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华裔作家罗令源笔下的中国叙事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强调，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向世界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有鉴于此，本专栏以中国经典故事在世界文学中的征引、阐释与流变为路径，彰显中国文化的感召力、生发力和影响力，以期夯实中国话语和叙事体系的底层逻辑，在学术研究和文化传播层面推动中国叙事体系的构建。本专栏力求呈现“中国故事”作为全球知识生产和话语操作的场域，具有求同存异的统合性和生产力，在更高层次上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共情和共识，推动世界文明的交流互鉴和整体性构建。

本期辑录《德国华裔作家罗令源笔下的中国叙事——以长篇小说〈回国过年〉为例》《影视叙事中的白蛇形象与对外传播——以英语世界的接受为例》，管中窥豹，以期探寻中国故事在世界范围传播的机制机理。

【摘要】21世纪以来德国涌现出一批以罗令源为代表的优秀华裔作家，其创作内容涵盖“文化认同”“身份建构”“中国叙事”等多元题材。本文以罗令源长篇小说《回国过年》为研究对象，从结构、时间、视角三个维度出发，探究罗令源作品在叙事传统、叙事伦理和叙事策略上展现出的深厚中国文化底蕴，详析中国叙事元素在中德文化碰撞与融合中的影响，呈现中国叙事的独特魅力，为中德跨文化交流提供具体参考。

【关键词】德国华裔作家；罗令源；中国叙事；《回国过年》

德国华裔作家罗令源于2005年发表首部德语作品——短篇小说集《你给我从五楼滚下去！》（Du fliegst jetzt für meinen Sohn aus dem fünften Stock！）。2007年，她凭借处女作斩获德国移民文学最高奖——沙米索文学促进奖，是该奖项自设立以来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中国作家。此后，罗令源勤于笔耕，业已出版短篇小说集3部，长篇小说7部及文章若干，其文学创作受德国政府或基金会多次资助，在德国华裔作家群体中颇具代表性。《回国过年》（Wie eine Chinesin schwanger wird）是罗令源2009年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品以中国摄影师隋亭怡（音译）与德国男友罗伯特（音译）的视角为切入点，叙说中德跨文化交流中的中国叙事。文学评论员苏珊·弗莱舍尔（Susann Fleischer）将这部作品视作“优秀‘外来文学’的杰出案例”。在她看来，《回国过年》与其说是个别人物生活的浓缩呈现，不如说是映射中国人精神气质的镜子。本文聚焦叙事传统、叙事伦理和叙事策略三个层面，探析罗令源作品《回国过年》中的中国叙事特色及其具体表征。

一、《回国过年》与中国叙事传统

程爱民教授在《论美国华裔文学中的“中国叙事”——以汤亭亭和谭恩美的小说为例》一文中提道：“华裔小说中的‘中国叙事’（Chinese narrative）一直是海内外学者，尤其是中国研究者比较关注的话题之一。广义而言，‘中国叙事’是指华裔小说中所有涉及中国、中国文化的内容。”在接受文学杂志编辑卡塔琳娜·本迪克森（Katharina Bendixen）采访时，罗令源坦言：“我深受中文叙事传统影响。中国文学通常是宏大叙事，人物众多，场景切换频繁且视角多元，可提供观察世界的更佳视野，而丰富的视角转换也符合中国哲学的原则。”此外，她认为，中国古典作品如《三国演义》《红楼梦》等作品中出现众多人物，人名、地名，作家的表述通常充满隐晦含义。这对于德国读者而言，太过于眼花缭乱，但作家的本意是描述生活的某些方面，给予读者自我阐释的空间。深谙这一叙事传统的罗令源总结道：“我也想在我的书中讲09373ac7fd0f5a0c4c1891a29609475601bce5bcd37f6972ac5102832f8fd740述故事，而不是反映问题。”

从结构上看，《回国过年》是一部典型的章回体小说，全书共16章节，每一章节标题作用类似于前情提要，或突出章节的主要情节人物、地点与事件，如“小王子”（第二章）、“新房”（第四章）和“租房事故”（第九章）等；或直观呈现章节主人公的对话内容，如“你必须先学会吃”（第一章）、“我打算和他分开”（第七章）等。从时间上讲，罗令源惯用现在时，将书中人物的所听、所感、所言作具象化输出，给读者身临其境的实感，饶有灵动性。正如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一书中所著：“就文学叙事而言，语言时态的非原生性乃是对语言的一种解放。它不必把动词黏滞在某一特定的时态上，那种‘永远现在时’的表达方式，使得对过去行为的表达和现在行为一样新鲜，对未来行为的表达也和现在行为一样近切。”

