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神话是不同文明背景下早期人类对客观世界认知的投射,是人类童年的产物。由于文化土壤不同,中国神话与希腊神话对人神关系的描绘各具特色、异彩纷呈。本文通过对比中希腊神话的起源、体系、神祇特征、人神关系,探究其内在差异。
各民族的历史叙事几乎都从神话开始,那是人类为自己书写的生命前传。神话是人民集体的口头创作,属民间文学范畴,是一种源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语言艺术和心灵寄托,是“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中希神话的故事体系、神祇形象性格以及人神关系大相径庭,但都传递着本民族的内在精神和民族性格特征,衍生出的文化圈也各有千秋。
一、神话起源
(一)崇知求变的海洋文明
古希腊气候宜人,众岛相连,港湾良多,海疆浩瀚丰饶,其位于地中海东部,包括希腊半岛、爱琴海诸岛、小亚细亚西部诸岛、爱奥尼亚群岛以及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岛附属国。古希腊文明与爱琴文明有着重要联系,而爱琴文明最初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500年前后的爱琴海南端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明以及随后的迈锡尼文明。相对于贫瘠的陆地环境,古希腊的海洋条件更为优越。因此,古希腊人拥有发达的海上运输业和商业。在对海洋的依赖与热爱中,衍生出许多与海洋有关的神话,如海神波塞冬、次要海神格劳克斯、普罗托斯、半人半鱼的特赖登、在爱琴海降生的阿弗洛狄特以及商业保护神赫尔墨斯等。公元前1500年前后,来自巴尔干eeUT9SRcOgJPNr7ov+kuWg==半岛的游牧民族阿卡亚人对米诺斯文明进行了粗蛮的驯服。来自北方的神话与地中海神话伴随着奥林匹斯神族、提坦神族以及巨人神灵之间的战斗,悄然而紧密地融合着。北方神话融合了埃及、巴比伦等神话的神秘气息,加之爱琴海的古朴特色,成为古希腊文明的源头。
常年海上漂泊的不安定感和变化无常的冒险活动,使古希腊人形成了向外求知与求变心理。由于海洋民族出路的不确定性,想要强大只能求变,因此他们不愿安于现状,不断向外伸展,不断接受外来民族挑战,兼收并蓄外部文明。历经千年变化,求知与求变心理也成为西方民族的内在精神。
(二)崇实求稳的大河文明
中华文明源河而起,属于大河文明、农耕文明。考古人员在长江流域的江西万年仙人洞,发现了距今1万年的栽培稻遗存。由于山川和大海阻碍了人们向外探索的视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古人都认为自己栖身于大地中央。四季分明、雨热同期、土壤丰沃的地理条件,使得古人很早便开始农耕劳作,养成了重实际、轻玄想的个性。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者,说者谓有二故: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传以成大文。”
我们可以从中国神话中发现,中国的神大多重实际、察实情、出实策、办实事,这是因为大河流域水患频发,人们自然养成崇实观念。世界五百多例洪水神话,大多将灾难归结于天神对人类的惩罚,而在中国神话中,神并非要惩罚人,而是帮助和解救人。例如,女娲用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色土治水,五色土象征着世间万物的内在属性,也可称为五行。它们相克相生,处于动态平衡状态。五行俱备,阴阳和谐,动荡的天地人间恢复平衡。此外,鲧、禹治水的传说,也体现了中国人战胜自然灾害、守护安宁的追求。中华民族崇实求稳的内在性格已见雏形。
二、神话体系
(一)兼收并蓄、浪漫开放的完整系统
如果说希腊神话像一部长篇小说,那么中国神话则像一部主人公不同的短篇小说集。希腊神话系统比较完整,主要保存于《神谱》、荷马史诗以及古希腊文学中的悲喜剧。希腊神话涵盖以乌拉诺斯、克洛诺斯、宙斯为中心的三代神祇,是一幅奥林匹斯十二诸神绘影绘声的生活图景,其内容大都和宙斯有关,如太阳神阿波罗、智慧女神雅典娜、狩猎女神阿尔忒弥、天神工匠赫菲斯托斯、战神阿瑞斯等。他们权责清晰,关系复杂,组成一个井然有序、组织精密的大家族。后世被罗马征服后,希腊神话并没有消失,反而与罗马神话融合,不断延续。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对古希腊罗马文艺的推重、19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以及神话的宗教化等历史因素,使得希腊神话不断摄取新鲜养分,得以延续至今。希腊神话反映着西方民族浪漫奔放的想象力、创造力与对待异文化的开放心态,也影响着西方民族文化。
