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的第一人称

2024-11-09 00:00:00郑小驴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9期

1

车子到了拉丁,前面就没路了。老康告诉我,越过那片丛林,河的对岸就是越南。那是我头回看到榕树,巨大的树冠遮盖了大半个天空,像片树林一样。四周寂静得让人发慌,仿佛时光遗忘之处。在北京很多个失眠的夜晚,坐在黑暗中,好几次我都幻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场景:站在葳蕤的原始丛林前,周围空旷无人,四面八方都是我的回音。我泪流满面。不知怎么,想哭的冲动最近越来越频繁。而这种感觉离拉丁越近,冲动就越强烈。

那天刚下完雨,阳光刺透密林,给草地铺满了碎片般的光斑。我踩着这些光斑,独自一人沿着林间小道朝深处走着。光折射在我的脚上,我走哪,它就跟哪,怎么也没法摆脱它们。我默默走了许久,抽完了烟盒中剩下的几支烟。空气湿润,林子里只有我的呼吸声,比失眠的夜还要静。这就是拉丁,终于没人知道我在这了。

回来的时候,天色渐晚,老康建议在拉丁留宿一晚,等明天一早再出发。就住老康家。院子里的母鸡咯咯地叫唤着,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一位过早衰老的女人正在宰杀母鸡,旁边站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帮忙扯着鸡脚。小孩羞涩地偷偷打量着我。老康女人将鸡头用鸡翅反剪着,吩咐小孩将盛血的碗端进厨房。她手中血淋淋的菜刀麻利地往鸡身上揩拭了两下,扑通一声,鸡已被丢进柴房。鸡还在动,两只脚不停地蹬踏着,有一刹那,我的心猛烈地颤抖了几下。

小孩像过节似的,在院子里滚着铁环,被他娘呵斥着去烧火了。老康在褪鸡毛,只有我坐在院里的黄槐下,像什么也插不上手的闲汉。拉丁小得像个拳头,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三五十步就搞定了。我几乎没看到青壮年,几个牙齿掉光瘪着嘴巴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好奇,纷纷瞥向我。他们一定嗅到了我身上带来的陌生人气息。

唯一的小卖铺在拐角处,我去买了盒烟。老板是个老女人,吸着旱烟,她用拉丁方言问我哪里过来的。我回答说从北京,她的嘴巴半天也没合拢。天很快黑了,白天的光在拉丁全面退却,稀稀落落的几个窗口开始亮起了灯。我听见山上的黑鸦叫唤得一声比一声凄厉,就在旁边高大的梓树上,像是不欢迎我这位不速之客。老康咒了几句,黑鸦就不叫了。老康就说村里谁谁怕是要落气啰!女人骂他是屁眼。这话把我给惹笑了。

在这里,我吸引着他们的好奇心。我不想成为一个另类,离开北京的时候,我扔掉了那双高筒马丁靴,将留了几年的长发剪了,剃了个板寸头。镜子里是一张依然年轻和帅气的脸,轮廓分明,常有人说我长得像黄晓明,甚至比他更有韵味。然而除了这张好看的脸,我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雾霾越来越严重的那会儿,我甚至想过要戒烟。特别是每天早上刷牙咽炎发作而干呕的时候,吸烟让我感到恶心和罪恶感。我甚至也戒了酒,有一个月,我曾滴酒不沾。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有修养的文明人。这一切,都是李蕾离开之后的事了。在微信朋友圈,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充满阳光和正能量。我将做义工的场景、每周一次的有氧运动以及变着花样的厨艺……这些生活一一晒了上去。我断定李蕾会看到。即便是她不看,她身边的朋友也会转告她。我只想告诉她,离开她之后,我过得很好。

回来的时候,晚饭已经弄好了。老康正打发儿子喊我回来吃饭。见到我,小孩立刻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跑开了。钨丝灯很暗,不超过十五瓦的功率,灯壁被烟熏得乌黑。老康问我喝不喝酒,还没等我做出回应,提高分贝说,男人嘛喝点嘛,示意他女人去倒酒。五步蛇泡在玻璃酒坛里,足有小孩手臂粗。定睛瞅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我问老康,林子里有蛇没有,老康嗤嗤地笑了笑,说怕蛇?怕蛇你可别去了。只一下我心里就没底了。蛇肉好吃呢,怕它个卵,只有蛇怕人,没人怕蛇的。老康也不懂敬酒的规矩,自己端起碗独自喝了一大口朝我说道。我不想被这个人看怂,就说不怕。女人大概早就知道我要去那里了,眼神中难免露出一丝不可理喻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好几次我看见她似乎想问了,但是又担心我听不清她的方言。我猜想她内心里会想些什么,大概是我脑子进水,或读书读傻了之类云云。

晚饭后,我回复了最后一条短信。是小乌发给我的,她给我打了五十多个电话,未接后又发了足足有二十条短信,都是问我在哪里。这个女孩子有些偏执狂。要拒绝一个人,最好是别给她任何的希望。我给她回了一条短信,我在拉丁,再也不会回北京了,再见。我想让她早点死心。我们只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都给不了对方希望。她马上问我拉丁在哪?我拔掉手机电池,把手机卡扔进了火塘,将手机送给了老康。老康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唯唯诺诺一番,有些不好接这个烫手山芋。我说你拿着,我用不着,送你的。他就接了。想想裤兜里再也不用装那玩意儿了,我心里感到一阵轻松。从前一个电话就能左右我的情绪,左右我的计划,一天到晚,我必须都开着机,证明着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的价值。要是几天下来没收到一条短信和接个电话,我就会心慌,感觉自己遭到了全世界的抛弃。眼下我不再考虑这些。是我抛弃了全世界。那晚我头回没认床,早早睡下,睡得很沉,中途也没醒来。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老康牵了匹老马,领我去了昨晚的小卖铺,我买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包括香烟和蜡烛以及一双高筒雨靴。那个老女人听说我一个人要进山住,嘴巴张得比昨晚更圆。我已经开始习惯这些。当初老康听到我的计划时,嘴巴张得比她还圆。老康是我远方的表叔,这些年他以为我在北京发了大财,没料想有天竟然要来这里,惊讶得半天没合拢嘴。

进山的小路被一场大雾锁着。老康在前头带路,手里拿着木棍挥打着路边草茎上的雾水。雾水沾着草籽,我的牛仔裤很快也湿了。空旷的山谷偶尔传来几声鸟的怪叫声,声音大得吓人。接下来的夜里,我将独自面临这些。我不应该感到害怕。多亏了老康,我才知道靠越南这边的原始森林里有这座简陋的房子。我当时在电话里也只是和老康随便聊聊,我说我想找个无人的地方独自待待,山里头最好。他问我要待多久,我说三五个月或一年两年,没个定数。我问他有没有好的地方推荐,越安静越好。他问我寺院行不,我说寺院倒是安静,但是我不想见人。老康在电话那头有些焦头烂额,说等他想想。挂完电话的第二天,他来电说倒还真有个地方符合你的要求,但那是在原始森林里……我一下就来了兴致,连说好。

