花坛里有喇叭花、鸡冠花,大姨养的鸡喜欢在花坛里钻来钻去,寻找蚯蚓和团子虫。为了防黄鼠狼,大姨养了三只鹅,它们每天像警卫一样站在院子中间,盯着四周的一举一动。鸡和鹅住在楼房后面黄土垒的牛屋里,牛屋早已没有牛。大姨还养了一条田园犬,这条狗的毛发是黄褐色的,遇到陌生人经过,便冲到门外凶狠地狂吠。院子顿时沸腾起来,鸡们躲进花坛,大鹅站到墙角边。直到大姨从菜园出来,把黄毛训斥一顿,院子才恢复宁静。
牛屋后面是一排竹林,茂密的竹林后是红色的砂岩,砂岩后有一条小路,顺着曲折的小路可穿到前村。表哥常带我从小路到大塘去游泳,大塘狭长水不深,淤泥很多,里面有很多破碎的蚌壳,还有玻璃瓶容易划伤脚。我站在岸下的泥巴里,表哥如同黄鳝在塘里面穿行,身后留下一条长长浑浊的水尾巴。我尝试像表哥那样去游泳,脚下的蚌壳踩着太疼。相比大塘,我更喜欢小塘,小塘里龙虾多。表哥用河蚌肉钓龙虾,龙虾最喜欢河蚌肉。他用石头将河蚌敲碎,用索子线系好河蚌肉扔在小塘里,另一边的线头缠在我的手指上。稍许,白色的索子被绷得直直的,轻轻往上一提,河蚌肉上竟然挂着两三只龙虾,它们倔强地夹着河蚌肉不肯松嘴。表哥捏住它们的脑袋一一扔到桶里。
一只体态臃肿憨大的龙虾,从岸边游过,它游得很慢,表哥眼疾手快,拿起葫芦瓢连虾带水一起舀了上来,迅速倒进桶里,又舀几瓢水倒进桶里。这只大虾很安静。它通体发黑,尾部掉下好多小虾,小虾们刚离开母虾,个个懵懂可爱,我让表哥放了它,表哥没有答应。太阳落山,表哥把钓的虾子拿回家,我看到那只母虾还在下仔,桶里面已是满满的虾仔,它们在母虾周围欢快地游玩。
晚上,大姨做了一盘龙虾和一盘虾米,我只吃了青菜。
爬山
在燕叽镇大小山中,属磨山最有名,磨山海拔最高,来到燕叽,很远能看到磨山上的“补天石”,相传这块巨石是补天时,女娲觉得太漂亮,没舍得用,放在燕叽磨山上。
磨山村离马山村很近,被乡道分隔在马路两旁,在大姨家门口,能看到磨山上那颗火红的补天石,每当太阳下山,晚霞把补天石烧得通红,如同一颗火龙珠照耀四方。我对补天石充满向往,央求大姨很多次,大姨没有答应,说太危险了,后来表哥偷偷带我去了。
那日,表哥和我吃完午饭,顶着烈日出发。我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补天石。出村子跨过乡道,经过田野又进村子,走了好久,老话说望山跑死马,果真是。那颗补天石依旧在眼前。走出磨山村,终于来到山脚下。
表哥对这里熟悉,七弯八绕带我上了山,整座山似一块巨大的岩石,山上寸草不生,脚下四周是红色的砂岩。靠山吃山,红色砂岩是金刚石岩,燕叽镇因此成为中国金刚石刀具第一镇,大姨夫在广州做金刚石赚回第一桶金修了两层楼。
走到半山腰没有路,我们手脚齐上,如同攀岩般往上爬。我紧跟在表哥身后,沿着表哥抓过的石缝艰难地往上挪,双手和膝盖早已磨破皮。经过艰难地攀爬,终于到达山顶,来到补天石面前。这块石头两人高,风雨雷电将它打磨得圆润无比,我一直担心补天石会滚到山脚下毁了村子,其实山顶有条巨大的裂缝,裂缝如同卡子,将补天石牢牢卡在山顶。
我跟表哥说想站到补天石上去,他说很危险,我说不怕,好不容易上来了,表哥要我保证不告诉大姨,我答应了。表哥带着我绕到补天石后面,后面是悬崖,底部垫了很多石块。表哥要我抓紧他,那时候胆子真是大,放在现在,我是不敢的。表哥矫健地爬上补天石,然后拉我上去,站在补天石上,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山脚下熙熙攘攘的村落和纵横交错的稻田,如同一幅精美画卷,尽收眼底。迎着晚霞向西望去,通过薄雾隐约看到鄂城的高楼和厂房,那景象如海市蜃楼一般,让我至今难忘。顺着光线向东看去,一条大江横贯在这片土地上,我从来不知道,大姨家距长江这么近,长江在燕叽拐了个弯,滋润着鄂东肥沃的土地。
我们坐在补天石上,夏日的微风轻抚着年少的心,那一刻感觉我们是离天最近的人,我们各自对未来憧憬着,一直坐到太阳快要落山,童年的美好如同眼前的太阳一样。
收谷
