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伤兵文

2024-11-09 00:00冉前锋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9期

公元2014年腊月,90高龄的姑爷王天均生命进入弥留阶段,在磐石坪上老家静养,表哥表姐们分班守候在他睡了几十年的雕花木床前。我因为生计,要到离磐石近百公里的清水乡工地,临走之前,我又一次前往磐石老家,在四合院南屋姑爷的病榻前,向姑爷告别,我连续呼唤,姑爷双眼紧闭,嘴唇微张,对我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是白皙的脸上那如剑的双眉和坚挺的鼻梁还是我熟悉的模样。这个历经新旧社会的老人,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目前生命正进入倒计时。隆根表哥告诉我,姑爷已经断食几天了,只是偶尔喝点葡萄糖水维持生命,由于血管萎缩,输液针已经找不到下针的地方,彼时姑爷已经放弃了传统意义上的医学救助,多家医院的医生共同得出的结论是:姑爷的身体机能以及生理机能自然退化,已没有手术的必要,只有回老家静养维持生命。

我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忙活几天之后,右眼跳得厉害,傍晚时分,我吃完晚饭,交代了一些事情,隐隐感到姑爷可能大限将至,手机就接到了隆根哥的电话,说是姑爷醒过来了,要见我一趟,我当即驱车回到磐石。姑爷半靠在床头上,大门敞开,他的眼睛越过门框盯着狮子岩的方向,黑漆漆的山影并不影响姑爷的凝视。看见风尘仆仆的我,他微微一笑,如释重负,指着他床底下那口很少打开的老式藤箱,让我们打开。这口藤箱我们太熟悉了,是跟随姑爷一生的老物件,记得小时候姑爷买的糖就锁在里面,还用一把随身携带的钥匙锁着,我们不知多少次想把钥匙偷下来把锁打开偷糖吃,但一次也没有成功。今天,姑爷终于取下几十年形影不离的钥匙,让隆根哥打开了藤箱。里面有早已故去的姑姑手织的蓝靛绸衫和一条青布长裤,几双千层底布鞋,一段绣有“还我河山”字样的蜀锦,一套童子军军服。姑爷示意隆根哥继续往下翻,一个长方形的铜墨盒显现了出来,上面錾刻着“第六战区总监部第四后方医院”,正下方有“抗战到底”字样,单线阴刻,楷书字样,人物栩栩如生。姑爷颤颤巍巍地接过墨盒,交到我手上,我打开墨盒,看见几张发黄的黄纸,上面有“第六战区总监部第四后方医院便笺”字样,姑爷艰难地吐出一句:“读我听一遍,我好闭眼睛!”我终于知道姑爷让我赶回来的原因了。

这是一张题为《防空日志》的公文体日志,书写于1943年,用小号毛笔楷书体竖向写成,和墨盒上的字一样,是繁体字,尽管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由于保存完整,纸张发黄字迹却清晰可辨,我一眼就认出是姑爷的手迹,笔迹和姑爷在每年七月半为故去亲人“烧袱子”写下的毛笔字如出一辙,字迹娟秀却笔锋矫健,像极了姑爷内秀外刚的个性。我极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向耳朵不灵的姑爷大声朗诵了这篇《防空日志》:“癸末仲秋中浣二日午时,日机来袭,余奉命登医院西碉观之,十架日机从兴隆滩上空直扑磐石,吾方五架战机从万县方向俯击日机,敌我双方在(磐石)石板林上空短兵相接,激战竟刻。吾机击落日轰炸机一架,中弹敌机撞马岭而毁,击伤一架,其余掉头西窜,由于空域所限,目力不及,余后战况待核。民国三十二年仲秋中浣二日子时三刻,看护兵王天均谨记。”