从拉丁到那儿,要穿过六十多里的原始丛林。一路上沿着河谷走,进入了喀斯特地貌区,山峰峻秀,典型的石英砂岩峰林峡谷地理特征。走了大约二十多里,路过一座木头搭建的桥。那桥身已经有些年月,踩上去摇摇晃晃的,而脚底下水流湍急,走在上面有些心悸。马站在岸边不肯过河,老康费了一番心思,才牵过来,我看到马腿在打战。

“就怕山洪,每回一涨水桥就冲掉了,一两个月都过不去。”老康像是在告诫我。过河后,开始正式进山。早些年开垦的小径,都被荒草掩盖,不用力分辨,很难再找得到方向。若迷失在茫茫林海中,最悲观的想法,是成为一个野人。

早些年,有人在里面种植过药材,盖了茅屋,种植失败后,此后再无人来管理。没人住的房子都有些脾气,墙缝长满了青草,墙头还立着一丛蓬蒿,长势喜人。好在还没倒塌,托老康的福,前些日子他晓得我要来,提前叫了几个人替我修葺了一下,新加盖了厚厚的一层茅草和杉树皮,用石头压着。窗户是用塑料封住的,留了几道小口透气。我一眼就瞥见了那张只剩三只脚的床,床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那只已经不知去向的床脚,眼下正被几块垒起的红砖替代。屋子里弥散着一股霉味,墙上贴的几张已经发潮的报纸字迹模糊,一看时间是十年前的。我将包放在床上,心想这才是我真正的栖身之所。

我们一番忙碌,将物品从马上卸下来,房间一下子就显得逼仄起来,堆满锅碗瓢盆和棉被,到处都是碍手碍脚的东西。我说得有张桌子,还要一把椅子。老康愣了下,说下回给你带,面露难色地补了一句,我家也只有吃饭的桌子……他答应每隔半个月给我送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吃的过来。我说好,每趟给他一百元辛苦费,其他买的东西另算。他假意推辞了一番,露出一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最后将钱装进了兜里。临走前,他留下一把砍香蕉用的劈刀,说防身用,刀被他磨得锋利。他提醒我房梁上有几斤煤油,装在一个金龙鱼油瓶里。又说晚上最好生一堆篝火,以防夜里有野兽过来惊扰。要是真来了野兽怎么办?我问他。下次我给带杆鸟铳来吧,他说。

他牵着马走了,马脖子下的铃铛响了一路,消失在林野中。他临走的眼神就像一个早已猜到结局的赌徒,胜券在握地朝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们在等着我几天后狼狈不堪败退回北京。有水,有食物,有火,我想足够了。我不想回去。

2

我花了半天工夫,锯倒了一棵水青冈。我看上了它的年轮,足有洗脸盆那么大。我又花了两个多小时,尽量将它打磨得更平滑些。将纸张铺展开来,树桩顿时成了书桌;而将饭菜端上来,瞬间又变成了饭桌。我随便锯了几段树身,充当凳子。斧头劈进木纹,木屑四溅,林间散发出一股木纤维的清香。这种感觉真好。一会儿天热了起来,我脱掉上衣,赤着胳膊,汗流浃背地劈了一会儿柴,将它们置于阳光中暴晒。林间寂静如水,只听见斧头的咆哮声。每一声都砍进了大山。劈累了,我坐在树桩上休息一会儿,抽根烟,发力大喊一声,声音像落入了无尽的虚空之中,过了很久,山谷那边才传来回音。是我的声音。眼下,我成了这片原始丛林中真正的主人。茂盛的亚热带植物让我心情愉悦,它们有的喜阴,有的向阳,而我决定这些植物的生死。我沿着那条被荒草掩盖的小径,围着房子四周侦察了一番。它的左侧有一条山涧,不到一箭之地,便是一个深潭。潭水绿得发蓝。那天我赤条条地在水潭里畅游了一番。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块被开垦的地。足有百来亩,长满了人高的蓬蒿,成了麻雀的嬉戏地。我的脚步声惊到了它们,麻雀儿飞跃而起,铺天盖地,天空像被撒了把砾石。真是块好地,我望着这块宽阔得惊人的荒地发了一阵子的呆,心想当年那些人大概就是在这块地上种植药材失败的。

头几个夜晚有些难忘。天黑前,我准备了大量的枯木,烧起一团熊熊的篝火。哔剥作响的火星高高跃起,直奔夜空而去。在这儿能看见璀璨浩瀚的星河。在北京那些年,我已经记不得星星的样子了。我贪婪地仰望着夜空,浩瀚的星河像命运的图纹,一下子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我常高抬着头走路,我走,月亮也跟着走,我故意停下脚步,它立马停滞不前。那时我常担心自己长不大,现在想起来,长不大多好。晚饭用地瓜解决。一边烤火,一边随手往火堆中扔几个地瓜,不一会儿就煨熟了。地瓜是从老康家带过来的,在他家那是喂猪的,我说给我几个地瓜吃时,女人不加掩饰地笑了。地瓜很香。夜空中的星星让我仿佛回到了旅程中的西藏境内的怒江边上。那是我和李蕾在一起为数不多的几次旅行之一。也是这样繁星密布的夜空,怒江在脚底下奔涌,像上帝的咆哮,令人胆寒心怯。李蕾抱着我,将脸贴在我胸前。我分明感觉到了她在微微地颤抖。那一刻我像个爷们,紧紧地搂住她,我觉得应该保护她一辈子。

我记得和李蕾分手那天,我们最后做了一次爱。那是在新租到的房间,在西二旗那块,那天刚搬进去,一切都还是陌生的。我们曾经花了大半个月时间天天下班就去逛58同城,给房屋中介打电话,最后才租到的那里。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房间有个书柜,配了写字台,第一次来我就喜欢上了。我花了大半天的工夫来收拾,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清理了一遍,仿佛要将前任租客的所有气息统统驱除掉。在席梦思下面,我翻出一张令我永生难忘的纸条和两个尚未使用已过期的避孕套。纸条上只写着一句话:“再堕一次胎,我就自杀。”她始终冷眼站在一旁,看着我忙这忙那,手里拿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我讨厌女人抽烟。我讨厌接吻时闻到女人的烟味。她像在专心等我干完活计,然后将烟蒂捻灭在易拉罐里说:“小娄,我们做爱吧。”

床铺上是新铺的蓝色条纹被单。那是她有天逛西单打特价买的。她心血来潮,一次买了三个四件套。我们小心翼翼地躺着,谁也没有说话。进入的时候,她咬着嘴唇,眉头拧了一下。她始终闭着眼,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拒绝做出某些改变,这种表情曾经让我愤怒过。很多次,我感觉身下躺着的不是李蕾,而是李蕾的尸体。白天做爱我们还是头一回。我们闭上眼,尽量不去看对方的脸。我感到内心深处某些虚伪的东西,在白天里被赤条条地暴露了出来。她依然一声不哼。完事的时候,我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下巴,发现她在流泪。我没想再说什么。一切都是多余的。房间的角落里除了那只巨大的拉杆箱,还有她的耐克包。她已经将一切都收拾停当,随时做好撤出我生活的准备。

“你不准备说点什么吗?”

