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张爱玲是一个有着强烈悲剧意识的作家。她直面残酷的生活,将目光投注于在痛苦和困难中挣扎的人们,讲述这些苦难灵魂的悲剧生活。她的笔触让读者感受到一幕幕令人震撼的人生悲剧。同时她对于时代、文明、人生的悲观认识,使得她的作品具有一种荒凉感和虚无感。
《半生缘》是张爱玲在《十八春》的基础上改写而成的,是其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故事以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发展作为叙述线索,其中也夹杂了叔惠、豫瑾、翠芝等人的爱情纠葛。在张爱玲的笔下,女性人物几乎都以悲剧收场,其笔下的女性大多是处在新旧时代夹缝里的没落淑女。纵观她的各种作品无不体现出一个问题——女性生存的艰难。这种艰难不仅体现在封建社会女性的经济难以独立,更体现在女性的精神难以独立。
一、《半生缘》中女性人物悲剧性的体现
(一)封建思想压迫下的社会悲剧
封建社会有着较为强烈的门第观念。世钧出生在南京的封建大家庭,其父沈啸桐作为封建伦理社会的大家长,他恪守门当户对的封建思想,因为曼桢有一个曾经做过舞女的姐姐,从而觉得作为妹妹的曼桢也一定干着不可见人的勾当,所以他并不同意世钧与曼桢的婚事。虽然有自由恋爱的先例,但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之下却少有修成正果的。这也印证了曼桢与世钧的爱而不得并不是个例,最可悲的是他们的爱情悲剧不过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
和顾家两姐妹的遭遇相比,《半生缘》中的翠芝似乎是最为幸运的一个,她没有吃过贫穷的苦,一出生就衣食无忧。可是,这位千金小姐却承载着太大的压力,这种压力来自家族,更来自整个社会。她的母亲石太太总是操心着女儿的婚事,实际上不过是以爱之名的控制。翠芝和世钧之间根本没有爱情,可是家族不断地撮合他们,因为两家门当户对。也正是因为不符合封建社会门当户对的标准,许叔惠与石翠芝之间的爱情必然要以悲剧结尾。在封建思想压抑之下的社会中,女性生存的悲剧,由家庭背景不对等而产生的爱情悲剧,由无爱而产生的婚姻悲剧都是合情合理的。
(二)伦理束缚下的命运悲剧
“所谓命运悲剧。可以理解为带有浓厚的,左右着人的命运的,扑朔迷离的而又无处不在的,并且是人难以抗拒的一种强大的社会力量和自然的力量。”曼桢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她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在旧社会的上海,广大人民群众生活水平较低,在艰苦的生活之中,青年男女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时却要承受着外界的非议以及生存的压力。为贴补家用,她同时打几份工,虽然辛苦但是却乐在其中,因为她渴望独立、渴望自己养活自己。然而,由于姐姐的自私,谎称自己生病骗曼桢前去探望,使得曼桢被祝鸿才强奸,因此曼桢失去了当时社会中女性最被看重的东西——贞洁,并在祝家这个如同梦魇的地方诞下了自己的骨肉。她一直追求的独立人格并没有在被囚禁的生活中被磨灭掉,最终曼桢凭借着自己顽强的意志,在金芳夫妇的帮助下,在医院生子时成功逃离了祝家。但是令人感到悲哀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曼桢悲剧命运的结束,反而使她陷入了更大的悲剧之中。
逃离祝家之后的曼桢去教书来强迫自己忘记这一段痛苦的回忆。然而,在她的姐姐曼璐死后,因为她的亲生骨肉荣宝经常被祝家的保姆虐待,所以曼桢担心自己的孩子,她想要她的孩子有母亲的疼爱,所以她选择嫁给自己的姐夫祝鸿才,和这个她恨透了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对于这段婚姻她是抱着赴死的决心进行的。似乎兜兜转转,她的命运总是在悲剧的漩涡中徘徊。顾曼桢受过教育,是新时代的女性,纵然她有着独立的思想和意志,然而可悲的是她无法摆脱生命中的弱点——当一位女性做了母亲之后,她总是牺牲自己,来妥协曾经不能妥协的一切。中国的伦理传统总是把“母亲”这个角色给神圣化,她是包容的、慈爱的,同时是可以为了孩子付出一切的。因此曼桢在有了孩子以后失去了自我,她放弃了追求幸福的权利。但是,母爱绝不是向命运妥协的借口。可见,曼桢作为新时代的女性不过是新在形式,她的内心仍然对封建社会的思想和内核是认同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命运终以悲剧来结尾。