(二)纷繁多元、敦本务实的零散收纳
古代中国神话故事呈现“零散”的特点,其系统性不及希腊神话。中国神话主要记载于《山海经》以及各时代的书籍和历史文献中,如《史记》《淮南子》《尚书》《水经注》等。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各民族生活环境不同,创造出的神话具有多元性。由于朝代更迭,社会变迁,封建王朝设立专职史官,中国由神话传说时代迈向历史时代,一些神话内容丢失,得以保存的只是片段,难成体系。另外,儒家提倡“子不语怪力乱神”,也压抑了神话发展。儒学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崇尚实际。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人民的精力主要用在解决实际生活问题上,具有很强的重农思想,务实严谨、踏实勤勉成为人们的内在精神旋律。
三、神祇特征
(一)自由随性、个性鲜明的人性化
中国神话着力渲染人的神格化,希腊神话更多体现神的人格化。古希腊的神充满着人性色彩,他们更像是尘世间的人,性格鲜明,酷爱表达自我情感,拥有自己的悲欢离合、权力争斗与爱恨纠葛。他们在巍峨神圣的奥林匹斯山俯看凡间,在履行自己神职的同时自由洒脱于天地人间,心血来潮时还会操纵或参与人类的战争与命运,为人类带来戏剧化的灾难或幸福。例如,泰坦神克洛诺斯因吃下自己前五个孩子而闻名;天后赫拉因善妒而闻名,有关她的故事大多是报复情敌;在波塞冬与雅典娜的权力争夺中,波塞冬因自己的失败恼羞成怒,制造出风暴和海啸,使爱琉西斯平原水患成灾;诞生于爱琴海泡沫中的爱与美之神阿弗洛狄特,因其在天上与人间拥有众多情人而闻名。
古希腊的神祇不是完美的,他们率性而为,任性乖张,个性张扬,拥有七情六欲。他们会为了一己私而变得面目可憎,有时也会因为恻隐之心宽恕人类,很难以单纯的善恶来定义。古希腊神话中,人性这一主题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宣扬。思想是浪漫奔放的,个性是自由释放的,这是西方人文主义的内在精神实质,对西方民族文化影响深远。
(二)悲悯博爱、内敛克制的神性化
中国的神充满善良与理性的光辉,他们品德高尚、注重伦理、正直善良,似乎摆脱了七情六欲,庄严而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从诞生之日起就充满对世间万物的悲悯。例如,创世之神盘古,打破混沌,拉开天地和阴阳的序幕,为防止天地再次合拢,一直保持顶天立地的姿势,在与天地共生的长久岁月中,他耗尽了所有力气。当天增高到距地九万里后,他又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演化出丰富多姿、辽阔具足的山河。在盘古和女娲之后,在众神的护佑下,人类经历了一次次成长。伏羲始作八卦,教人捕鱼,利用天然之火;燧人氏教人钻木取火;神农氏发现五谷和耕种的奥秘,并以身试毒,辨别药性,维护人类生命安全。女娲给予人类生命与爱,三皇则给予了人类思考和本领。作为天帝后代的鲧,为控制洪水,盗走天帝的息壤而遭到责罚。天帝派火神祝融在羽山把他杀死,死后尸体三年不腐,禹从他的肚子里化生出来,子承父愿,平息了洪水。高尔基在《苏联的文学》中说:“神并非一种抽象的概念,一种幻想的东西,而是一种用某种劳动工具武装得十分现实的人物。”禹的诞生充满着神性的色彩。通读中国神话,我们可以察觉孩童时期的中国有过强大的安全感,这些安全感正是源于那些胸怀天下的神和人类英雄。
这些悲悯博爱、救世奉献的神和华夏祖先,展现了中华民族内心深处对自我的敦促和对高尚道德的追求。儒家主张“性善论”,即“人之初,性本善”。孟子提出了作为仁义礼智基础的“四心”,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认为这些是每个人先天固有的善良与伦理观念。和爱友善是我们自古以来追求的高尚道德,也是如今弘扬的优良品质。
四、人神关系
(一)以神为本、个体本位的原罪命运