从视角出发，《回国过年》兼具小说作者的全知视角和以第一人称视角为主的限知视角。首先，罗令源作为小说作者，她对其中的人物、事件、空间、心理以及命运走向拥有全知的权力，能够在整体上把握视角的切换模式和覆盖层面；其次，小说文本内部含有多个第一人称视角，他们从自身视角出发观察自我和他者；最后，多个第一人称视角之间存在视阈交叉，但对同一事件的理解具有不对等性。小说第六章——“萝卜头蔑视作为一家之主的我”中便有一个典型场景：故事围绕一家人过年与庆祝隋父七十大寿展开，隋亭怡在前一天晚上告知德国男友罗伯特，父母希望在场的孩子们都遵从传统礼节，在拜年和祝寿语后行三个叩头礼。罗伯特当即表示拒绝，他不想给任何人磕头，也不想亭怡跪在她父母面前，在他看来这是帝国时期才有的旧礼。亭怡虽认为父母要求后辈磕头的请求有些许奇怪，但在她的视角中既有自己常年在国外以及不时违抗父母意愿给他们带来的痛苦，也有父母在和自己的矛盾冲突中习得的开放与包容，因而她会选择满足父母的心愿；罗伯特生长在德国，接受西式教育，从未听说晚辈须向长辈行叩头礼一说，亭怡的经历和对父母的情感在他的视角中只能达到“从不知到知”，远不及接受的地步。这也符合我国叙事文学往往以此局部的限知与彼局部的限知，由此及彼，相互呼应，合成全局的全知。这样把视角的流动贯通作为一个过程来处理，是与我们民族的认知心理结构具有对应之处的。

二、戏剧化叙事与伦理选择

《新苏黎世报》文化版面发文评价《回国过年》称：“值得注意的是，书中对比了由父母主导的儒家文化和由子女主导的西方文化的代际体系。”小说文本以隋亭怡携德国男友罗伯特回国为故事开端，伴随两位年轻人入住隋的父母家中，和两位长辈与其他家庭成员以及好友同事之间发生了不同层面的语言交流与情感互动，清晰勾勒了主要人物在文化语境、思想传递、社会发展等多方面因素影响下的伦理关系结构。在当下看来，长篇小说《回国过年》中的部分书写，如文化震惊、中西饮食习惯差异等，已成老旧话题，在层出不穷的跨文化交流写作中缺乏新意。但从当下视角审视《回国过年》这一出发点本就值得商榷，该作品于2009年面世，这意味着作者对小说的构思与写作发生的时间点则更为提前，所以对其中伦理关系的分析也应建立在相应的伦理环境条件之上。“文学伦理学批评要求文学批评必须回到历史现场，即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批评文学。从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观点看，文学只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它不能超越历史，不能脱离历史，而只能构成历史。”

“在文学文本中，伦理线同伦理结是紧密相连的，伦理线可以看成是文学文本的纵向伦理结构，伦理结可以看成是文学文本的横向伦理结构”。在《回国过年》一书中，父母盼望亭怡与罗伯特怀孕生子、延续后代这一事件便是整本小说的主伦理线，而其中的核心伦理结便是主人公亭怡与罗伯特之间的情感危机。《新苏黎世报》刊载书评写道：“作者努力在中德跨文化交流中注入活力，包括制造两起吃醋事件。”作者采取戏剧化叙事手法，在小说第五章——“半个中国人”中，首先介绍故事背景，铺陈事件缘由，引出主要人物。应亭怡学生时代的老师饶毅宏（音译）之邀，亭怡和罗伯特到访中山大学，饶与亭怡在图书馆商讨工作的同时，饶的女助理齐菲（音译，英文名：Fay）负责带罗伯特参观饶的画室。“两人返回图书馆的时候，亭怡注意到Fay紧挨着罗伯特，有一次甚至碰到了他的手臂。亭怡决定，多留意这位活泼的女助理。”接着，作者在第十章以“一幅可疑的画作”为题抛出悬念，将故事拆分为两条同时行进的发展线。Fay向罗伯特展示了一幅水墨画，画中是一个在森林里跳舞、近乎裸体的年轻女孩。罗伯特发现画中的女孩是亭怡后浮想联翩。当从Fay口中得知，画作是饶教授于1999年所作，并称之为“春梦”后，罗伯特立马联想到那一年正是亭怡去往德国的年份，更加好奇“春梦”的由来，同时对亭怡与饶的关系产生了一系列的怀疑。