临走的时候,我送她去车站,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她冷冷地瞥着我的脸说。我一下子感觉到不自在起来,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我终于要离开这座讨厌的城市了!”她装出一副得以解脱的样子又补了一句。

我陪她过了安检,一直送她上了卧铺。行李安置妥当,她耷拉着头,坐在铺位上,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我说拥抱一下吧,她站起来,动作僵硬地回应了我的请求。所有人都朝我们侧目而视。火车将启动的时候,我和她道了声再见,她依然冷冷地瞥着我,像是看清了我的本质。火车徐徐启动了,我下了车,望着她的影子渐渐远离我而去。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有那么几天,我感到了一种彻底的解脱。那些日子,我天天盼着天黑,像个昼伏夜出的幽灵,在路边的烤串摊前喝到烂醉,似乎在庆祝单身得解放。我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和我一样,他们从南方来,是资深京漂,熟悉这座城市的每寸肌理。他们说起这座城市,如数家珍,他们甚至知道这座城市平均每晚将有155人出生,99人死亡,而这些生命大多开始或结束于这座城市医院的共94735个床位上。我觉得他们熟悉北京,比自己家乡还要熟。酒精带来的短暂麻醉让我感到无比的充实和虚空。我们深夜坐在马路牙子上,干号着汪峰的《北京,北京》和崔健的《一无所有》,一路踉跄着各自回家,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李蕾一定是将我内心里的某个东西带走了,几天过后,这种空缺感愈发强烈,我开始感到了难过。

3

一个星期后,老康果然没有食言,给我带了米和蔬菜,还顺便带了杆鸟铳来。有了鸟铳,我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夜里常听得见野兽的怪叫,有时在山林,有时感觉已经逼近屋前了。有天清晨起床撒尿时,发现一团黑黑的东西从我眼前忽地一闪而过,钻进了林子,吓得我一哆嗦,差点尿了一身。林子里成天响彻着遮天蔽日的鸟叫声,密集的啁啾声一大清早就把人闹醒。老康浑身湿漉漉的,他说外边下了两天的雨,河水差点漫过独木桥了,问这边下没。我说下了点,不过很快就停了。下雨天,我就猫在屋里烤火。将火塘烧得旺旺的,围着火看书。劈柴偶尔炸响一下,火星连串跃起,直冲屋顶去了。我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看书,烤火,打盹,一天的时间可以无限漫长,直到我想结束的时候,闭上眼往被窝一钻为止。再也没谁来打扰我了。我可以安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些依附于身已久的陋习与怪癖,在新的环境中仿佛得到了彻底的涤荡。我甚至再没有失眠过。在梦中,我总是在奔跑,奔向陌生的山谷、河流和麦田。梦中的天空湛蓝如洗。那些曾经屡屡光顾我梦境的阴霾、追杀与犯罪的场景,再也未曾出现。我甚至一次也没梦见过广告公司、难缠的客户、垃圾短信和彻夜排队的楼盘开售活动。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终于可以从我脑海中清场了。每天我按时醒来,精神饱满,饱受折磨的失眠症终于消失了。天气晴朗的时候,我甚至重拾了多年前的习惯,开始记日记。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重写了那本遗失了的手稿,成了一个作家。我梦见自己坐在西单图书大厦,大批的读者包围着我,我应接不暇地一个个开始签售。我是当过一阵子的文青,非典时期,我没在学校,而是躲在怀柔的一个乡村,借住在友人的一间小房子里,昏天暗地地写了一个多月,完成了四十多万字的青春文学的手稿。现在想来,依然觉得有些疯狂。那部不知所云,纯粹出于青春荷尔蒙冲动的长篇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咳嗽,发高烧,以为感染了非典。友人那阵子出国了,留我一人终日足不出户,买了几大箱方便面和香烟。没有人知道我感冒的事。我想象自己是一个和死神赛跑的人,想象自己是向医生询问还能活多长时间好继续完成《人间喜剧》的巴尔扎克。我像要向那本书献身一样,每天一睁开眼,就沉浸在小说的情节之中,快乐并痛苦地燃烧着。那时我有成名的欲望,想象这部作品问世之际,一举成名的盛况。稿件快要完成的时候,我差点大病一场,一天中午去村里小卖部买香烟的时候,剧烈的咳嗽声吓着了女店主。我一离身,她就报了警。那时我刚泡好方便面,橐橐的敲门声便响了。我看到几位“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站在门口。一量体温,他们直接当我是非典病人,送进了医院。

说来就是那时认识小乌的。

我在医院里被观察了一个礼拜,直到退了烧,方从非典的恐惧阴影中挣脱出来。小乌是医院护士,她观察了我一个礼拜。她问我,是不是某校农学系的。我错愕地点了点头。她“全副武装”,透过镜片,我看见她似乎微笑了一下,像是印证了刚才她大胆的猜测。

稍熟络点后,她告诉我,原来她曾经去过我们学校,一起联谊搞过一次活动。

“我知道你写东西,写得不错,在你们校报上曾拜读过你的大作!”即便戴着厚实的消毒口罩,我也能察觉到她的笑容。

“幸会幸会!”我有些尴尬地应承道。

“可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这个大帅哥了!”她收住了笑容,换了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继续说道,“幸好不是非典,我们院已经死了八个了,上星期还死了个护士。”

“怎么称呼你?”

“叫我小乌吧。”她说。

一个礼拜后,我的烧退了,查明后是虚惊一场,可以出院了。我记得那天回来的路上,心里总是隐隐地感到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进门,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放在桌上的手稿不翼而飞了。我找遍了房间的角落,也没有发现手稿的影子,哪怕一片纸也没留下。我不知道是谁拿走了那沓稿纸。晚上,我虚弱不堪地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着红星小二。酒从嘴角溢出来,混合着眼泪,我颓然地感到整个人生都他妈的完了。四十多万字的稿纸,摆在案头有些唬人。我甚至连书名都没来得及定。我真想杀了那个偷手稿的人。我发了疯似的,四处打听和寻找。村子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觉得我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那段时间,我消瘦得厉害,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形销骨立,一米八的个头瘦得只剩56公斤的人还是我吗?

