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峡口老街,位于古夷城香炉石畔,巴民族后裔在此繁衍生息,几经沧海桑田,这里形成了一个土家人集居的山村小镇。青石板的街道,碧瓦朱甍的吊脚楼,古铜色的板壁,精致的廊桥,小镇依山傍水,四野草长莺飞。仗舟楫徜徉于粼粼碧波,人在船中坐,山在江上流,小镇犹如一幅灵动的山水画图,荟萃四季雪月风花。
走官道,香炉石是去老街必经之地。香炉石是商周时代古文化遗址。位于小镇东南的清江北岸。该遗址于1983年发现,面积3万多平方米,史记遗址距今4000余年。经考证,香炉石遗址附近是我国古代巴人最初定居的都城。
进街口,一幅朝廷所赐漆金匾额悬挂于风火墙头,据记载那是一块白虎垄禀贡生覃永鍗功名牌匾,据老人们讲,县官过此须下马。
过了风火屋,跨过精巧的千年石拱桥,风情万种的亲水老街迎面袭来。
老街依山傍水,上、中、下三街,阶梯式分布,其建筑风格与山城重庆磁器口街道异曲同工。
下街头是一栋徽派建筑风格的风火屋,此是老街的咽喉之地。
踏入石板街,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大气、精致的木屋,朱门洞开,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带吊脚楼的三层建筑,长长的走廊,马蹄廊柱漆光铮亮,威严气派十分壮观。此乃白虎垄覃氏大户甫臣老爷的府邸。也许是风水使然,这座气势宏伟的土木建筑后来成为渔峡口区唯一的一所完全制学府。首任校长鲍发言(五峰人),六个年级七个班,师生一两百人,吊脚楼里,春秋冬夏书声琅琅,翰墨飘香。
闲情漫步,接踵而至是清江河老船家覃孔泽的老屋,一层式瓦房,九柱十一檩,挑檐穿枋,一色金黄的杉板壁,榫缝结构坚实牢固,经百年风雨成色不改。太阳的烘烤下,一股浓郁的桐油清香扑面而来,早年曾是旺铺,置身跟前,仿佛站在古老的土司城堡。
板壁屋毕竟是私人住房,比起隔壁的邮电局来,自然是显得老成许多。邮电局,绿油漆的外墙,门前挂着一只绿色邮箱,虽然不大,却是信息交流的主要工具。贴着邮票的信封,是连通大山与外界的尊贵使者,重要的信件则要使用挂号信,据说还有特挂双挂之分。由于交通闭塞,所有邮件、包裹、报纸都靠人工运输。邮局里那位人称“飞毛腿”“铁脚板”的大个子谭姓邮递员,每天东方打赤就要挑着一担邮件从小镇的石板街出发,往返于资丘至渔峡口,跋山涉水,来回一百四五十里的崎岖山路,一天一个来回,风雨无阻。
邮电局墙上的铁丝网,笼罩着神秘的色彩。那部电话总机,是最先进的科技通信设备。门口“机要重地闲人莫入”的警示牌,让人感觉莫测高深望而生畏。坐总机的刘中正是局里资深元老。后来从武汉调来一位叫胡玉琴(琴姐)的漂亮女话务员坐总机,时髦的橄榄绿,一口标准的汉阳普通话,银铃般的嗓音,巧笑嫣然风情万种,成了小镇上最靓的姐。
话务很忙,除了连通各单位电话,还要收发各类电报、每日准时发送水文信息资料。时常听到琴姐一串串“零九三八、幺两拐洞……”之类的数码报诵,声调抑扬顿挫莺啼燕啭,性感神秘。人们眼里,邮电局俨然是老街现代文明的标志。
隔壁是最早的卫生院,清静肃穆。那年月,或许人们健康水平高,院里没有什么住院部、急诊室,就几位中西医看病坐诊,几件白大褂看病拿药。
与卫生院隔壁相连的林业站倒是大气凛然,掌握着全区森林管护大权,惩治乱砍滥伐,守护生态平衡。房屋左边空旷的示范地坪上,一围粗细的喜树、水柳等新树种,拔地擎天枝繁叶茂,常闻蝉鸣鸟叫,四季林荫蔽日。
