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作品的跨文化传播与接受研究

2024-11-09 00:00张心悦
中国故事 2024年10期

【导读】《活着》《文城》两部作品的跨文化传播价值在于对“生命”的诠释、对“人”的思悟。以余华为代表的当代文学在海外市场仍处于边缘化地位并存在“误读”等传播困境。基于此,应当加快当代文学的经典化步伐,避免被海外学者“代言”,同时加强与国际中文教育的联动,向世界展现多元包容的中华文化。

在全球化语境下,文学作品的传播已然成为彰显中国形象、推动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重要桥梁。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界先锋派的领军人物,余华及其作品在海内外得到广泛关注,引发广大读者共鸣。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已取得长足进步,在现实推进的过程中,出现不同声音的情况屡见不鲜。究其根本,还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及接受程度远远不够,经典化程度也很低。这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仍旧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世界学者需要努力重新‘发现中国’,中国学者需要努力‘讲述中国’,二者的对话共同构成关于中国更为全面、客观的‘世界认同’。”

一、余华作品的跨文化传播价值

(一)对“生命”的诠释

如果说《活着》是在讲述为了“活着”而“活着”,那么《文城》是在讲述为了“活着的价值”而“活着”。余华在《活着》中文版自序中提道:“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活着是一种对生命的态度,一种人生的姿态,是一个充满力量的词语。这种力量源自生命赋予人们活着的使命,驱使人们面对一切酸甜苦辣、幸福或伤痛。《活着》中的主人公福贵本是一个地主家的纨绔子弟,因赌博输光了家产,一夜之间沦为一无所有的农民,他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终于让他明白如何做人。他学会如何孝敬老人、关爱妻子、疼爱孩子、养家糊口……就在他幡然醒悟的同时,天不遂人愿,亲人的相继离世成了他心里的一根根刺,到最后只剩他孤家寡人一个,度过艰苦而乏味的余生。可以说,福贵的后半生真正诠释了什么叫作“为了活着而活着”,生命的价值在福贵的人生中若隐若现,成了他生活下去的精神动力。

与《活着》中福贵的一生不同,《文城》中的林祥福,一生都不仅仅是在“为了活着而活着”,他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不断地寻求“活着的价值”并为之付出努力甚至生命。这也可以看出余华在新作中对生命的态度悄然发生的转变,以及背后文学叙事的传承。林祥福很早便无父无母,靠自己的努力在家乡小有作为;遇到小美后的他,担负起丈夫该有的责任,尽管小美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他为了女儿、为了组建没多久的家庭,毅然踏上寻妻之路,从此改变了人生轨迹,直到客死他乡;在陌生的溪镇土地上,他奉献自己的所有,与陈永良和李美莲夫妇相依为命,直至为救商会会长顾益民而英勇就义,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了“文城”。实际上,林祥福的一生都在找寻“活着的价值”,面对种种磨难,他一次又一次顽强抵抗,成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这也是对“活着”的完美回应,他的一生诠释了“向死而生”的哲理。

周国平在《人生哲思录》中将人活着的意义分成两类,一类是“吃喝劳作”,一类是“试图为生命指出一个高于生命的意义源泉,它应能克服人的生命的动物性和暂时性”。就小说文本来看,不能单纯将福贵和林祥福分别对应这两类,他们二人身处不同的时代和家庭背景。早年的福贵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和“吃喝劳作”的行尸走肉没什么不同,经历变故后的他逐渐悟出了人生的意义,数次亲人离世的剧痛没能击垮他,他就是“存在即活着”的最好诠释。林祥福人生的跌宕起伏不同于福贵,他拼搏和活着的最终目的在于给自己一个交代和答案,一个关乎人生的“真相”。从最初的跌跌撞撞、惴惴不安,到最后的平静如水、决绝赴死,他获得了一种超然物外的心境,这便是林祥福终其一生“活着”的价值所在。

(二)对“人”的思悟

文学作品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呈现一定时代背景下的思想主旨,最关键的还是在于对“人”的写作与思悟。余华认为,从文学的角度,展示“什么是人”,既是最困难的,也是最重要的,“文学包罗万象,但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我们读文学作品时可以读到社会、风景、情感等很多东西,但能否读到人?我认为艺术最核心的是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文城》,余华都致力于围绕小人物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展开故事叙述,这一点在《文城》中尤为明显。《活着》一书的人物线索较清晰,由“我”即福贵作为第一人称回忆过往,无恶不作但最终与之和解的父亲、溺爱儿子永远盼望儿子好的母亲、一辈子顺从他爱他的妻子、吃苦耐劳但说不出话的大女儿、调皮可爱并寄托家中希望的小儿子、视为己出孝顺无私的女婿、可爱活泼神似大女儿的外孙、出生入死仗义重情的战友亦朋友……还有一些边缘化的街坊邻居、老丈人、官兵,等等,他们都在推动生活和生命延续。