小学最后一个暑假放得早,我迫不及待去了大姨家。六月底一天,天没亮,大姨喊我起床。她下了一大锅鸡蛋面,堂屋里有很多陌生壮年汉子,在外做生意的大姨夫也回来了。每个人都端着面条呼啦啦吃着。表哥喊我赶快吃,面坨了不好吃。
大姨要我吃完抓紧时间写暑假作业,不要每次拖到回城上学,暑假作业还没写完。我说六年级没有暑假作业,问大姨有什么事情,大姨说要抢收田里的稻谷,“没有作业下地来帮忙”。我才发现大门外靠墙摆放了很多农具,有冲担、草要子、钉耙、连枷,还有镰刀、箩筐。
天微亮,我跟随着大伙来到田里,从来不知道大姨家里田地有如此多,从小塘边一直延伸到乡道边。站在田里,只见金黄的稻谷压弯了腰,风吹过,带着阵阵清香。大人们站成一排,将身子埋进稻田里,不断挥舞着镰刀,稻谷一茬一茬伏倒在田里。站在我身旁的表哥熟练地抓起一把稻谷,手中的镰刀沿着稻秆底部向斜上方轻轻一提,一个整齐的稻茬出现了。我要表哥给我试试,我抓半天才把稻谷聚在手中,捏着手中的镰刀,从稻谷中间割去。表哥夺走镰刀,嫌我耽误工夫,说我割还要他返工。我被大姨安排往返于家中,为大人们拿需要的东西。大姨是这场战争的总指挥,所有人要做的事情在吃早饭的时候都已安排好了。大家有条不紊地干着手里的活,有人割稻谷,有人捆稻谷,不知不觉日上三竿。
大姨喊大伙聚在田埂上歇会儿,喝点水。大人们放下手中的镰刀,走到田埂上,大姨夫搬来小竹床,上面放着很多花碗,碗里盛着茶水,走到竹床旁的人们,拿起碗一饮而尽,长叹一口气,汗水早已湿透全身,个个脸晒得通红。大姨夫跟乡亲们聊着,同村人笑说大姨夫都是大老板了,还要下地干活。大姨把话接过去说什么大老板,这田里哪个不是大老板?大伙哄然大笑。大姨要大姨夫待到七月初再走,每家每户都出人帮忙,自己家不能让女人上去顶,别人笑话。同村人笑说大姨夫的手是摸钱的手,再不能摸锄头镰刀了。大姨说那也行,那叫他花钱请人顶他。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用快乐冲淡了辛苦的劳作。
歇了片刻,大伙纷纷回到田里,此时太阳已到头顶,大姨回家烧火,大家鼓足劲在午饭前来了一波发力,只见田里的稻子如潮水一般倒去。为了抢在太阳下山前把事情做完,大姨将做好的青椒炒肉、西红柿炒蛋、炒茄子、炒苦瓜装好带到田里,都是大姨菜园的菜,大姨还提来一桶米汤。吃完饭,大伙头顶着烈日,继续割着稻谷,到下午两三点,稻田里的稻谷终于割完了。然后大伙儿分工协作,纷纷用冲担将捆好的稻谷挑回到院子里。
院子里,表哥将稻谷一捆捆抱在胸前,放在条凳上,他扶着稻秆底部,大姨和大姨夫用连枷朝着稻秆顶部挥舞,谷子纷纷从稻秆上打落在地,地上早已用彩条布铺好了,大姨和大姨夫挥舞着连枷,过一会儿,再换人。我跃跃欲试,觉得这个好玩,大姨把连枷递给我,告诉我怎么用,我挥第一下,没能控制好方向,打在表哥头上,表哥抱着头蹲在地上叫了好半天。大姨走过去看了一下,说没有大碍,表哥狠狠瞪了我几眼,继续干活。这样一直打到太阳落山。大姨为了犒劳大伙,杀了两只鸡,鸡汤的味道伴着炊烟从厨房里飘出,别提多香了,累了一天的人们在大树底下,用井水将身子上的汗水和灰尘擦干净,到堂屋里吃饭喝酒,然后纷纷告别,约好明天去下一家。
我们的事情还没有完,夜幕降临,大姨夫和表哥将稻谷装进箩筐里,然后抬进堂屋。大姨收拾里里外外的场子。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要不帮倒忙。一家人忙到星星挂满天空,堂屋里堆满了稻谷。
次日,大姨夫到其他家去帮忙,大姨、表哥和我到田里去捡稻谷,然后将脱粒的稻秆扭成一个个草把子,这些是生火做饭的好材料。这样一直持续到七月初,村子周围田里的稻谷都割完了。在雨季来临前,大家又忙着翻地、灌溉、插秧,又是一轮播种。几天下来,眼见着大姨变黑变瘦了。大姨对我说当农民不容易,面朝黄土背朝天,要我们好好读书。我们点点头。
希望
上初中后,去大姨家变少了,学业繁重。只在每年过年,大姨邀约大家到乡下喝年酒,大姨说年酒年酒,越喝越有。