因为遗失的手稿,我不得不重返医院,设法找到小乌。除了那天来到我房间的几位护士,我再也想不起谁能动我的手稿。她见到我,有些惊喜。我只好把缘由向她说清楚。

“这部手稿对我很重要……”我咬了咬下唇,望着她说道。

她二话没说,开始四处帮我打听。她竟然寻到了那天来我房间里的医护人员。

“能帮你问到的人,都问了,都说没有……”她的语速慢了下来,仿佛担心这个结果让我一时半会受不了。“我猜人家也不会拿,人家那会儿当你是非典病人呢,这手稿人家敬而远之都来不及!”她说的倒也是实话。排除了医护人员,最后一点线索也断掉了。这个打击让我万念俱灰,成天游荡于郊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时值毕业季节,大家都开始陆续办理离校手续,忙着找工作和道别。只有我像个局外人似的,似乎一切都与我没啥关系。

她安慰我,说兴许是有人拿去看,看完就会还回来的。这个美好的期待在七月份的时候,随着毕业季的结束而彻底破灭。我不得不接受手稿丢失的事实。它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仿佛压根就不存在一样。

毕业后,身边的同学偶尔发来短信,或在QQ群里彼此交流新工作的感受。那个时候,我通常保持沉默。我等来第一份工作的时候,秋天已经来了。和他们都不一样,我进了广告公司,当了一名广告策划。我再也没有写一个字,甚至羞于向别人提及自己曾经是一个文学青年。唯有小乌,我们偶尔还保持联系。每回都是她主动约我。我们吃过几次饭。她是河北邯郸人,身高目测一米五八,略显秀气,说不上好看,但也不讨厌。下岗工人家庭,父母无固定收入,摆了个早餐点,家里还有一个上学的弟弟,小乌目前在这家医院当一名护士。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其实已经足够了。

我们一起爬过一回长城,在京城待了四年多,竟然还给黑导游骗了,说是爬上长城得好几小时,于是坐了所谓的缆车上的长城,结果还没十分钟就上去了。是秋天,风和日丽,带着秋天独有的凉爽,树叶已经泛红。我们站在箭垛前,一起遥望远处的崇山峻岭。有一会儿,我们都停止了交谈。我能听见她微微的喘息声。她的肩头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靠了靠。仿佛带着某种暗示。我的手下意识地搂住了她。小乌仰起头,脸颊有些红,和当时的氛围显得很贴切。我若不亲她一口,显得有些虚伪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只想亲她一下,再没别的企图。她的嘴唇很柔软,接下来是舌尖的部分,她在回应着我,蛇一样缠绕着我,我想退出,她紧紧抱住我脸颊绯红地唤了我一声:

“小娄……”

当时我做了什么呢?我有些尴尬地掏出烟,迎风点了。烟熏得我睁不开眼。我感到她的手朝我伸了过来,两手紧扣……然后松开。我们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接下来,聊起了某某明星最新出的八卦新闻,最后一起下了山,天快要黑了,我们搭末班车回了城。当时我刚搬出学校,与人合租了一个两居室,在北三环附近,她说住得远,我没问具体远到哪,我们在地铁站分的手。地铁呼啸而去,一切都像梦一样。

一天深夜,我被电话吵醒了。电话里传来小乌的哭声。

她说喝了酒,就在我楼下。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北京的秋天寒意愈深,从被窝里爬起来,我冷得打了个寒噤。实话说,这个电话让我有几分恼怒。自从一起爬了长城后,我似乎在有意回避某种即将成为可能的现实。至少我极少主动与她联系。她蹲在白杨树下,瑟瑟发抖着,手机屏幕的荧光正好映照着她的脸。我走向前,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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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了?”我一把扶她起来,她一个趔趄,扑到我怀里呜呜地饮泣起来。“她们欺负我……”“谁欺负你了?”我说。“室友,她带男友进来……说好彼此都不带异性进来的……”她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没再说话,抽泣声更大了些。哭声在夜空有些刺耳。我只好把她先领进租房再说。

事实上,她已经醉了。她一头栽倒在床,连鞋子都没脱就睡了,像摊泥一样。我打了热水给她洗了脸,她迷迷糊糊地应了声,蒙头继续大睡。半夜的时候,她突然醒来,说很难受。我给她倒了杯水,她一把搂住了我……那是第一回有女人躺进我的被窝,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时候,室友带着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眼神朝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4

这杆鸟铳成了我最忠实的伙伴。每天我背着它,往林子里梭巡一番。有了它,底气就足了许多。每次深夜传来野兽声,我就下意识地抓紧它。已经进入了雨季,房子上盖的茅草已经不足以遮挡暴雨的冲洗,天晴后,我又加盖了两次。我在山那边的清涧里发现了鱼,尺把长一条,花上一个上午的时间,运气好就能钓上来一条。那种鱼天生不爱诱饵,运气糟糕的时候,我连续三天都一无所获。一场雨过后,云雾从苍翠的丛林氤氲而起,给山谷笼上一层白纱。空气中满是氧离子的味道,深深地呼吸几口,整个心肺都像清洗过一道。我大喊一声,它就跟着回应一声,仿佛整个山林都是我的。这种感觉真好,世外桃源一样。没事的时候,我就端着鸟铳往密林里钻,运气好能打到野鸡。将野鸡褪毛,剖开清洗干净,用野芋头叶裹起来,刨个土坑埋起来,上面燃起一堆篝火,一边烤火一边煨鸡,一会儿鸡熟了,从土里冒出一股浓郁的香味儿……就差点酒了。

我甚至打起了那块无人看管的地的主意来。这真是一块好地。这么肥沃的土地,插根筷子也能长出芽来,闲弃在这,真让人心疼。

老康再来,我就向他打听了这块地。

“上次是几个广东人承包的,在这试种,种了些天麻和三七,头两年长势很好,快要收获的时候,没想害了场奇怪的大病,全都烂地里了。”

“没打药吗?”

“打了,但刚好碰上连月的大雨,打也白打,最后都没效果。”

“我猜这地有问题,之前也有人尝试过种党参,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那现在这地归谁管呢?”

“名义上是村里的,不过这地方谁来啊,那么远,给人都没人肯要。”

老康走后,我有点动心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种点什么。每天我在这块地里忙活一会,将地里的蓬蒿砍掉,蓬蒿是很好的肥料,几场雨下来,它就腐烂发酵,变成了肥沃的养分。

这真是块好地,种什么收什么。我种了几蔸胡萝卜,长势意外地好。当我吃上自己种的蔬菜水果时,甚至对老康的告诫嗤之以鼻。这儿根本没什么虫害,蔬菜水果没有天然的敌手,压根不要撒农药化肥。想想自己曾经吃下的那些带有农药残余成分的东西,顿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人间食粮。

春雨霏霏的时候,我有了一种将这片土地重新种上药材的念头。这念头很强烈。我自信不比那些广东佬差。说不定他们只是些大老粗,不懂得科学种植。我的自信来源于我大学里选的农学专业。大学四年,虽然吊儿郎当,但是最基本的素养还是懂的。我和老康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呆滞了几秒钟,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说:“你可想清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虽说现在药材行情看涨,一直供不应求,但这可是高风险投资,而且一项投资就得二十来万啊!”