林业站对面两家国营单位珠联璧合,一边是粮管所,一边是银行。那时的银行没有保安和警报之类的东西,除了每天有经营单位到行存款,也常见布衣草履的乡里人前进后出。
下街与中街之间,深深的石板沟上,一座不大的百年廊桥横贯西东,桥长三丈有余,木梁布瓦,宽畅通豁,四角棱正的柏木廊柱,两三寸厚的栗木地板铺得平平稳稳,人过马踏结实牢固。桥两边皆有一尺来宽的条墩,过往行人或是背脚打杵的,到此,必定欣然落座,凭栏倚翠,解带宽衣,任江风入怀,尽情拥抱沁人心脾的徐徐清凉;观笔架山雄伟峻秀,赏清江画廊美景,看艄公打桨,听渔舟唱晚。廊上清音绕梁,桥下流水行云,好个神仙去处。
老街脚下的清江河,一条土家人的母亲河。没有自来水的小镇,吃水都到清江河里去挑,弯如箭弓的桑木扁担,颤颤悠悠挑着沿河边一路靓丽的风景,悄然入户。清江水岸,女人们对镜梳妆,浆衣洗裳,棒槌敲碎满河的欢声笑语;那些河边长大的年轻后生们,钓鱼、撒网、游泳、漂滩、抢浪柴,恰如范仲淹笔下的江上往来人一般潇洒风流。后生们勤快,小院里到处堆满枯燥光洁的浪柴,一码一码整整齐齐。老篾匠富大爷总喜欢在那浪柴堆里寻些人儿、狗儿的根根绊绊,捧在手里细细揣摩,偶得形象之物,便会乐得小孩儿似的捋须大笑。
紧接桥头是宽大的百步青石台阶,精工砌成,错落有致,岁月将阶石磨砺得锃光瓦亮。拾级而上,“二十四步上京殿”的飘然感觉,让人心旌摇荡。
踩过石级,宽阔的中街豁然开朗,这里是小镇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带。
高大的圆形拱门、砖木构造的区公所,两层楼的清代建筑,响板青石铺就的大天井,四水归池。走马转角楼上,雕窗镂棂巧夺天工,一溜圈儿金黄色的马蹄廊柱,尽显豪华尊贵。
绕过宽深的走廊,入后院,高大的柿子树旁,耸立着一栋高有数丈的大碉堡,碉堡楼高四层,两尺多厚的白山土墙十分坚固,墙上布置有射击窗口,楼顶瞭望台居高临下,俯瞰全镇,是当年为防御日寇侵略修建的工事。
穿区政府礼堂西门而出,是区供销社,售货门市部铺面宽大通畅,十间相连的大柜台,大半人多高,花栗木柜台厚重结实。每天早上开门营业,售货员们都搭把凳子,爬上高高的柜台,将悬挂的店门拉起,挂到楼板下的挂钩上,然后开始营业。
区供销社是老街上也是全区最大的贸易中心,当然最繁华。南来北往的商贾,行色匆匆的过客,闲散的街坊居民,也有前来购货的乡村百姓,还有打杵的背夫,牵着牛、扛着犁耙缆索的农人,还有卖烧饼米粑的,卖橘柚的,称盐打油的,扯布买糖的,修鞋的,补锅的,九佬十八匠,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街边堆放起糊着兔儿泥的老晒坛,斯茅草霉制的豌豆瓣,满簸箕裹着红辣椒面的伏豆豉,盖着蛛丝网的窑钵晒麦酱,老街独特风味的土家私房菜,色香味的诱惑逗人味蕾大开,垂涎欲滴。竹篱边挂着晒得金黄的淋沁叶山茶,门楣上插着绿色的艾蒿,晒簸里辣蓼子做的酒粬,山墙边一排排百褶裙般的山烟,浓烈的乡野风情,犹如善解人意的女人,撩拨着你,吸引着你。
与高楼大厦相对的是祖居久远的王姓、甫姓几处小户人家。别看门低户矮,却也是镂槛雕窗。屋内春台香盒古香古色,丹池天井、老成色家具、石磨坊、腊肉炕,地道的殷实农家。
夏夜里,顽皮的孩子们捉迷藏,沿街追赶着若隐若现的萤火虫,一路念念有词:
萤火虫夜里来,
接婆婆上街来,
婆婆吃的什么饭?