第二天早上,大表姐去给姑爷翻身的时候,发现姑爷已经无疾而终,脸上还有淡淡的笑容。按照他生前意愿,我们把他葬在了狮子岩,和他心心念念的抗战伤兵们埋在了一起。

云阳新县城对面的盘石镇(1949年以前叫磐石镇),如今已改为盘龙街道,原本是川东有名的水码头,清代初年已初具规模,一条桶子街从长江边沿泗水溪蜿蜒延伸,百年黄葛老树遍LhVg+T+mmf/As9IGk/NQcWxvY6n9F9sp5GvVq6td9CQ=栽房前屋后,在江上乘船远眺,有“半城黄葛半城云,一行青瓦飞上天”的意境,是本地文人说的“龙船微张”“翘头摆尾”之形。明崇祯末年至“湖广填四川”的一百年间,大批下江人为躲避战乱,沿江而上,在此抛舟上岸,落地生根,人口进一步增加。斗转星移,岁月不居,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形成了以上码头、下码头、下街、窝坎子、中街、陡梯子、关庙、猪市桥、上街、坪上、马头嘴组成的临江古镇,三街七巷,三宫六庙点缀其间,住户千余,人口过万,大户小民,枕水而居。古镇燕坐江浒,水深港阔,独坐含颦,其下大江东去,千帆尽淌。

张家大院是磐石坪上一座规制雄伟的私家庄园,始建于清道光年间,位于狮子岩山麓,有十几个天井,五十余间住房,梯道相连,月门旁通,青石铺地,庭院幽深,大院周围有一圈完整的院墙,上面可以跑马过轿。张家大院左右各有一根百年黄葛老树,虬根盘结,枝丫蓬勃,如华盖宝鼎,将张家大院遮蔽,院旁有口水井,深十几米,井水清澈甘甜,纯净清凉,饮之如饮甘露,名坪上井。张家大院的主人张润生是云阳商会会长,以经营盐业航运发达。1941年,为了安置鄂西会战的伤兵,国民政府有意在磐石设立伤兵医院,张润生获悉后,主动将磐石张家大院捐献出来作为伤兵医院用房。年底,陆军后方第二医院进驻磐石街道禹王宫、关庙、万寿宫等地,第六战区兵站总监部第四后方医院迁往磐石坪上张家大院、王家祠堂,1943年初,第六战区兵站总监部奉节后方医院也迁往磐石。

1941年冬天,长江边的磐石镇特别寒冷,傍晚掌灯时分,正在上街坪上茅屋里剪裁衣服的居民王天均,听见大门哧溜一声被推开,一股冷风破门而入,一个戴着瓜皮帽的中年微胖男人缩着袖套进了房屋,后面跟着手提灯笼、身挎长枪的年轻人,王天均一眼就认出是保长牟能培和乡公所的乡丁黄俊,急忙告知在猪圈喂猪的父亲王宝斋,说“牟保长来了”,老王一边脱下身上系着的围腰,一边招呼牟保长坐,牟保长看着家徒四壁的房屋皱了皱眉头,就对王宝斋说:“老王师傅,今天长话短说,按照‘三丁抽一’的规矩,你三个儿子必须抽一个当兵,看在乡里乡亲的分上,我给上面说了,你三个儿子两个在船上当‘桡胡子’(船工),幺儿子跟你学裁缝,我看就安排小儿子王天均去伤兵医院当看护兵,如果你不愿意,今天晚上就带你幺儿去乡公所,过几天送到万县参加川军,上前线打日本人。”王裁缝嚅嗫着,欲言又止,看见乡丁黄俊将步枪杵在地上“砰砰”响,王裁缝只好满口答应。第二天一早,17岁的王天均,一个做了三年裁缝的年轻人,就这样随着黄俊去了位于坪上的第六战区兵站总监部第四后方医院,当了一名看护兵。

看护兵工作内容就是打杂,包括剃头、挑水、挑粮食、帮厨、搬运、伺候伤兵、到河坝抬伤兵到医院、埋葬死去的伤兵、值夜班等等,后来医院书记看见王天均粗通文墨,就叫他填写《防空日志》,记录日本飞机经过或轰炸磐石的情况,可以自由进出医院碉楼。不久,我的姑姑牟路德也到医院当裁缝,织布纺纱、绣花染布、缝补衣服、做针线鞋袜、清洗被褥、打扫卫生等。1942年,18岁的王天均和16岁的姑姑走到一起,王天均就这样成了我姑爷。