我是认真考虑过才这么说的。二十万,可不是想拿出就拿得出的,好比身上的一块肉,全拿出来,我整个人都给掏空了。它是我在北京这几年下来的全部,曾经它也带给我一丝希望。那是在楼市还没这么疯狂之前。我问过老康,那些广东佬每天都住这吗?老康目光中带着疑惑,摇了摇头。“我和他们不同,我天天就住这,我懂它们,我天天侍弄着它们呢!”我仿佛找到了底气。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在不务正业,我开始正儿八经开始筹划起这件事来。为此,我特意出了趟山,和村里签了租借这块地的合同。他们像捡了大便宜似的,为这块荒地再次找到主人而感到高兴,我只花了不多的钱就签了合约。接下来我进了趟城,去买了种子和化肥,以及相关的书籍。那几天,大概是老康透露了消息,我的家人也得知我去了拉丁的消息。他们想方设法劝我早点出来,甚至扬言要来把我找回去,劝我不要在这不务正业。我自然没法向他们解释,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抑郁的缘故。我只能托老康转告他们,我来拉丁,是奔着药材来的。我在这里有梦想,有目标,并不是来虚度年华和逃避岁月。

家人将信将疑,没再来骚扰我。

我在拉丁雇了二三十个老汉,帮我进去挖地和薅草。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扛着锄头箩筐进了山,像是去干一件新鲜事儿。几天后,偌大的地里沟壑纵横,都种上了天麻和三七,蔚为壮观。他们干完活,我让老康给他们结了工钱。老汉们对我充满了好奇,眼神中夹杂着玩味和几许不解。干完活,我打发他们都出去了。

山里又回归之初的寂静,所不同的是,现在陪伴我的不仅仅是画眉、山涧和白雾,还有这百来亩的药材。像赌博一样,我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上面,期待它们冒出新芽,开出梦想之花,结出希望的果实。

我开始感觉到了心态的变化。刚进山那阵,我只想将内心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赶紧释放出去,洗涤得越干净越好。而现在,仿佛一颗空空荡荡的心,开始了某种期待与守望。这个举动很疯狂,几乎没有退路。

5

一连几天,我都在做同样的一个梦。我抱着一个婴儿,从医院的走廊出来,孩子已经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去安葬他还是要把他带回家里。我的身后总是响彻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梦中,我一刻也没回头,硬着心肠,一直让自己消失于车流熙攘的大街。

醒来的时候,我感到烦躁不安。已经记不清李蕾是多少次出现在我梦中了,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两个被我们杀害的婴儿。确切地说,是我们的两个孩子。

流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们站在崇文门车水马龙的街头发过誓,发誓要在这座城市扎根下来,再也不让这种悲剧在我们身上重现。这个誓言几乎没有含金量。一年尚未到尾,我不得不再次接受这个令人沮丧的答案。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冬日,小得像个咸蛋黄的太阳勉强挤出雾霾,露出了一抹惨淡的红。天桥那头就是同仁医院。我们排了整整两天队,不过是去做一个简单的人流手术。这是我第二次陪同一个女人去挂人流的号了。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几分羞惭。第一次还历历在目,是在一家偏僻的私人医院做的,也是在冬天。我们转了几趟公交,才找到那家毫不起眼的三层小楼。那次人流给李蕾心里留下了永恒的阴影。坐诊的是一位头发雪白一脸慈祥的老妇人,架着金丝眼镜,嘴角始终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她诱导性地问了她好几个私密的问题。我在不远处的走廊尽头,打开窗户抽烟。医院很安静,李蕾压低了声线,我还是听见了。她的回答让我感到几分惭恧。我狠狠地将烟蒂摁灭在窗台上,使劲一弹,弹出丈八远,正好插在一团残雪上。我就是那时看见那只白鸽的。它蹲在烟蒂的旁边,翅膀好像受了伤,正瑟瑟发抖着。我们的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它似乎想着要逃,扑棱扑棱,却只挪动了几尺远。它绝望地处于我的目视之下,索性耷拉着头,面对着脚下的一堆脏雪,像已臣服于自己的命运。我朝周边看了看,没别的鸽子了。四周全是灰扑扑的建筑,连树木也是灰扑扑的,了无生气,映衬在阴霾的苍穹下,让人倍感压抑。我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直抽到嘴巴发麻。手术室传来女人的哭声,门开了,最先走出来的是护士,随后我看见了李蕾。她的长发低垂了下来,贴着脸颊,脸色苍白得可怕。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提着裤子,裤头尚未系好,差点要滑落下来,露出半瓣雪白的屁股。我脸一热,赶紧向前一步,挽住了她。她趔趄了一下,差点滑倒,像根软塌塌的面条倒在我怀里。

后来失眠的很多个深夜,我脑海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天的场景。她软绵绵地朝我扑了过来,如同找到了一个投靠。而我无力接住她,摊上了一个大麻烦似的,只想甩手走开,逃离这个令人厌憎的地方,一个人走得越远越好。

我还记得李蕾第一次抽烟时的样子。那天晚上,我们看了场电影,很晚了,我们依然在等末班车。是很冷的冬天,站一会,脚都冻僵了。她说要不打车回家吧。我没作声,在一旁抽着烟。末班车等了许久也没来。我们只好打车回了家。因为那忍着寒冷白等的十几分钟,她回来就发了火。

“不就为节省那十几块钱吗,有这个必要吗?”

她仿佛点燃了我。

“就是了,怎么的?”我的火气腾地冒了上来。

“那也没用,跟着你,反正这辈子甭想买房子,你就一辈子租房住的命!”

那一刻,我们都停止了争执。空气仿佛凝滞,这句话像抛出的矛,狠狠地刺中了我,也连带着伤到了她自己。她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却不知怎么收尾好,索性一把抓着桌上的烟盒,掏出一根点上了,重重地吸了一口,片刻我就看到了每个头回抽烟的人必然经历的狼狈相,她剧烈地咳嗽着,眼泪都咳出来了,弯着腰,将头深深地埋在怀里。不一会儿,我听见了她嘤嘤的啜泣声,夹着烟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我走过去,接了她的烟,捻灭在烟灰缸,她扑在我怀里,向我道歉说刚才不是故意的。

她这么说,倒真让我难过了起来。

我给不了她什么。甚至是租间像样的单间,都要精打细算半天。在崇文门那阵子,算得上是我们最为颓败的时期。我们挤在逼仄的隔断间里,摆了一张床后,连张桌子都塞不进了。隔壁是对情侣,说什么都逃不过我们的耳朵。大到他们争吵拌嘴,小到他们吃饭接吻和爱爱。这些声音很长一段时间让李蕾感到难为情。晚上的时候,她不得不戴上耳机。我相信,隔壁也一样听到了相同的声音。有天晚上,他们为了回不回老家发展的问题,大吵了一架,甚至动了手。一记响亮的耳光宣告女人凄厉的哭号来临。他们闹了大半宿,女人的哭声愈发弱了下去,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隔壁传来的女人的呻吟声,那种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还是让我感到心跳加速。这种方式我也曾经尝试过。和李蕾吵翻后,我们默不作声,两具互怀敌意的躯体,碰撞在一起,直到发出和解的声音。好几次,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这种方式重归于好。

完事后,李蕾通常沉默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从桌上的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点燃。我一步一步地看着她吸烟的动作从笨拙到熟练。她已经无师自通,能张嘴就吐出一个个浑圆的烟圈来,连珠炮似的。这不足五平方米的隔断间里,被她一个接一个的烟圈所占据着。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或者墙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那真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想想就令人沮丧。看不到任何希望。

6

这些药材长势良好,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它们从没害过病,大大出乎我意料。我时刻观察着它们,每天薅草,定时追肥,时刻留意虫害。外边的药材行情一路看涨,据说每个月一个价。甚至已经有外地的收购商得知了我种植药材的消息,提前就打了招呼。一切都顺利得出乎人意料。连老康都换了表情,有些艳羡起我当初做的这个决定来。每天我都要围着我的地转上一大圈,累了就坐下来吸根烟。我的头发越来越长,我只得找根绳子将它束起来。有天我在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模样,邋遢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如此糟糕的形象属于我,如果不是定睛看,我以为那一定是别人。那个我如此陌生,带着一股子脱离文明社会的野蛮味,仿佛早已告别人间烟火。