每年回去,大姨都笑眯眯的,只是脸上多了些皱纹。喝完年酒,大姨会为每家每户准备自己种的绿豆、黄豆。舅、姨们劝说大姨年纪大了,别再下地,姨夫做生意赚的钱够用了。大姨说她不下地浑身不舒服,辛苦一辈子,做习惯了。随着表兄弟、表姐妹们的外甥、外甥女们纷纷降临,家家户户添人进口,各家都有一摊子事,喝年酒来的人越来越少。
有一年,回乡喝年酒,白天喝了大姨散养的土鸡汤,嘴里还留着回味,晚上发现有东西落在大姨家,不得不返回。每次回乡走的都是省道,路宽好走,大姨家在村尾,距离省道近。白日里寻着磨山那块补天石,很快到大姨家,晚上没有补天石指引,走错了路。武黄高速未通车时,从鄂州到黄石走这条路。这条路常年被大车碾压,变得又破又烂,客车在上面跳舞,小车在上面趴窝。如今好了,都铺了柏油。我本应该从村尾进村,晚上看所有路口都一样,开过了,开到省道和乡道交汇处,我对这里印象深刻,每次从大姨家回城里,要从村里走到这里等客车。周围几个村子都在这里等车,有很多小贩在这里推车卖汽水之类。
车子驶进村头,大塘映入眼帘,池塘周围竖着白色的木制栏杆,栏杆边上立着路灯,路灯倒映在池塘里,夜风吹拂水面,泛起点点灯光。进入村中心,来到小学旁,因为村里孩子大部分随父母去城里上学,小学校便闲置了。村里家家户户翻新了各式各样的别墅,唯独大姨的院子依然向所有人敞开着。
大姨执意要我住一晚,我说次日还有很多家要去拜年,大姨将白天的土鸡汤打一碗,让我喝完再走。大姨坐在堂屋里看着我喝汤,说我小时候太调皮了,其实有很多次想打我,我问大姨为什么不打,“怕你不来了”,我和大姨都笑了。
开始有传言要在燕叽修机场,没人相信,以为是假消息,后来成真了。鄂州花湖机场的确落在燕叽,大姨家变成了拆迁户。
年酒上,大姨提前将黄豆分给大家,说今年是最后一季,再没有地种了。舅姨们劝大姨趁着现在,抓紧时间,加盖一些房子,种点树苗,再打两口井,多争取一些拆迁补偿款。大姨笑着说,这样的事情想都没有想过。
去年,表哥约我回乡一起去看飞机场的建设。在车上,跟表哥回忆童年很多趣事,我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放了那只母虾,他说什么母虾,不记得了,我们相视而笑。一晃,我们从少年变成少年的父亲。我们边开车边聊,表哥说回家的路大变样,家乡在他印象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很多房子已经没有了,很多山包被削平了,很多池塘填平了。换来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地,宽阔的马路。去往机场的大道还未建成,我们走一段,路的轮廓已经出来,双向八车道,中间绿化带留得非常宽,未来会很漂亮。
我们绕了好久终于来到机场,没有通行证,保安不让进,我们只能站在外面,欣赏已经落成的机场,它像张开翅膀的白鹰,正向天空翱翔。两边的跑道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通航那天,大姨和乡亲们到机场附近看飞机起飞。我和表哥去了。乡亲们说,从前在田里干农活,看见天上有飞机经过,那都是不得了的事情,仰着颈子看飞机,一直看到消失才满足,如今飞机就在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上去坐一次,这生也不算白活了。大姨笑说,从做金刚石开始,湾子里哪个不是大老板,说得像没坐过飞机似的。乡亲们都笑了,夸大姨太实在。旁边村民问大姨,看了新房没?大姨说看了,好得很!
你一言我一语,一架飞往北京的飞机腾空而起,带着希望飞向未来。
(特邀编辑 丁逸枫 278317698@qq.com)
向青,湖北鄂州人,鄂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江夏区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湖北交投武黄运营公司综合管理部宣传干事,散文常见于《湖北交通报》《鄂州日报》《咸宁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