希腊神话处处映射着西方世界秩序:以神为本,人神对立。神是焦点,掌控一切,无所不能,一切自然现象和不可抗力都是神的肆意妄为。作为被神主宰命运的人类,面对神的惩罚与干涉,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摆布。在古希腊神话中,人神关系是“服从”与“被服从”,“敬”与“被敬”。当神察觉这一关系受到威胁时,就会降临灾祸惩罚人类。例如宙斯在接受献祭时遭到人类戏弄,勃然大怒,拒绝把火种赐给人类。普罗米修斯窃取火种后,宙斯惩罚人类,创造出美丽的女子潘多拉,普罗米修斯的弟弟欧庇墨透斯和潘多拉结婚后将她带到人间。潘多拉把众神的礼物收在一个罐子里,灾祸便随着罐子来到人间。传说天神曾三次创造人类,先是克洛诺斯创造了生于和平安宁时代的黄金人种,随后,奥林匹斯诸神创造了迟钝、愚笨、好斗的白银人种,最后宙斯创造了青铜人种,他们与白银人种一样残暴好斗。宙斯寻访人间时,阿尔卡狄亚国王吕卡翁不敬神明,被宙斯变成一只嗜血的狼,并联合诸神用洪水灭绝了人类。人与神的关系在这里被定义为一种对权威的服从与敬畏。且人神之间界限神圣不可侵犯,这一点在杀死怪兽喀迈拉的希腊英雄柏勒洛丰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柏勒洛丰不自量力,想骑着飞马拜访诸神,结果遭到众神鄙视,被施以惩罚坠地而死。此外,古希腊神话中还蕴含着一种天命观,即对神谕的绝对遵从和命运的不可违抗。如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最终也未能摆脱命运的安排。宙斯和达娜厄的儿子珀耳修斯因为外祖父将死于自己之手的神谕被迫远走他乡,最终也逃不脱神谕的指示。这些命运观都是西方个人主义和原罪思想的投射。
希腊神话体现了人性本恶的观念,如弗洛伊德所说,有罪的往往是人们内心深处最想做的。古希腊生存环境危险而变化莫测,人们为获取资源和权力而被迫掠夺与扩张,理性的生存欲望与感性的良知交杂,催生出一种“原罪感”。在当今西方,以个体为本位,高度重视个人权利与自由的“个人主义”依然盛行。
(二)以人为本、集体本位的事在人为
中国神话是以人为本,即使是神也不能完全凌驾于人之上,而要为人服务。中国的神立足于造福人类,既不好战,也不好斗,做好本职工作之余,他们修身养性,或游山玩水、求仙访友,或耽于声律、与花鸟虫鱼为友。中国的神不会任性而为,更不受七情六欲的困扰,除了一些不祥的物魅扰乱人间,总的来说,中国的神是和善的。例如《淮南子·本经训》记载了后羿为民除害的英雄事迹:“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㺄、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㺄,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不管是将息壤赐予禹,派应龙与禹共治大水的黄帝,还是踏遍九州,三过家门而不入以平定洪水的禹,都体现着中国人敢于与自然做斗争,以人为本,舍己为人,天下为公的集体主义精神。
中国人的命运观表现为“人定胜天”,面对艰难险阻,勇于依靠自身智慧与团结的力量去抗争。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故事反映了中华民族坚韧不拔的品质。神话虽然不是历史的复刻,但却是古代人民生活愿景的理想化表现,能真实反映民族性格。对梦想的追求、对困境的抗争,已然嵌入中华民族内心深处。以集体为本位的内在精神已经深深影响了中华民族文化基因,这种同舟共济、守望相助、团结一致的集体主义精神也在抗击各种自然灾害时绽放出夺目的光芒。
五、结语
诞生于不同地理环境的华夏民族与希腊民族,拥有着各自的民族文化基因和价值观念。民族性格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个当代人的思维与行动。探寻民族文化之根,需追溯远古神话传说。随着文明进步,逐渐淡出我们视线的神话传说,并非人类历史上的昙花一现。在不同的社会环境,神话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也会以不同的面貌表达着特定的时代主题。远古神话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源泉,蕴藏着珍贵的民族精神宝藏,发掘其当代价值,有利于我们增强文化自信。远古神话中还有众多人类未曾揭开的谜团,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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