再看《文城》。相比《活着》中的单线人物关系,《文城》中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网错综复杂,甚至可以用“传奇性”来形容。林祥福本可以在北方、在自己的家乡过完安定的一生,突如其来的小美和阿强打破了原有的宁静,他又出乎意料地和被留下来的小美结了婚。婚后小美第一次不告而别,卷走了林祥福近半资产;回来时已腹中有胎,结果在生完孩子后不久再一次离去,留下林祥福和刚满月的小女儿。从此,林祥福便开始了南下的漫漫追妻之路,去寻找那座不存在的“文城”,即溪镇。来到南方后的林祥福开启了全新的人生,结识了生活上互相照应、事业上互帮互助的朋友们;朋友们的孩子也成了朋友,女儿们的知书达理和儿子们的游手好闲甚至吃喝嫖赌也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极具讽刺意味;他因社会动荡经历了数次战争、磨难,最终也命丧于此。单看前半部分的故事会产生很多无厘头的疑点,余华别出心裁的《文城补》将小美和阿强的视角同前面的故事一一对应,将答案呈现给读者们,也让故事更加立体化。

实际上,余华作品在海外传播的过程中,无论是学术界还是大众,都会谈论到余华作品的人类学意义。《活着》中福贵一次又一次地遭受亲人离世的巨大打击,令读者倍感压抑,读者每次读到一些情节都会不禁落泪,这便是文字的沉重力量,一种对“人”的沉甸甸的思悟。《文城》的传奇化色彩影响了其中的“沉重”因素,这或许也是一些学者认为该作品人物情节扁平化、不如《活着》的问题所在。余华是一个会写“人”的作家,他用笔触的力量救赎着一个个普通而善良的生命。

二、跨文化传播的不足

(一)边缘化存在与误读式发展

近年来,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很热闹,但其动力似乎源自国家政策,来自学科内部建设的动力及方法论相对缺乏。我们会发现,以孔子、庄子、老子为代表的中国古代经典早已成为我国在世界文化交流中的一面旗帜,它们以十分自然的传播方式在世界范围内取得良好的接受度。反观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与传播的程度均不够深远,他们的经典化程度也很低,尚未成为中华文化海外传播的标志性内容。

当前,国内掀起了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思潮,“莫言热”“余华热”随之而来。余华凭借《活着》在海外的传播迎来高潮,2012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以来,当代文学以更加自信的姿态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然而,对比海外读者市场的真实情况,我们会发现,国内外的热度截然不同,实际上,当代文学在海外市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以美国为例,美国流行于文学市场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来自本国,仅有不到5%的书籍来自别国译介作品。中国作品的占比可想而知,自是少之又少。韩国读者作为余华的忠实粉丝,对《活着》等经典作品及其改编的电影都有超乎以往的热情。然而根据研究发现,韩国读者对余华作品的接受,实际上也受到西方的影响,韩国学者李旭渊表示:“我们出版界出版的时候不是自己选择中国作品,而是西方读者认可的作品。”这说明中国当代文学目前在海外读者市场的情况并不似国内研究的那般乐观,整体呈边缘化存在。如何打破这一壁垒,向世界文学中心前进,是亟待解决的文学发展命题。

另外,海外读者市场普遍对中国当代文学抱有“误读”心态,这会导致中国当代文学发展道路愈加曲折。德国汉学家顾彬认为美国汉学家在讨论中国当代文学时,不一定从原文看文学作品,他们基本上从理论、从外国人的理论来看中国当代文学。余华小说《活着》在美国出版时,一开始是被拒绝的,因为小说的叙事不符合他们的想象,他们觉得“只谈了对家庭的责任,没有体现出社会责任”,即没有达到美国读者的文学期待。西方对中国文学的研究只停留在了解社会现实的粗浅层面。久而久之,“误读”心态会根深蒂固。意识形态异质性和海外异文化空间的文化异质性将是未来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核心问题。

(二)文化差异与文化交流落差

文学作品的外译与海外传播是一个文化深度交流的过程,中国作家以其独特的写作风格向世人展现真实立体的中国形象。受历史进程、政治发展等多方因素影响,不同文化圈之间存在显著文化差异,比如欧美文化圈和亚洲文化圈;根据地域划分的文化圈内部也涉及国与国之间的文化差异,比如东亚中日韩三国的文化从古至今都在学习和交流中共生,当然也存在多方不同。文化差异是一个普遍且无法避免的现象,而对于文学创作来说,呈现中国人和中国形象必然是立身之本。余华自文学创作以来,先后受到多个外国文学作家影响,他受启发于川端康成,与卡夫卡的文学共振让其更加关注现实走向。无论是《活着》的福贵,还是《文城》的林祥福,他将一个个普通而真实的中国人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由内而外形成一股直击心灵的力量,得以走进越来越多世界读者的内心。余华曾说:“一位生长在中国的作家是不会获得来自西方的传统的,他的感受只能是来自中国的土地。……只要是他出于内心的真实感受,他的作品一定表达了他的民族的声音。”余华在创作中的灵感或许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外国的创作,而真正的中国故事书写还是需要扎根中国大地,聆听中国人的声音。