伤兵医院大门厢房边有一排拴马桩,旁边是一个废弃的马厩,姑爷找来几根铁丝,一头拴在树丫上,一头拴在拴马桩上,做成了一个晾衣网架,黄荆树下的马厩成了医院的缝纫铺,缝纫铺有一个长长的案板,上面有堆积如山的伤兵衣物,姑姑凭借着尺子、剪子、顶针、花线、长短花针、熨斗、纺车、脚踏织布机、染料、画笔、木炭,织出玫瑰、并蒂莲、荷花、麋鹿、凤凰等图案,把“磐石花布”的传统工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她还为伤兵们绣枕巾、隔断布、门帘、窗帘等,除了各种花色图案,还有“精忠报国”“还我河山”“打击倭寇”“抗战胜利”“收复家园”等绣花字,尤其是为伤兵医院绣制的蜀绣“还我河山”,上面有岳飞勒马望关山,身着铠甲,头戴金盔,手持沥泉枪的画面,这幅蜀绣挂在院长的办公室,占了一壁墙,成为伤兵医院的门面。这些图案由姑爷用木炭画好,姑姑一针一线织上去,那一丝一缕的传统女红,成了气氛严肃的伤兵医院一抹温柔的亮色。

1943年6月的一天,正在给一个老兵剃头掏耳朵的姑爷接到医务长通知,到河坝抬滑竿,那天几十个人抬了一天,把二百多伤员抬进了医院,这批伤员是刚从石牌前线下来的,一个个疲惫不堪,有的还缺胳膊少腿,呻吟声不绝于耳,但是船靠岸以后,却又能遵守秩序,服从安排依次下船,并没有伤兵打骂他们。后来姑爷才知道,这些素质过硬的军人属于国军18军11师,刚刚和日本人在石牌大战半个月,完成了被后世称为“东方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石牌保卫战。

姑爷和一位叫胡大根的看护兵抬的是李营长,当时的李营长才三十岁,身材高大却又胡子拉碴,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伤口好像发炎了,左腿还打着简易的石膏板,他坚持要自己走上滑竿,医务长小声对姑爷说:“小王,李营长是石牌保卫战的英雄,一个人用刺刀扎死了三名鬼子,脖子上、腿上都受了伤,不能让他动!”姑爷俯下身子,在胡大根的帮助下,把李营长背下船,轻轻地放在船下面的滑竿上,两个人颤悠悠地抬着滑竿,从下码头、下街、中街一直抬到坪上的六战区伤兵医院。和李营长一起被抬进医院的,还有他的通信兵邱月华,他在石牌保卫战与日军拼刺刀的时候被刺中左肩,弹片划伤右脚。有一次,伤愈的邱月华要求姑爷带他去大沟FO+L493UjWevnwLsDbSA1g==捉鱼,他脚一滑,身子跌入水塘,水塘很深,民间有“十二匹腊篾打不到底”的说法,眼看着邱月华身体一拱一拱地快要沉下去,显然是游不起来,姑爷一个猛子扎入水塘,钻“咪咕头”(潜泳)从邱月华的身体后方顶上去,提着他的一个耳朵往边上扯,硬生生地把他拖向岸边,他们后来成了好朋友。

坪上人后来叫这个广东口音的李营长为“李广广”,叫邱月华“秋秋”,半是戏谑半是尊重。秋秋比姑爷大几岁,用秋秋的话来说,姑爷对他有救命之恩。后来1945年初,秋秋和十几名伤员伤愈出院,乘船离开磐石,开赴抗日前线。

那时的磐石,有着一千多驻军,驻军最高长官叫陈家华,是黄埔六期毕业生,是一名副团长,磐石人叫他陈司令。司令部设在磐石下街帝王宫,统一负责磐石上下游十公里的陆上、江上防务,管理长江南北炮台,保护伤兵医院,维持地方治安,捉拿日本间谍等工作。1943年6月石牌保卫战以后,日军飞机明显加大了对磐石的轰炸,为安全起见,下街的陆军后方医院和奉节迁过来的伤兵医院通通并入坪上的第六战区兵站总监部第四后方医院,老百姓就叫“磐石伤兵医院”。