(三)环境压抑下的性格悲剧
性格悲剧,即物质以及阶级矛盾投射至人物生理、心理之上并综合作用的客观性悲剧。克尔凯郭尔说:悲剧性格是一种内部充满矛盾的性格,这种内心世界的矛盾厮杀促使了他的毁灭。
曼璐作为家庭中的长女,她既是家庭血缘关系格局中自然身份的指称,同时又是文化意义上的宗法身份的指称,即以“拟长子”的身份来接受父权责任转移的女性群体。在父亲去世后她把养家的责任看得十分重要。最终她成为一介舞女。她用自己当舞女所赚的钱来养育一家老小,具有伟大的牺牲精神,呈现出纯洁无私的母性特质,展现人物崇高性的一面。但她的生存环境决定了她性格本质的变异。当身体的纯真不再存在,心灵的纯洁也随之消失。曼璐在只充斥着欲望而缺少真情的环境下浸润已久,在这个社会的大染缸中染了一身黑,她抛却了女性原有的温柔、善良,取而代之的是自私自利,更是衍生出了一种得不到就要毁灭的变态心理。这种扭曲的变态心理使得曼璐由悲剧的承受者逐渐转变为悲剧的制造者。
长女曼璐在嫁给祝鸿才后,她的悲剧性更是体现到了极致,为了满足丈夫的兽欲,为了满足自己做母亲的愿望,为了维护自己那个岌岌可危的家庭,她不顾妹妹的幸福,帮助丈夫祝鸿才强奸了自己的亲妹妹。这时她的自私、偏执已经占据了她的内心,她对妹妹的遭遇没有感到一丝愧疚。顾曼璐的悲剧性就体现在自身的性格,她美丽张扬的形象逐渐被这个男权思想充斥的社会所蚕食,逐渐变得偏执、绝望。她曾经美好的形象被活生生地摧毁,一直到最后自身的毁灭。曼璐的毁灭便可彰显悲剧艺术的感染力,从而体现悲剧的美学价值。
二、《半生缘》中女性人物悲剧形成的原因
(一)作者的个人因素
张爱玲出生在上海一幢没落贵族的府邸。清末显赫的几大姓氏都与张爱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就是这样一个显赫的封建贵族家庭,却随着清朝的覆灭迅速败落下来。王朝的灭亡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为重要的是子孙们不务正业。在这个大家族中,张爱玲经历了世事变迁、聚散离合。
其父张志沂贪图享乐,喜欢抽大烟,其继母虽为名门闺秀,但也有着抽大烟的嗜好。在一次后母的诬告中,其父将张爱玲毒打一顿,然而正是这一次的毒打,打断了张爱玲对父亲的最后一丝留恋。她迫切地想要逃出这个牢笼般的家。彼时张爱玲的生母流浪欧洲,当她逃离父亲去寻找母亲时,母亲给了她两条路,一是选择嫁人,二是读书。张爱玲选择了后者,然而母亲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只能靠变卖嫁妆来维持生活,女儿的到来无疑增加了自己的负担,此时的张爱玲正处于青春期,原本就敏感的她,更感觉自己就像寄人篱下一样,没有安全感,这也导致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愈发紧张。原生家庭的创伤,家庭温暖的缺失和黑暗的童年必然是导致张爱玲的小说中充满着悲剧色彩的重要原因。
(二)人物自身性格的缺陷
张爱玲笔下人物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性格缺陷,这些性格缺陷有的是与生俱来的,有的则是渐变或者突变的。也正是由于这些缺陷,阻碍着他们追求幸福、得到幸福,从而留下遗憾,使他们的生活、家庭、爱情等等陷入悲剧。
曼璐这一形象并不是个例,她代表的往往是一类人。在张爱玲的其他作品中也往往可以找到这一类形象的缩影。《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同曼璐一样,前期是纯洁无瑕的少女,后期被自己的欲望所摧毁。亚里士多德说:“悲剧主人公不应是十分善良、十分公正的好人,也不应是极其恶劣之人,而应是比我们一般人好但又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的人。”故而悲剧人物是不那么好但又不那么坏的人物,他们有善良的一面,又同时有着人性当中恶劣的一面。也正是悲剧人物这种矛盾的性格,使得人物的悲剧有了合理性的一面。