白米饭。
什么白?
蛋白?
什么蛋?
鸡蛋。
什么鸡?
两鸡。
什么两?
秤两。
什么秤?
官秤。
什么官?
啄木官……
外婆在吊脚楼里教会的那些儿歌夹着孩子们的嬉戏声,散落在老街的巷子、角落。
上了年岁的大妈、嫂子,毫不避忌地袒胸露怀,扯着衣襟当风扇。像赤脚大仙的男人们穿着肥裤衩,大腹便便,摇着芭蕉扇,坐在门前光溜溜的石墩上,或躺在竹椅竹床上,品着露夜的淋沁茶,听街坊胡子大爹们敲云板,弹三弦,唱南曲:
春去夏来
不觉又是秋
柳林河下一小舟
渔翁撒网站立在船头
头戴斗笠
身披蓑衣
手执丝杆
腰系渔篮
但只见波浪滔天忙解缆
柳林之中去藏舟
左边下起青丝网
右边垂下钓鱼钩
钓得鲜鱼沽美酒
一无烦恼二无忧
风波浪里消岁月
荷花林中度春秋
南腔北调任咱唱
就是那王孙公子不能得够
喜的是清闲自在不爱风流
曲终人不散,兴犹未尽的甫老夫子,摇头晃脑地吟起了杜牧的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街夜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拿腔作调,故作情深的表演,把夜幕下的人们撩得不亦乐乎。
中街不长,带吊脚楼的供销社服务部是老街最热闹的地方。服务部是老街饮食文化的大观园,鸡鸭鱼肉、火锅蒸菜、糍粑油条、包子馒头、鸡蛋面条应有尽有,而且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那时物价便宜,三分钱的糖包,四分钱的肉包,一角二分钱一碗炖鸡蛋,还浇上一勺红油。过早的,盘中的,连中带晚的,吃包子馒头、鸡鸭鱼肉火锅的,歇梢、住店的川流不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服务部三楼是旅社,棕绳床蚊帐铺,两块五毛钱一宿,整洁卫生舒适。不过能够享受如此奢华者,皆是那些财大气粗的排客、拿着月薪的工作同志和单位上的人,普通老百姓少有光顾。
可以免费享受肉臭酒香的是对门裁缝铺的姜自柏师傅。姜师傅是老街上第一把名剪,清瘦的身板,白包头,双排扣的休闲对襟,肩上搭根皮尺。烟酒不沾,文质彬彬。无论对襟大褂、长袖短衫、棉袄大衣,还是坎肩、围裙,从来都是精益求精,特别拿手的是中山服,蝴蝶牌缝纫机飞针走线,双线的锁边机匀细的包缝,时尚的版型配上黑得发亮的塑木纽扣,穿上去周正挺括,格外抬人。那时裁缝少,活忙,一般定做衣服时,量过尺寸,一个月取衣服算是快的了,在人们眼里,技术高超,甘为人作嫁衣裳的姜师傅是老街上斯文与美的使者。
往三街去亦需沿街西上。几墩几坎上百步青石板的礓 子鳞次栉比。或清晨或傍晚,背脚佬们的铁锥打杵,不时敲打出清脆的节奏。一步一声的轻哼细吟、偶尔歇杵时的脆声“哟喝”,是山民们对生活,对人生信念乐观豁达的释放和舒畅的宣泄。
礓 子两边全是清一色板壁土屋,屋檐搭屋檐,像友邻样彼此搀扶、帮衬和佑护着。门前的石水缸,舂米的石臼,盘口石磨随家都可以用的。
那面靠河边的土墙上,当年红军用红土墨绘制的“打倒土豪劣绅!”的宣传画,向人们讲述着当年石板街上如火如荼的大革命运动。受到启发的孩子们,举着报纸折成的盒子炮,巴茅杆制成的长枪,眯着眼“啪啪啪”地瞄准射击,沿石板街冲杀,追着抓坏蛋。
走完石级,到了最后一个平台,站在街头回眸眺望,珍珠寨、国井荒、手扳岩、左前洞群山连绵,云遮雾罩,泗洋溪古渡横舟,香炉石上檀香婆娑,清风拂柳,云山入画,无边风月尽收眼底。