磐石伤兵医院规模再一次扩大,征用了张家大院周边的王家祠堂、高老爷庄园和八字龙门驿站,随着伤兵数量的日益增加,牟保长奉命又在张家大院的外围修了一排瓦房,将医院的面积扩大了一倍,基本上满足了有五百多名伤兵的医院用房。与此同时,驻军加强了防空,征用伤兵医院后面狮子岩半山的永兴寺和响泉洞作为防空洞和医疗物资储备库,在医院左右两侧山包筑起炮楼,架上高射机枪,医院还设有纠察队,李营长、邱月华带领纠察队上街巡逻,专门纠察强拿硬要的违纪官兵,得到了商户的一致好评。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8月12日上午11点左右,五架日军轰炸机在五架日军零式战斗机的护航下,从云阳老城方向向磐石扑来,那天晴空万里,骄阳灿灿,防空警报响起后,在碉楼上观察的姑爷抬眼东望,看见8架飞机正从兴隆滩向磐石方向扑来,机翼上那红色的太阳旗张开血盆大口,向磐石古镇低空飞来。突然,从长江上游方向斜刺飞过来五架飞机,俯冲而下,闪电一般直扑日机,双方在石板林上空接战,炮声隆隆处,一条条火舌舔上日本人的轰炸机,一架轰炸机中弹,冒起浓浓的黑色烟柱,在天空中划上一条斜长黑线,径直撞向马岭铁脊般的山梁,旋即听见一声巨大的闷响,山梁上腾起一团黑雾。日军五架零式战斗机扑向飞过来的战机,双方绞杀在一起,剩下的四架日军轰炸机见势不妙,扔掉炸弹,一串串黑点从天而降,落在石板林水面上,掀起一根根水柱,向着长江下游的宜昌方向仓皇而逃。敌我双方的十架战机从兴隆滩上空一直打到杨家山山顶,炮声隆隆,航空弹拽出长长的火舌,闪电一般划过天空,然后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姑爷睁大眼睛,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

当天晚上,磐石街道沸腾了,人们走出房屋,点起火把游行,划彩龙船、唱车车灯,打瓷庞庞(竹琴),玩板凳龙,庆祝打下日军飞机。之前,宪兵和乡丁赶到杨家山日机撞山处,缴获了飞机残骸上没来得及烧毁的飞行服、配枪、军用水壶和飞行帽,还缴获了一个密码本,立刻交给陈司令。陈司令赓即派人送密码本到恩施的六战区通讯处破译,经过破译,密码本上清晰记载了飞机飞临磐石的任务是轰炸伤兵医院,伤兵医院的位置由潜伏在磐石的“友好人士”用玻璃镜照射提供,一个抓捕日军间谍的无形大网就此展开。

此时的姑爷正在值班厢房的桐油灯下用小号毛笔填写《防空日志》,正当姑爷如实记录好空战情况,听见医院大门的铁环被急促拍打的声音,“哐哐哐!哐哐哐”,哨兵拉响枪栓,询问对方口令的声音,姑爷翻身而起,跑到院墙上,看见他熟悉的下街搬运工“红胡子”背着一个人,急忙叫停了院墙上欲开枪的哨兵,下楼取下低门杠,打开沉重的铁皮门,“红胡子”背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高鼻梁、蓝眼睛、卷黄头发,穿着与时令不符的皮衣,胡子拉碴的脸像刀刻一般轮廓分明,满身污泥,头上身上都有血迹,显然不是中国人。姑爷不敢怠慢,立刻报告了院长,院长和书记、医务长、翻译一起赶到厢房值班室,立即组织医生检查,好在受伤不重,包扎清洗后,经过简单询问,确定此人是美国飞虎队的一名飞行员,当天上午驾驶战机与日军在磐石上空鏖战,战机被日机击中而跳伞。院长立刻用无线电台联系上六战区有关部门,叫姑爷专门负责照看这名飞行员。第二天一早,一艘军用火轮停靠磐石下码头,姑爷和另外一名看护兵胡大根抬着经过紧急处理包扎的美军飞虎队飞行员,在李营长率领的医院纠察队员的严密护送下来到磐石河坝,直接将受伤的飞行员抬上了小火轮,小火轮上早已有医护人员等候,交接完毕姑爷准备下船的时候,那位美国飞行员掏出几颗巧克力糖果,硬是塞给姑爷,还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英语,指着脚上的新布鞋,对姑爷竖起了大拇指。这双新布鞋是姑姑连夜根据受伤飞行员的脚码赶制的,刚好合脚。