如前文所述，亭怡和罗伯特结束各自的工作，两条平行的发展线再次交汇。罗伯特反复追问亭怡与饶的关系，其不依不饶的态度令亭怡失去耐心，两人不欢而散。2月12日的到来将亭怡与罗伯特的情感危机推至顶点：其一，罗伯特寻亭怡未果，经询问只听懂了“外面”和“饶教授”的字眼，心生嫉妒之情；其二，亭怡回到餐馆，发现罗伯特和Fay都不在场，立马猜测两人去发生性关系了。两起吃醋事件以罗伯特携带画作“春梦”回家落下帷幕，当晚，亭怡顺利怀孕，作者书写了“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童话式结尾。傅修延指出：“太阳在先民眼里的从东到西以及在夜间想象中的自西而东，乃是原始叙事中深层结构与表层冲突的渊源所在。不仅如此，太阳运行的周而复始与循环不息，容易使地面上的仰视者产生一种‘以圆为贵’的观念，而这种观念又会影响到对叙事结构的审美反应。”同样，回顾《回国过年》的文本发展脉络，发端自隋的父母的催生，故事走向始终贴近“怀孕”这一主题，中途虽经历多次不同程度的波动，但结局是完满的，成功回应了长辈的心愿。故此，小说《回国过年》也是首尾相通，承袭了元叙事中惯常的圆形结构。核心伦理结——“春梦”之“情感危机”，其动态变化的过程实时反映着小说人物的心理、情感与伦理观。“叙事伦理是衡量小说精神指向的重要维度，也是作家个人价值观的表达方式”。罗令源将自己作为女性的生命体验、言说习惯和书写特色融入了小说创作：她笔下的Fay热情奔放，突破传统伦理的约束，勇于做自己身体的主人，具有女性解放意识；反观亭怡，留德十年给予了她许多西方式的观念，但其伦理选择仍旧趋于传统。作者在“情感危机”伦理结中对两位女性人物的建构颇为合理。

三、“讲故事”与视觉叙事

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指出：“由于中国上古语言声音相同，就意义相通，这就使经典的中国叙事学时空可以自由转换，而且具有讲故事、重个性、通俗化、娱乐化等特征。由于‘因音求义’，孔子讲的叙事在语义相通的规则上，既是讲故事之学，也是‘顺序学’，‘头绪学’。”“讲故事”一词在历史的更迭中生发出愈来愈多的涵义，它从一个简单的动作或游戏逐渐演变为一种有趣的建构方法。在《回国过年》中，作家罗令源亦将“讲故事”的趣味性淋漓展现。

由于亭怡一家来自四川，迎接亭怡和罗伯特回国的第一顿饭便是四川火锅。作为资深马拉松爱好者的罗伯特，第二天早上晨跑时肠胃不适，慌忙之中看到厕所便直接闯入，加上语言不通，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口的中年男人——厕所管理员，抬起的食指以及口中说出的“1元”。管理员“是否需要纸”的询问也被罗伯特误以为是收费，他“夹紧臀部，小心地拉起短裤，仿佛里面藏着一只刚孵出的小鸡”，出去后红着脸用德语解释“出门没带钱”，并展示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裤兜。当管理员面带微笑靠近罗伯特的时候，他“像鹿一样跃上阶梯，飞速离开”。管理员望着逃走的罗伯特说道：“腿也比我们长一倍”，“而且毛茸茸的，像猴子一样”。小说第十一章——“穿着高跟鞋奔跑”，亭怡和罗伯特吵架后不欢而散，罗伯特在追亭怡的途中无意间来到公厕，管理员一眼便认出他。经过一番互不理解的沟通后，管理员对妻子说：“一个美国水手，很好的小伙子。但像海龙一样冲动，因为他吸收了太多的火，总有一天得释放出来。他肯定会再回来的。”这也是罗伯特和厕所管理员的第二次见面，同时预言了两人的第三次会面。小说结尾章节，罗伯特带着饶教授的赠礼——“春梦”，回家途中因内急再次来到公厕。管理员笑容满面，照例用中文讲道：“看吧，我说过你会回来的。”罗伯特也是照常用德语提出上厕所的请求，但两人都有一种老朋友相见的亲近感。这次的交流仍充满误解，但不影响两人相谈甚欢。

罗伯特与厕所管理员的三次碰面还原了“讲故事”作为一种趣味性建构方法的具体表现。第一，作者采用比喻修辞，使用“鹿”“猴子”“青蛙”等动物词语来形容小说人物的动作或神态，赋予读者丰富的视觉想象空间；第二，作者将故事发生场景设置在公厕，且故事主要人物语言不通，这不仅深刻揭示了非言语沟通的重要性，也促使读者深入思考跨文化交流的多向性与多面性。

四、结语

德语长篇小说《回国过年》是一部典型的带有中国叙事特色的作品。结构上，作者化用中国古典小说的章回叙事传统，分回标目，并考虑到语言屏障进行通俗化处理。时间上，作者赓续中文叙事策略，多用现在时，将小说情节以讲故事的形式徐徐道出。视角上，作者借助于德国人罗伯特的观察视角，叙说沟通交流中的困惑与体悟，表达新一代人崇尚个体自由的精神诉求。统而观之，《回国过年》的叙事手法结合了讲故事和戏剧化的双重技巧，在情节编排和人物塑造中考量到叙事传统、叙事伦理与叙事策略三要素，通过趣味性的冲突和矛盾书写建构中国叙事，向德语读者讲述中国故事，为中德跨文化交流提供有益参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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