街面两边居民与商铺掺杂其间,右边是一间新华书店,书店不大,里面有图书和学生课本,社科读物品种繁多。最畅销的应该算连环画,也叫小人书。什么《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平原枪声》等最抢手。店长张老是个活泼开朗的老顽童,他口若悬河绘声绘色的描述、欲擒故纵的引诱推荐,常常让那些学生娃包括青年们都慷慨解囊,掏光包子钱和烟钱也要争相抢购。那年月,谁手里珍藏的画本最多,谁就是街上最吃香、最可爱的人。当年幺叔屋里那一匣子《苦菜花》《林海雪原》《对空射击手》以及《三国演义》之类的小人书,让我甘心把心中亲爹的崇高地位拱手相让。
书店对面的生资门市部更是个热闹门面,棉花布匹、煤油柴油、锅盆碗盏、薅挖扁锄万货俱全。琳琅满目的日用商品和亲民的物价,引得四达八处的顾客络绎不绝,每天门庭若市热闹繁华。
生资门市旁边的理发店,是除了下街的个体理发户贾大婶外街上唯一一家大型理发店,偌大的店面,门窗都是透明玻璃的,隔窗街景一目了然,很时髦。店老板梅子清师傅手艺特好,为人谦逊和善,文质彬彬。上门理发的人总是排着长队,梅师傅轻言细语地让顾客依次上座,无论大人小孩,无论机关或是乡下的一视同仁,精修细剪,一丝不苟。能等到梅师傅给理回发,那是莫大的荣幸!
梅师傅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对顾客不分贵贱,总是客客气气,笑脸相迎,家长里短地娓娓交谈。露过夜的淋沁山茶随意饮用;几位年轻漂亮的女师傅对顾客总是笑靥如花。到这里来理发,往能升能降的红木大靠背椅上一躺,白罩衣一盖,微闭双眼,吹剪染烫,刮洗梳理,末了热敷热烫,涂上一抹细腻的雪花膏,让人沉浸在飘飘然的轻松享受中不愿离去。
三街是老街的尽头,街面渐渐变窄,胡姓人家的一栋板壁屋横座街心,烟熏火燎的木屋像一尊门神镇守着老街的西首门户,屋檐下一对玉鳞石狮,一年四季正襟危坐,谦让着天南海北穿梭过往的商贾路人。
寒来暑往,时代的笔墨给老街涂抹上斑斓的色彩,老街在时代的变迁中漫步随行。
清脆的杵声,轻轻敲落西山慢慢褪色的云霭,石板街上,背脚佬蹒跚的脚步渐行渐远。岁月苍老,繁华的老街有些疲惫,是该歇息了。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1994年,隔河岩大坝建成,高峡出平湖,海拔二百零四米的大礼堂以下的地方全部淹没。
韶华逝去千里远,多情付与水云间。老街像一位历尽峥嵘岁月的敏博鸿儒,安详、宁静地沉睡在碧云清月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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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孟福
土家族,湖北省宜昌市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渔峡口人。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得第五届中国戏剧文学奖、首届全国戏剧文化奖。出版有戏剧曲艺集《山村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