这就是震爆一时的“812”空战,驻扎在梁平的美军飞虎队和日军华中派遣军两个飞机中队在长江上游万县以西的江面接战,由于事先得到情报,飞虎队提前埋伏,打了日军一个措手不及,击落击伤日军飞机各一架,美军飞虎队损失一架战机,飞行员跳伞获救。几十年后,姑爷没上交的《防空日志》赫然在箱底发现,我有幸成了《防空日志》的第一个阅读者,姑爷的说法是:他记录时美军飞行员并没有发现,后来补上去了美军飞行员获救的记录,这个原稿没有上交。

1943年冬季的磐石十分冷清,江边孤零零地停靠着几艘放倒桅杆的柏木船,江风一阵紧似一阵,下码头的沙坝上的河沙被巨大的江风吹起,在空中打旋,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只有几个稀少的行人急捂着眼睛,急匆匆地从沙坝上掩面经过,磐石码头戒备森严,平时难得一见的驻军司令陈家华军容严整,腰挎宽皮带,别着左轮手枪,亲自在河坝执勤,江边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上百名军人在站岗巡逻。姑爷此时正带着胡大根挑着从渔船上购买的两筐“水米子”“肥头”“鲢巴浪”等长江鱼,急匆匆地从渔船上下来,船夫“李打鱼”也跟着他们下船,“李打鱼”说是牟保长一早就亲自来通知了,今天河坝戒严,任何人必须离开停靠河坝的船上岸,因为是姑爷提前向他联系的,所以才在渔船上等他,不然早就被乡丁赶下船去了。经过栏河桥的时候,看见宪兵连长,平时和姑爷很熟,免不了开几句玩笑寒暄一下,却例行公事地上前检查了两个鱼筐,搜查了他们的身体,确认没有可疑物品后,宪兵连长才挥手让他们经过。向坪上走的时候,胡大根还在嘟囔,说是都是熟悉不过的人,还这样“装苕”(假正经),姑爷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少说话,说挑到上街就可以直接回去,剩下的路程由他自己挑,胡大根求之不得,卸下担子一溜烟回家去了。

当天下午二时许,一阵紧急集合号在医院响起,除卧床不起的重伤员外,伤兵医院全体伤兵及工作人员在院坝里紧急集合,医院大门缓缓打开,一队骑兵旋风般卷入院坝,接替了医院的防务,这几十名骑兵都是头戴钢盔,肩挎汤姆森冲锋枪,腰间别着手枪和匕首,个个看起来精神抖擞的样子。院长急忙吩咐姑爷带人将骑兵军马牵到后院的马厩。

不一会儿,陈司令和县长及一众地方官员簇拥着一个身着将军服的中年男子走进医院,男子身体清瘦,精神矍铄且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透露出儒将气质,他在陈家华司令的介绍下仔细打量了磐石伤兵医院周围的环境,对陈司令作了些指示,陈司令毕恭毕敬,频频点头,随行书记官认真记录着。宪兵连封锁了医院外的路口,两排宪兵护卫着将军一行。

院长跑步上前,朝着那名将军敬了一个军礼,将军礼貌地微笑一下,算是还礼,接着,他走上主席台,喝令稍息,站着对全体官兵讲了一番话。讲话内容是日本人虽然在石牌遭到了失败,但随时都想卷土重来,所以我们要发扬石牌保卫战有我无敌、视死如归的英勇气概,彻底打败侵略者,直到把凶残的敌人赶出中国。最后,他强调了三条纪律:一是要和驻地民众搞好关系,不准强拿硬要,估买估卖,严禁骚扰地方;二是要求广大伤兵善待医务人员和医院劳工,不准打骂、体罚、侮辱医生及工作人员,同时要求医务人员尽可能地减少伤兵痛苦,精心治疗,争取让轻伤者能重返抗日前线;三是要求伤兵和医院工作人员严禁买卖、吸食鸦片,否则军法从事。最后,将军的随从将带来的三担银圆分发给全体伤兵,还亲自授予了三名伤兵勋章,并和他们合影留念,受勋章的伤兵中就有李营长。忙完这一切,将军要离开医院前往停靠在磐石河坝的登陆艇,医院的院长书记挽留他吃完饭再走,被他婉言谢绝。姑爷牵出临时拴在拴马桩上的马匹,交给骑兵,将军翻身上马,矫健的身影没入渐起的暮霭中,朝着磐石下码头疾驰而去,上船后登陆艇立即启航,顺江而下,消失在磐石夜色渐起的长江中。