余华的创作具备极强的世界性视野,但他的创作从不为了迎合世界,“当我写作的时候,我从来不去考虑读者喜不喜欢,更不会考虑西方的读者喜不喜欢”。这便是余华创作的坚守所在,他的宗旨就是写出自己真正想表达的东西,书写自己的所思所想。而这种情况长久之下便会形成作者“错过”读者的局面,即聚焦本土文化的同时,产生的文化差异导致文化交流的落差。拿汉学家顾彬“不懂人”这一批判来说,实际上就凸显了中外读者对人的理解存在本质的不同。顾彬认为写“人”需要从文学作品出发描述人的内在本质,而非依据社会背景和故事情节来塑造人物形象。实际上余华是善于刻画人物本质的,《活着》中的福贵呈现了一个面对艰难困苦顽强活下去的农民形象,《文城》中的林祥福则是追寻生存的价值,为此奉献一切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我们无法评价余华和顾彬以及其他抱有质疑态度的汉学家孰对孰错,他们都是从个人已有的文学视角出发,阐释他们心中的“人”。因此,如何处理好文化差异问题,通过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寻求文化共鸣,是中国当代作家走向世界面临的共同难题。

三、余华作品跨文化传播的路径探析

(一)加快世界“经典化”步伐,避免被“代言”

提起经典文学作品,读者往往会想到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以及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文学作品,很少有人将当代文学作品划分到“经典”的行列。究其原因,或是因为时间的沉淀不够,或是学者和读者们自发认为当代文学作品之内蕴价值不如以往的作品。当代文学在国内的发展情况已是如此,可想而知海外对当代文学的态度。由刘江凯教授提出的“在世界中经典化”理论认为,当代文学发展离不开历史化和国际化两条路径,包括传播、接受、影响三个阶段,而目前当代文学的发展尚处于国内历史化阶段,国际范围经典化尚未展开。基于此,笔者认为当代文学在海外传播过程中,在维持民族多样性和中华文化特色的同时,也应当寻求出口以更自觉的方式融入世界,推进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体系化的经典化发展脉络。中国当代的许多著名作家及其作品已在国内完成历史化、经典化,但从世界层面来看,以余华、莫言等为代表的一众当代文学作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关于文学话语权这一问题,美国、韩国等国家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看法是基于本国意识形态和本国文化发展需求,更多关注中国的社会政治层面,脱离了文学本身的诉求和内涵。作为具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中华文化走向世界一贯遵循文化自信、文化自觉的态度,因此,我们在吸收外来优秀文化的同时,也应当发出自己的声音,避免被海外学者“代言”,积极搭建中外文学学术沟通桥梁,增进文明共建,让更多的人听到中国的声音,感知真正的中国当代文学。

(二)加强中国当代文学与国际中文教育联动

中国文学与跨文化传播是国际中文教育的一个重要研究领域,也是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声音不可或缺的一环。面对当前国内外的对外汉语教学重语言教学,不重文化教学这一现象,以当代文学为代表的对外汉语文化教学应当引起学界重视。目前的对外汉语文化教学领域,讲授最多的是鲁迅及其作品,如《藤野先生》《狂人日记》《伤逝》《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文化教学界耳熟能详的经典文学作品。这也充分说明了中国现代文学在文化传播中的重要地位,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文学已基本实现海外经典化发展。相比之下,当代文学作家作品则显得黯淡,以余华为例,笔者曾做过相关调查,几乎未发现文学教材中出现余华的作品,这与余华在海外的影响力不符。

加强中国当代文学与国际中文教育的联动,一方面应当在对外汉语教学中树立文化教学的重要地位,将其与语言教学同等对待,而非从属于语言教学。具体来说,可以采取如下方式:培养教师的文化教学能力,提高汉语教师文学素养;对现有教材进行改编,持续增加文化教学内容比重,并将文化教学与语言教学融会贯通;各高校应面向高级汉语学习者设置相应的文学课程,结合不同国家学习者特点配备相应的当代文学作品,将余华、莫言等中国知名当代文学作家及其作品列为文学课的必讲内容。另一方面,海外汉语教学应响应国家“中华文化走出去”政策,在进行当代文学作品海外传播的同时与汉语教学课堂有效结合,通过与当地学生交流,总结文化教学及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传播中应当注意的问题,推动文化交流与进步。

四、结语

余华是一位兼具世界性与本土性的当代作家,他以真实的描述、动人的笔触俘获无数读者的心,引发千千万万人的共鸣。从《活着》到《文城》,余华展现了其一脉相承的文学气息,他在承续中前进,以更沉稳的姿态接受海内外的质疑与挑战。余华作品的跨文化传播与接受,既属于余华,又超越余华,是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具象化呈现,也是中外文化交流碰撞的必然结果。未来的中国当代文学以何种姿态走向世界,向世界阐释什么样的中国故事、如何阐释中国故事,都是值得思考的重要文学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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