就是那天起,我暗自下了决心,不干出点名堂,决不出山。

我为重新燃起的梦想隐隐地激动着。老长一段时间以来,梦想这个奢华的话题令我感到无比厌憎。就像我憎恨那套虚伪的社会法则一样。

有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咸鱼翻身,药材丰收,卖了一百万,大赚了一笔。我几乎是笑着醒来的。屋外正下着大雨,电闪雷鸣,透过窗户,我看到一道道强烈的闪电像上帝执鞭,愤怒地抽打着天空。我将被子裹得紧紧的,梦里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那个晚上我再也没合眼,内心反而充满了焦虑,这么大的雨,将我心中那团刚刚复燃的火浇了个透心凉。

我的地会不会遭殃?天刚蒙蒙亮,我就跳下床,冲往我的地。还好,尽管有些损失,但总体来讲,已经逃过一劫。

大多数时间,我是无事可干的。带来的书早已读完。刚来的时候,我还每天认真写篇日记。随着时间的推移,该写的东西越来越少。每天的日记渐渐变短,到后来,一个字都不想写。翻来覆去都是一些重复的东西,起床,吃饭,干活,睡觉……看着都有些厌烦。在城市的时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忙得像个陀螺,想让自己慢一点,歇一歇,都是奢侈的梦想。可没想到,真的歇下来了,又有些莫名的恐慌与空虚。唯有这块地是我的意义所在。它让我坚持了下来。

我开始怀念那些忙碌的日子,怀念城市的喧嚣与灯火。当我开始思念这些喧哗之物时,其实已经被孤独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孤独,成了我大多数时间无法打发的主题。空无一人的山野,大喊一声,唯有回声忠实地呼应着我。有天我在房子外边看见了一只蜗牛。它潜伏在阴暗的灌木丛中。我如获至宝地将它带回了家,装在玻璃瓶里。和那些清风、明月、松涛不同,它是活物。我滔滔不绝地和它说了一上午话。蜗牛的触角在透明玻璃瓶里碰来碰去,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那是我说过最多的一次话,我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一下子成了话痨。两天后,它就一动不动死了。死亡,是它唯一可以反抗我的方式。接下来我只能喃喃自语了,在山涧,在林野,在地里,在树上,我开始变得絮絮叨叨,嘴里净重复些废话。

无聊透顶的时候,我去捉树蛙,用荆棘将它们开膛破肚,处以凌迟;有天我碰见两条蛇在交配,捡了块石头,将它们砸成了肉泥。它们死后的身子依然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我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体内像安装了一个引爆器,随时都会爆炸。我会面向一片虚空,无缘无故地发出怒吼,或大声地呼喊自己的名字。咆哮是我最常用的发泄方式。

有几次,我竟然梦见了小乌。

我的第一次给了小乌,她不是。这也是后来我心里对她有些芥蒂的原因。虽然那晚她喝醉了,但并不妨碍她下意识地做出本能的反应。我的第一次笨手笨脚,以慌乱而告终。然而第一次的经历永生难忘。这位看上去瘦弱的女孩身上迸发着一股令人吃惊的力道,像蛇似的紧紧地缠了上来。在梦中,我又体会到了这股力量,她让我着迷,如痴如醉。我开始频繁地手淫,这是我短暂逃离孤独的办法。有时想着小乌的身体,有时则是李蕾,反复回味着她们俩的不同。我甚至幻想着她们俩一起出现在我面前的场景。这种念头越强烈,对孤独的体验就越深。我梦想她们马上来,然后极尽疯狂地干那件事。每晚我都被这种念头折磨着,直到东方发白也难以安眠。在黑暗中,我不厌其烦地数着绵羊,带着极度疲惫,才能睡上一会儿。而白天,则萎靡不振,像丢了魂似的。

7

我的药材是唯一能给我慰藉的。我看着它们一天天地成长,尽管过程那么漫长。但当梦想一点一点地往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时,心里便充满了光。它们在支撑着我这具疲惫之躯。

最后的一年,我靠着这种信念一路勉强支撑着。

这一年,我差点丢了命。

那是发生在六月份的事。雨足足下了两个星期,基本没有停歇过。那么大的雨下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是头回见。以至于我的房子的一角面临倒塌的危险。天空像撕裂开无数道口子,大雨倾盆而下。这样的天气就连从屋里走到我的地都是很大的麻烦,就更不用指望老康在这样的天气里给我送粮食来了。真不凑巧的是,我的粮食在雨季开始前就已经差不多告罄,按约定,他早就该来了。现在雨下得那么大,想来也来不了了。

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弹尽粮绝的窘境。大雨把我的蔬菜冲得七零八落,那包铁砂和硝也受了潮,鸟铳顿时变成一杆废物。大雨天,我唯一可做的就是生堆篝火,坐在那儿干挨饿。那时我还对老康多少抱有一点幻想,我想每天尽量少吃点,尽量不做什么运动,就这么干等着他来解救我。但直到我吃光了屋里能吃的一切,老康也没来。雨倒是弱了下来,但依旧断断续续的,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必须面临一个严酷的事实,家里已经颗粒无存了。能吃的东西都已经落肚。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接下来我只能冒雨进入丛林,去赌运气弄些吃的。

最先到手的是那些丛林里的野芭蕉。我将它们割回来,勉强撑了几日。野芭蕉很快吃完了,接下来不得不重新寻找新的充饥之物。运气好的时候,可以逮到几只树蛙和蜗牛。用树枝串起来,架在火上烤,极香。我想我是饿坏了。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甚至吃过田鼠。铁夹子是广东佬他们留下来的,锈迹斑斑,现在重新派上用场。我将夹子埋在田鼠们常出没的地方,用树蛙做诱饵,然后开始了守株待兔般的等待。时间无限漫长,一分钟都拖沓得足够让人崩溃过去再活过来。吃一只田鼠,可以扛两天,这个等待还是划算的。田鼠很聪明,只要挨过夹,同类再也不会在此区域活动。每次只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后来纯粹就是碰运气了。好运气离我越来越远,坏兆头倒是接踵而至。

雨水一直没有断。我最担心的是那座独木桥,我想起老康曾经的忧虑,说如果遇到山洪,独木桥十有八九会冲毁。没有桥,老康即便有来解救我的心也没法子来。他不可能挑着东西飞过来。我不敢想象接下来的事,它只会击垮我的信心和毅力。

头回吃野木薯,把我给整惨了。

发现野木薯的时候,我高兴了好几天。我找了好半天才发现它们。我冒着雨,兴冲冲地挖了一筐回来,煮了一大锅,结果吃完,晚上就不行了。

我不知道木薯食用前必须清水浸泡几天,必须将它的氰苷溶解干净才能吃。那天晚上我上吐下泻,浑身像着了火似的,那团火在体内焚烧,我听见一个声音在体内不停地呼喊:

“结束吧,结束就解脱了!”