当晚,伤兵医院“打牙祭(聚餐)”,原来准备招待将军的长江鱼成了全体官兵的美味佳肴,大家敞开肚皮,饱餐一顿,医院伙房还按照院长书记的指示,拿出白酒犒劳大家。有个军官喝醉了,说漏了嘴,说今天来的长官他认识,是六战区最大的官,被医院的李书记狠狠地盯了一眼,那个军官瞬间就闭嘴了。后来姑爷隐隐约约听见伤兵们议论来的长官是“辞修将军”,那位操着江浙口音的清瘦长官“辞修将军”到底是谁?作为一名打杂的临时人员,姑爷全然不知,他也无意打听。他的秉性是“头上蒙块布,闷头活路做”“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这是姑爷的父亲教给他的人生道理。正是因为这一点,其他临时人员都以种种原因被要求离开,医院却特许他一个人留在医院,见证了磐石伤兵医院历史性的一刻。

1971年,《陈诚将军回忆录》在台湾出版,书中记述了石牌保卫战结束后,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将军检查川东江防,视察伤兵医院的事情,但是语焉不详,没有提到磐石伤兵医院。

磐石伤兵医院的死亡率很高,死亡的伤兵都留在了磐石坟梁子、狮子岩和弯弯田一带。

那个时候从战场上转移下来的伤兵,都是用客船转运,战场上军医草草包扎,从前线转运到磐石往往长达一周,重伤加重,轻伤感染,经常有伤兵死去。按照医院党部李书记(军统人员)的要求,掩埋伤兵往往在深夜,由地方保甲准备棺木、墓碑,后期由于死亡伤兵较多,棺木来不及赶制,也就用草席裹身掩埋,我姑爷细心给他们擦身,遇到有死去伤兵身上长蛆的,他还一个个捉下来摁死,半夜里再抬到坟梁子、狮子岩、弯弯田等地掩埋。我年幼的父亲也被姑爷喊来用桐油灯照明,途中几只野狗吊着长长的舌头,瞪着绿森森的眼睛,盯得他们全身发麻。

我读小学的时候,经常要走路经过一片叫“坟梁子”的松林,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山梁,里面松柏深深,几十亩大小,长阜平岗,有一个个馒头一样的土堆,有的土堆前面还有墓碑,墓碑上书“国民革命军陆军十八军十一师中校迟重云之墓”“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八军十一师上尉郭宝之墓”“第六战区兵站总监部第四后方医院敬立”“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二军三十师号兵丁长云之墓”,墓碑上的生卒年月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墓碑有两尺高,一尺宽,上面还有传统的太极图案,精雕细琢的楷体字,有刀剑之形,凛然之气,皆是磐石石匠高超的錾刻工艺的体现。姑爷告诉我,那些没有墓碑的土堆堆也是死去的伤兵的坟墓。

1975年,磐石到革岭的公路开始修建,挖路基的时候,在东王庙粮站下面的盘山公路上,挖出了十几个碉楼暗堡,当时没有重型机械,全凭人工敲打这些钢筋混凝土的工程,最后还使用了炸药爆破,历时一个月才将这些抗战时期修筑的堡垒拆除。这些堡垒就是磐石驻军的高炮阵地和用于封锁川江航道的炮台,迷宫一般的地道、暗堡直达江边,要不是修路,根本不会发现这些地下堡垒。

