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采野

2024-11-09 00:00晴川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9期

春江水暖,汽笛声声,坝上域阔景明,早已是花红柳绿一团新。临近中午的阳光,照在脸上,有点热辣,江边林中微风阵阵,也是知情识趣,让人倍觉舒爽,惬意。

春到江畔处处鲜。

小城江圩素生野菜,有名的就有“洲八样”——野芦蒿、野芦笋、野洲芹、马兰头、野茭白、柴菌、野藕和鲢鱼苔,都是曾经辉煌一时的两淮盐运中心、江苏仪征古镇十二圩公认的春季时蔬,名闻四方。野菜性野,笃鲜,都是绝味。乡民情愿荒下自家园子,很长一段时日,餐桌都是野菜“驴打滚”,一时遇不及,村妇稚童便拎篮提锹,一脚探进洲滩,左腾右挪,一刻工夫便是几样,凉拌、清炒或做汤羹,满眼的雅致素新。来人待客,很能长脸。

清明前后,江滩芦芽拱土而出,如细嫩白玉擎在风中。芦蒿始盛,丛丛簇簇,虽在野外,却与人亲近,人烟旺处长得格外好,味道如常尤其香。没人气的地方味道则很苦,遭厌嫌,倒是便宜了嘴泼之人,清火又败毒。唇口嫩的,不妨摆一天,再炒肉芽,炒臭干,两相激发,爽滑鲜脆,嚼之咕嘎有声,奇美无比,别有风味。物稀则为贵,贵则易出赝品,譬如臭蒿,便是拟态高手,大模大样仿了芦蒿的身与形,倒忘了自己是谁。吾乡人都是行家,眼贼,轻勾一瞥便知真假。却是看破不说破,天生藏些小狡黠,恰为真身打掩护。臭蒿也并非烂泥一摊毫无所用,六七月长成一把好柴,旺火里呲呲作响,一屋子的药香,祛晦消霉,算立一功。傍晚篱口燃一束,熏蚊驱蝇,亦是奇绝。一位穿着端庄的阿姨斜坐幽草间,旁置一竹篓,蒿及半腰,蓬松柔软,她小心地挑、拣的正是这个,偶尔凝神,望向不远处的水码头。我告诉她错了,她脸上漾出一抹笑,却并不理会。

蒲公英最没心肺,从不知挑地方问季节,荒野夹缝,犄角旮旯,凡有阳光处都能极好地生长,掩在匍地草里却是鸡群鹤立。只是不喜扎堆,即便相邻,也是棵与棵离得远,极少咫尺傍依,娇嫩、清腴的翠叶贴着地皮。也有性急的,早早开了花,黄黄一篷,向天支棱着,摇头晃脑,颇具神采,嘴里似在喊:来采我,来采我。有人在寻,这一棵蹦到那一棵,宝贝似的挖出,剔净,入袋。再找,再挖。它们很受食客青睐,但我从未尝过。

令我大为讶异的,是这里竟然也长野蒜,就是《诗经》里大名鼎鼎的薤了。以前常来,却不曾见过,不知何时择居于此,抑或只是我没在意?野蒜喜生山林远人处,这点与芦蒿大为不同。小城有山,名捺山。捺山颇有来头,是一座名气很响的大山的余脉,站在此处已经很多年了。山腰松林密布,林中多见野蒜,一丛丛散在石缝浮土里,和这里见到的一样,亭亭玉立,迎着阳光迎着风,像娇娇羞羞的女儿家。我蹲身一揪,便出来了,一整棵,咕一下,又AvGIwCBZi17rE9zo0ET4Ug==咕一下,极有弹性,叶有细茸的清晰绿色,留得一手香。准备回去与鸡蛋炒,香软有骨,以此下酒扒饭,要多吃两碗。

野蒜球茎即薤白,状若家常蒜头,白玉凝脂,素有菜中灵芝之美誉。《神农本草经》和《金匮要略》等典籍中均有记述,则是形小,软嫩。前日偶读一文《说藠头》,云其可药可食,引人垂涎,图形立在脑子里,似曾相识,到底不知为何物。又读汪曾祺《葵·薤》一文,其称藠头即薤白,且是俚语俗话。我与汪老同属扬州老乡,却从未听乡人这么叫,因而并不确信,感觉两者还是有区别,似非同一物,抑或同属,或同科实异名尔,类于“南橘北枳”,也未可知。他说豫、湘等地人尤其爱吃,“腌制,入醋,或加椒,酸甜爽辣,极其开胃”,倒是可信,然而薤白到底不是普通蒜头,春日美馔都这么吃,不仅仅是奢侈可惜,简直是暴殄天物不可原谅。我见美味常走不动路,向来不求甚解,味美便觉是至境,哪有追根求源弄它个誓不明白不罢休的闲工夫呢。

江堤的春天野蔬,主角还得数荠菜,向阳坡地,很是宜于生长。荠菜不仅味好,“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且随时可采,吃法多样,拌、炒、蒸,做春卷、汤圆馅……都好,难怪周作人会坚定地将其认作野菜的头名。一铲一篮一家子,乡野踏青,嬉中生乐,和谐又温馨,只是挑的人多,又无节制,蓬勃柔嫩的姿影常难寻觅,得拼多少运气和耐性。友人倒是乐观,说不急不急,一会儿就啥都有了,走慢些,仔细看,啥都有。

拐角处是通江引河,往南,灌木低密,宜生枸杞,其叶簇簇如蝶,展翅欲飞,此即枸杞头。因其药食同源,颇受吃客喜爱。开水一焯,切碎,细盐拌花生,是最平常吃法,入口清香流转,齿颊生津。七八人围树弯腰,状若采茶,指头翻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嘻嘻哈哈的,似乎是一大家子,塑料袋里装了大半,若只作冷食清盘,足够吃一两顿了。便见了好,提袋上岸。小城人敦厚,不贪,留予后来者,或期其隐忍蓄力,枝蔓出新芽,翠色染春水,再取一瓢饮。

赶回家的路上,回望江畔,满眼里都是春意葱茏脚步松慵。之前那位端庄阿姨还坐在那,还在默默捡拾她的野蒿,好像不知疲倦为何物,要这样无休止地把玩下去。我走近她,想打个招呼离去。却见她的身边不知何时蹲卧一年轻女子,伏其腿间,眼角爬着泪痕,四目相对喃喃低语。不禁一颤,便止了脚步。心说:一定是在某个春天有过什么深情故事。果然,有人耳语:去年某一天陪她在此采蒿的人忽然失了行踪,不知他去了哪里……她呀……唉……一时竟不知是哪个在安慰哪个。然而,这或许才是春天的样子吧,一边甜蜜喜人,一边暗结隐疼,便如杜甫《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最难得不是初遇,而是一次次的离别,一次次的重逢。然而春去春还在,总有一个春天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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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川,原名陈恩才,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文学院第六届骨干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文学报》《鸭绿江》《阳光》《青海湖》《骏马》《参花》《湛江文学》等报刊。著有诗集《晴川短诗选》、散文集《草木故园》、评论集《饶舌》、中短篇小说集《莲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