我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窗外有阳光倾泻进来。我虚弱得连动下指头都困难。唯一确定我还活着的,是天花板上那只肥硕的蜘蛛。它一直在不停地织网。看到它忙碌的样子,我知道我死不了了。我静静地躺着,山涧那边轰然作响的瀑布响了一天又一夜。只在雨水充沛的季节,它才发出这么大的响声。这一天一夜,我都在昏迷状态下,醒来又昏过去。等我彻底醒来时,那只蜘蛛已经不知去向,我看见头顶上方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只巨大的蜘蛛网。它已竣工完毕,只需守株待兔了。

老康依然没有来。我拖着虚弱不堪的身子下了床。我的脚一沾地,极度的饥饿感迅速而来,一个趔趄,我又歪倒在地。

8

在最后的几天里,我就吃锅里剩下的木薯。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当个饱死鬼,我当时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的——结果反而没事了。锅里的木薯不知施了什么魔法,突然没毒了。后来我才知道,木薯浸泡了几天,毒性已经消解。每天我就靠着这几小口,躺在床上,等待着死神的光临。

我没能等来死神,却等来了小乌。老康来的时候,距离雨季开始已有一个月之遥。他身后跟着的还有小乌。那时我虚弱得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了。我抬了抬眼皮,看见已经剪了长发的小乌,她看上去那么陌生,然后我就听见了小乌的哭声。她抱着我哭了起来。

小乌她怎么来了?她怎么找到这里的?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那时我还处在极度虚弱中,意识依然游离于世界之外。老康解释说外面下了近一个月的雨,独木桥给冲走了,所以等了这么久才来。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他一脸苦相,笨拙地解释和道着歉。

她的到来,给我带来了阳光和快乐。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从最低谷冲上了云端。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意外的惊喜。她在我最孤独的时段,来告慰我枯寂的心灵。很久不见,她的厨艺大有长进。在她的细心调理下,我的身体逐渐康复起来。再也没有什么比怀抱一个女人更幸福的事了。我迷醉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变得贪婪和毫无节制地索取。我像要把丢失在丛林中的时光从她身上弥补回来。我甚至有些后悔来到此地,在这了无人烟的地方荒废光阴。我内心对她充满了感激,只有她才是真正爱我的,在我最需要的时刻出现。我带她去看我的地。她惊得一愣一愣,“没想到你成土豪了!”那几天,我带她走遍了周边的丛林。这儿对她来说,无疑充满了新鲜和刺激感。有那么几天,她天天要我带着她出去转悠。听我给她分享这儿的各种新奇事儿,深夜造访的野兽和丛林深处的怪叫声,把她吓得一愣一愣,钻进我的怀里尖叫。

“你不怕它们吗?”她愕然地问道。

“难道你没发现我才是真正的丛林之王吗?”我带着夸耀的语气说道。

“我可没发现,我来的时候,你已经饿得只剩半条命了。”她戏谑道。

她告诉我,她已经从医院离职,受了施洗,每个礼拜六都会去教堂和其他信徒一起做礼拜,参加他们的集体活动。

“唯有主的恩典是无私和博爱的。”她换了种虔诚的语调,她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似的。

“那你现在做什么?”

“做房地产置业顾问。”

她告诉我,自从我离开以后,房价已经疯了。她说出的那个价格,让我感到某种庆幸和解脱。

“知道我怎么找到这儿的吗?”她神秘地扬了扬眉头说。

“我也想知道。”

“全中国有几十个地方都叫这个名字,只有这儿,符合你的个性,我赌你在这,感谢主,果然没错!”说到这,她有些得意起来。“你这副造型,都可以直接去演《启示录》了,回北京肯定是把他们雷死啊!”她建议我把长及胸襟的胡子剃了,那样会更帅些,我没答应。

我想象着有朝一日出去的尴尬场景了。他们一定会把我当外星人或猩猩来围观。想当初我一意孤行,那么坚定,打好主意再也不会回这个该死的世界。小乌的到来,扰乱了我的计划。她告诉我国安的最新战绩,新增的地铁线和太阳宫附近新开设的台湾咖啡馆。最后她皱着眉,给我清洗了一大堆臭气冲天的衣服,那些衣服已经大半年没有洗过了,长满了霉斑。

丛林的新鲜感没多久她就腻了。开始抱怨起没电,每天晚上只得早早睡下。也上不了网,发不了微博,登不了微信,没法在朋友圈分享我这原始人的生活经历。当然也没有洗澡间和厕所。从北京一下子回到原始人的生活水平,对于她的抱怨和不适应,我一点也不吃惊。

小乌一共陪了我一个月。她问我走不走。我迟疑了一会,说:

“这还有我的地,那是我这几年的心血。”

“这能卖多少钱?”

“一两百万吧!”

她有些吃惊,眼光闪亮了一下。

那个数字一出口,把我自己也吓着了。我还从没有想能卖这么多的钱。

小乌临走前的那晚上,我陷入了疯狂之中。像是将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要在她身上消耗完。我想着她早点走,我将重新回到熟悉的孤寂环境当中,我已经习惯了这儿的一切,甚至对外界充满了恐惧。然而我又对这个女人充满了不舍。我乞怜于她的爱,没有她,我又将独自置身于这孤独无边的黑暗里,一人忍饥挨饿,甚至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人关心我的生死。我不过是一滴掉入大海的水滴,功不成名不就,死不足惜。这么想的时候,我又害怕她的离去。

9

送小乌走的那天,我的心异常空落。焦躁的情绪显露无遗。片刻的欢愉过后,意味着永恒的孤寂。她告诉我,她忘不了我。“我会等你回来,我爱你,小娄。”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的心猛然怔了一下。就像听到孟姜女对丈夫说出的承诺。然后我看到她眼角溢出的泪水,扑簌扑簌地掉。我一路送她到了拉丁,临别的时候,她试图再次劝我:

“跟我回吧,小娄!”

我扬了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我说,你赶紧走吧,不然就赶不了路了。几个山里的汉子和女人远远地盯着我看,我的模样把他们都吓住了。他们从来没见过头发胡子这么长的人,简直跟野人一样。有人背着我朝我指指点点,像围观一个怪物,将他评头论足一番,然后下了结论,此人肯定是个疯子,要不就是逃犯。

我几乎是逃回了那片丛林。那个世界是如此陌生,和我格格不入,分外隔膜与生疏,唯有回到丛林,才能让这颗慌乱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我的药材依旧长势良好,到年底就可以收获了。这也是我唯一的寄托。听老康打听,这几年药材的价格都在水涨船高,节节攀升,根本就不愁买家。我想象着卖完药材的场景,钱包臌胀,仿佛又回到刚来北京那年,整个世界都不在话下。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想是值得回味的。