从1945年上半年起,伤兵陆续转移,轻伤归队,残疾转业回家,重伤转移到万县医治,到第二年,只剩下十几个伤兵,我姑爷的差事也交卸了。抗战胜利后有两个无家可归的伤兵在磐石成家了。其中一个就是李营长,他右腿残疾,脖子上一到夏天就流脓水,自己涂上黑色的草药,像一坨牛屎粑。他娶了一个地主的遗孀做老婆,无儿无女,两口子住在生产队的牛圈里给生产队放牛,照看保管室的粮食种子和农具,有一次,他手捧一把晒干的花生给我,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他还说“咖慢点、咖慢点”,还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脊,一改平时的严肃,眼里满是笑意。那是我唯一一次和李营长近距离地接触,只有姑爷时不时地去看他,两个人坐在保管室的石凳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1975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和几个小孩在牛圈外边的堰沟里洗澡,听见大人在喊,说牛把李广广顶“弯”(顶撞的意思)了,我们跑去看时李广广已经停止了呼吸,前胸被牛角顶了一个窟窿,血已经凝固了,只有他脖子上和日军拼刺刀留下的一个猩红的大疤是那样醒目,姑爷闻讯赶来,抱着李营长的身子失声痛哭。

新中国成立后,公社把伤兵医院分给了十几户农家,大家开始拆除院墙和大门,20世纪60年代,磐石酒厂搬了进去,用坪上井的井水烤酒,由于水质很好,酿制出的酒总是那么甘甜醇香,回味绵长,磐石酒厂的高粱酒声名显赫,以致后来的人们几乎都已忘记了这是曾经的磐石伤兵医院。我小时候常到那里玩,有时可以捡到铜钱和银圆,铜钱给了姐姐和邻居的女孩们做鸡毛毽子,银圆卖到供销社的收购门市,大约一坨才几分钱,有一次我竟然在酒厂的猪圈(当年伤兵的病房)墙角,发现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拿回家后被父亲打了一顿,后来这枚勋章也不知所踪,这件事情一晃也过去四十年了。

1988年7月,海峡两岸开通老兵回乡探亲后,一位从磐石伤兵医院走出去的台湾老兵,回到磐石祭奠他逝去的战友。他雇了几个小工,几乎买光了街上商店内所有的纸钱,来到磐石农校旁边的坟梁子——曾经的伤兵埋葬地之一,点燃一堆堆纸钱,熊熊火苗后,浓烟滚滚,纸钱灰烬漫天飞舞,老兵涕泪长流。

坟梁子旁边是磐石小学,放学的孩子们从老兵身边走过时,好奇地盯着这个穿着“背带裤”的爷爷,看起来像电影里的华侨。姑爷和胡校长一直陪同在他的身边,胡校长是磐石小学的校长,父亲胡大根是磐石伤兵医院的看护兵,那个老兵就是李营长的勤务兵,外号秋秋的邱月华!

那些天,姑爷和秋秋,磐石伤兵医院走出来的两位硕果仅存的老人,手挽手地走遍了磐石镇的大街小巷和坪上的伤兵医院旧址,他们一起祭奠了坟梁子伤兵医院老兵的坟墓,邱老兵在腿脚不便的情况下,还是在姑爷的引导和搀扶下上了狮子岩,祭奠了抗战伤兵的坟茔,站在那里,长江蟠空如玉带,澎湃而下,三座青山似马蹄,俯瞰绿意汹涌、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磐石酒厂,丝毫也看不见那个气势恢宏的张家大院。邱老兵感慨地对姑爷说:“磐石伤兵医院位置绝佳,定有高人指点,日本人的飞机根本炸不了。”

姑爷还带着秋秋来到弯弯田李营长的墓地,姑爷告诉秋秋,李营长是晚上给牛加夜草时,怀孕的母牛瞬间发怒,牛角直接戳在李营长的胸前而亡,姑爷说:“你晓得,李营长受伤后腿脚不好,没来得及躲过去。”秋秋呜咽着接过话:“他杀日本人的时候像猴子一样灵活,几个敌人的刺刀都被他躲过,要不是为了救我踩虚了脚,他一定不会受伤,我肯定就被鬼子杀死了。”

临走的前一天,邱月华委托姑爷杀了头猪,打了五十斤高粱酒,在坪上办了坝坝宴,请了伤兵医院周边的父老乡亲,晚上还包了一场电影《血战台儿庄》,在磐石小学操场坝放映。电影结束后,放映员把放映灯射向邱老兵和姑爷身上,介绍现场有一位70岁的抗战老兵邱月华,曾参加过石牌保卫战,当过敢死队员,在磐石伤兵医院住过两年。闹哄哄的全场瞬间鸦雀无声,随后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散……