就富家女翠芝而言,她从小衣食无忧,本质上并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这从她给许叔惠所写的几封信中就可以看出。虽然她在与许叔惠的爱情中始终处于主动的一方,然而这种主动却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本质上她没有办法离开她所拥有的安逸富裕的生活。并且她很强势,在嫁给沈世钧后,她做到了既可以管控自己的丈夫,又可以掌控自己的公婆。
(三)外在的社会与时代因素
马克思曾说,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每一个人无不处在这样那样的社会之中。因而,一个人之所以会成为悲剧人物,所处的时代与所处的社会环境有着“不可逃脱”的责任。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造成悲剧的根本原因不是悲剧人物自身,更为重要的是整个庞大的社会环境对于悲剧人物的影响。
《半生缘》中可以见到日本帝国主义入侵的影子,就像顾太太与曼桢闲话家常时,揭示了日本人进入小镇六安杀人、抢东西、轮奸妇女等种种恶行。而在《半生缘》中女性悲剧更为重要的根源是社会中所充溢的封建思想,无论是顾曼璐还是顾曼桢,抑或是石翠芝,她们的悲剧命运多是来自于此。在那个男权掌控的社会之下,她们少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必须依附于男性才有可能获得生存地位。因为必须依靠男性生存,所以曼璐去做了舞女;因为想要自己的孩子获得温暖的家庭,曼桢和憎恨的人结婚;因为两个封建大家族的利益,翠芝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爱情来恪守门当户对这一古老的婚姻传统。
三、《半生缘》中女性悲剧的现实意义
(一)揭露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残害
孟子认为“人性本善”,的确,顾曼璐的一生,“性本善”这一观点可以在她的身上得到印证。然而在那个封建思想充斥的社会之下,她的本性逐渐向“恶”转变。因为“舞女”的身份,她似乎无法选择自己的结婚对象,当祝鸿才表露出想要同她结婚的心思后,她就像在干旱的沙漠中遇到清澈的湖水,拼命地想要抓住。因为女性只有结婚才有归属。婚后曼璐恪守“出嫁从夫”这一观点,全力想做一个贤妻良母,然而现实却让她感到难堪。祝鸿才一改婚前对自己的百依百顺,他打自己、骂自己,甚至当着自己的面骂她“污贱货”。但是她却始终顺从着自己的丈夫,对自己的丈夫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从未想过离婚,因为她把婚姻当作自己摆脱舞女这一身份的救命稻草。正是曼璐对于封建社会的认同导致了她的悲剧,使她从单纯的少女变成了心理扭曲的毒妇,最终成为了男权社会的帮凶。
(二)唤醒女性主体意识
在张爱玲的作品《半生缘》中,作者将她自己对于社会人生的悲观情绪映射在主人公的言语活动中,整部小说不仅反映了命运、性格、社会的悲剧,更揭示了在男权与金钱相结合的社会下女性生存的困境。在长期的男权社会之下,女性在政权、神权、族权、夫权结成的天罗地网中,不仅完全丧失了人的尊严和权力,沦为男性的奴仆,更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作为“人”的主体意识。但在《半生缘》中,顾曼桢自立自强,她有学识,靠自己的劳动挣钱,而不是像姐姐一样,最终向命运妥协,出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钱财,曼桢的种种表现展现了在男权社会之下女性作为“人”的意识的觉醒。女性群体是现当代文学史上极易被忽视的一部分,张爱玲通过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刻画,向人们展示了悲剧的美学内涵。
参考文献
[1] 张爱玲. 半生缘[M]. 北京:北京出版社集团,2012.
[2] 朱光潜. 悲剧心理学[M]. 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3] 亚里士多德. 诗学[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