那是和李蕾恋爱的第一年。她刚从一家广告公司跳槽,去了一家大型外企,当文案策划,工资翻了一番。那是我们最愉快、乐观的时光。好几回在崇文门的街边小巷口吃麻辣烫的时候,我们都聊起过房子的问题。那时我们齐了心,攒了一股劲,雄心勃勃,想努力几年,弄个小房子的首付,哪怕是买在通州那边也行。记得加在一起的存款接近二十万的那天,晚饭后我们一起挽着手去广场散步,浑身都洋溢着幸福感,好像已经拥有了房一样。当时我就是这么觉得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呢。我们每天都拼命地加班,接外活,只想多存点,好接近首付的底线。

正当我们信心满满的时候,李蕾却意外怀孕了。

那正是房价疯涨的时候,一天一个价,涨速快得让人瞠目结舌,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我们筋疲力尽无限接近首付的时候,房价一脚油门,一夜之间又变得遥不可及起来。那段时间,我已经不敢再去看房产中介,深深的挫败感如山一般压了过来。孩子是个累赘。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几乎没有争执,默默接受了现实,毕竟她在最不该来的时候来了。

看见那个卖鸽子的人,是回家的路上。就在医院对面,一条简陋的胡同口。一个戴着雷锋帽穿着笨重棉服的男人,叼着烟,熟练地褪毛、剖解,剪刀使得比医生的手术刀还熟练。地上满是褪去的羽毛和鸽血。关在笼子里的鸽子眼中放出垂怜之光,它们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我顿时想起医院平台上的那只受伤的鸽子。它似乎想着要逃,扑棱扑棱,却再也飞不起来。那几尺的距离,是它最接近天空的高度。

那真是难忘的一天。我们彼此都不说话,生怕一言不合,就点燃了火药桶。上天桥的时候,一位常年在这附近乞讨的老翁坐在台阶上眯着眼打盹,脚旁放着一个洋瓷碗,里面放着寥寥无几的钢镚。李蕾走到老乞丐前,她蹲了下来,从坤包里抽出一百元放在老乞丐的洋瓷碗里。我没看错,是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我以为她疯了。她什么话也没说,站直身来快步上了天桥。留下目瞪口呆的老乞丐和诧异的行人。

想起李蕾的时候,每次心里都会痛一下。这不仅仅是一起有过两个孩子,更重要的是,我们曾经一起心怀过同样的梦想,一起为之奋斗过。每当想起那段经历,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哀愁与伤感。我们曾无限接近于那个梦,眼睁睁地看见它一步一步地远离而去,一切破碎,一切成灰。

10

我的失眠症不知何时又悄然回来了。这叫人绝望。曾几何时,我以为战胜了这个恶魔。特别是在这丛林的两三年,它消退得无影无踪。每晚我都枕着松涛入眠,在这儿,没有任何东西能干扰到我。

然而失眠和焦虑在这个冬季频繁地光顾。老康告诉我,今年的冬天似乎和往年有些不大一样。

“冷,这儿从来都没这么冷过。”他穿着笨拙的羽绒服进来的。

我倒也不怕,再冷能冷过北京?我准备了足够过冬的劈柴,将房屋加盖了一层茅草,又缝补好漏风的窗纸,老康也带来了充足的粮食。我担心的,是我的这些药材。老康说,年前就可以叫人来收购了。但药材贩子最远只到拉丁。我叫他到时多叫些帮工来,帮忙挖出来,运到拉丁去。老康满口答应了,说要得。刚好过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都回来了,劳动力是不成问题的。

干完这些,我踏实了不少。

现在最困扰我的,是失眠。彻夜无眠。一会儿想着小乌,一会儿想着李蕾,一会儿又担心起药材无人来收怎么办。好在白天精神萎靡也没有关系,反正大冬天的没什么事,坐在火堆旁打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挖药材的时间一天天地逼近了。那几天我吃不好,睡不香,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其间老康又进来了一次,问他帮工的情况怎样了,他说大部分得年底才回来。

“冇卵事呢,放十二个心吧,都包我身上,等那群后生回来,吆喝一嗓子,随便就是几十个,一两天准给你弄完。”

老康走的那天,天气晴好。第二天便变天了,下起了毛毛细雨,此后天气越来越坏,老天就没再开过眼,每天都是湿冷寒潮的鬼天气。我隐隐约约有些担心起来,察觉有些不妙。离过年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天气更糟糕了些。这时老康来了。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老汉,比他还老。

“你不晓得吧,南方冰雪灾害呢,听说百年难遇,现在高速公路、火车都封了,一步也走不了啦,后生们堵车上都两三天了,还没吃没喝的!你讲老天害人不害人?”

这结结实实给了我一棍子。我可没想到情况是这样子的。带来的老汉倒也不多废话,埋头就干起活来,晓得这天气的厉害。这些娇嫩的药材,这样的天气里,挨不了几天就会冻烂,腐化掉,变成一堆肥料。

坏运气始终在我身旁徘徊,腊八这天,上午竟然下起了冰雹。即便是这些老汉们,也很多年没见过冰雹了。更要命的是,下午时分,一场蓄势待发的大雪,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真是一场大雪,即便在北京,也是罕见。鹅毛大的雪从午后就没停止过,一直下了整夜。

半夜的时候,被大雪压垮的树枝噼里啪啦地响到天明,放爆竹似的。第二天大家哆嗦着起来时,发现整个世界已经被白雪厚厚地覆盖,已经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功败垂成,我离成功曾那么近……我只差没当着面哭出来。这就是我的命。

雪依然在下着,经朔风一吹,变了硬雪,滴水成冰,到处都挂着长长的冰凌条。

那些老汉们个个惶然起来,活这么久,他们极少有人见过雪,更何况这么大的雪了。他们已经顾不得挖药材赚那份工钱了,还不赶紧撤,大雪封山,估计能不能回家过年都成了问题。

他们叫我一起撤,我拒绝了。

死我也要死在这里,死在我的地里。这儿是我最后的阵地,是我的战场。我了无牵挂,坦坦荡荡。那些财富,信仰和爱情以及尊严,在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面前,贱得像个婊子。

11

小乌再没回来,然而我将必须回到她身边。一个月后,冰雪开始融化。老康找到我,当时我正坐在一棵树丫上。他问我在干吗,我说在钓鱼,你说话小点声。他惊愕地望了我一眼说,地里哪来的鱼?

“你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我今天还没钓到一条鱼呢!”

“你要当爹了!”

“母亲是谁?”

“小乌,你那位小乌给我打电话让我告诉你的!”

我扑通一声,直接从树上滚了下来。

“她说回去后才发现怀孕了,她说她是基督徒,不能去流产,要给你生个娃!你还是赶紧回北京吧,待这儿不是个事……”

我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瞪着他,然后爆出一长串浪笑来。我的样子像是吓到了他,他说你冇事吧?

我没空理他,在我的地里一路狂奔起来,像匹野马,长长的笑声统统给抛在了身后。我走进我的地里,像走进自己的家园,在雪地上撒着野。然后扑通一声躺倒在自家的大床上。那张床大得无边无际,整个一片洁白无瑕的世界。我腾地坐起来,抓了一把雪,大声吼了起来,整个丛林都在回应着我。我闭上眼睛,世界就排除在黑暗之外。

我假装我已经死了。我默数着来自黑暗中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心跳越来越快,快到要从里面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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