2002年,长江三峡库区二线清库进入倒计时,镇政府组织拆迁队伍对粮站仓库的禹王宫进行拆除,禹王宫是磐石伤兵医院的一个重伤员安置点,负责拆除的施工队队长是姑爷的孙子王茂,他带人去收拾禹王宫时,在厢房墙上发现了斑驳的血字,“妈妈,我想回家!”“芸秀你好吗?昨天晚上梦见你了,来生再见。”王茂从小就听爷爷讲磐石伤兵医院的故事,他完全明白血字的含义,他将姑爷接到现场,祖孙二人在斑驳的血字墙边久久伫立,姑爷双手颤抖,抚摸着斑驳的血字,几度哽咽,百感交集,喃喃地说:“兄弟们,我也快和你们见面了,这回,我亲自来抬你们坐滑竿!”

2015年,我回磐石老家探亲,正值中国传统意义上的七月半“鬼节”,已故亲人回家过节的日子,人们要准备香蜡纸烛,还要包“袱纸(阴币)”,祭奠死去的亲人,原来还有写祭文烧掉祭奠死者的习俗。我去了狮子岩,给一年前无疾而终、享年90岁的姑爷包了“袱纸”,烧了香蜡纸烛。还去到了坟梁子和狮子岩上的伤兵墓园祭拜,去江边祭奠了坟墓没入水中的李营长。当晚我借宿邻居家的楼上,推开窗就是芳草萋萋、空无一物的磐石伤兵医院遗址,那两棵高大的黄葛树已被砍掉,坪上井还在,只有见底的一洼浅水,成了磐石伤兵医院唯一留下的历史遗存。

午夜时分,秋雨敲窗,我披衣起床,在邻居孙子的作文本上写下了一段文字。第二天一早来到磐石伤兵医院旧址,在坪上井盖下点燃香蜡纸烛,吟诵起连夜写就的祭文——《吊伤兵文》:

七月既望,岁在乙未,逢中元之期,吊抗战殁于磐石伤兵医院诸位官兵于祭上。余备香蜡纸烛,清醮薄酒,沐风淋雨,诚惶诚恐,泣告天地鬼神:

呜呼!天道往返,逝者如斯,公等死于今,凡七十余年,七十年来,尘事多矣,日寇投降,抗战全胜,时寇深祸急,山河破碎之状,已不复存在,如公所愿,中华民族,巍然屹立强国之林。

遥想公等当年,正值弱冠,雄姿英发,披坚执锐,寄身锋刃,出没硝烟,与倭寇正面对决,从淞沪直战鄂西,草履布衣,步枪小米,与日寇飞机大炮相抗,以弱阻强,节节抵抗,及至石牌,已无路可退,中华之最后血脉,系于此地。三军怒吼,离此一地,别无死所。其战时,碧血横飞,浩气四塞,尸填西陵之岸,血满石牌焦土,天上地下,峡谷江流,皆成战场,二战最大规模的残酷白刃战拉开,双方投入近万人拼刺,中日军人绞杀一处,日寇飞机旋炸无虞,枪炮轰炸之声全无,白刃格斗之声顿起,刀刀见肉,刺刺溅血,长虹贯日,夕阳浴血,中国军人以骨肉之躯,筑起了最早的三峡大坝,倭寇再不敢窥江溯河,彻底保住了西南半壁。此役过后,大批伤员转移后方,磐石有幸,纳此英雄。

太史公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华夷需严辨,善恶不两立,舍命抗外侮,誓死保邦家,千载同理,古今为一。呜呼哀哉,尚飨!

当我点燃祭文,暗红色的火光跳跃,在跳跃的火光中,我分明看见了李营长和故去的伤兵们,英姿飒爽地向我走来。原来,青山有幸,马革裹尸,为国捐躯的英雄们,永远留在了磐石,从来都不曾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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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前锋

重庆市云阳县人,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爆破工程师。作品散见于《延河》《野草》《辽河》《三角洲》《红岩春秋》等杂志,曾出版散文集《俯仰歧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