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诗经》作为中华元典之一,是西周礼乐文化建设的成果。在历经500多年的成书过程中,《诗经》涉及素材采集、内容编辑和作品结集诸多方面,其中体现的编撰方式和蕴含的理念直至今天仍有借鉴意义。本文着眼于此,依据史料和文献初作梳理,以期对《诗经》的研究有所开掘。
《诗经》作为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是中华文化的元典之一,也是重要的世界文化遗产,由此产生专门研究《诗经》的学问,即诗经学。今本《诗经》全书分为风(160篇)、雅(105篇)、颂(40篇)三部分,共305篇,主要收录了上自西周初年、下至春秋中叶约500年间的诗歌,涉及的地域大抵辐射今天的陕、晋、豫、冀、鲁、鄂等地。它是周代礼乐文化的成果,并被历代封建王朝奉为经邦治国、教化万民的神圣经典,具有不可移易的权威地位。因此,《诗经》不仅是一部文学作品,还是一部政教色彩浓厚的法典。作为一部传世经典,《诗经》成书过程既有官方指导,还有民间参与。
一、《诗经》与礼乐文化
史载周朝建政之初,在周公领导下,大规模制礼兴乐,创造了西周的礼乐文化。周人克商,重造新政,实质是以新制度和新文化代替旧制度和旧文化,周公领导制礼作乐,就是建设新制度和新文化。当时的新制度,即以宗族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封建宗法制度,意在确定整个宗法社会所有成员在社会的地位(权利和义务)及其相互之间应有的关系。为此,周代制定各种典章制度,把这种政治和社会的伦理关系法典化,这就是“礼”。周礼的内容涵盖政治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反映当时的政治制度和社会伦理道德规范,规定人们进行社会活动必须遵循的法度。为安定天下、建设新政,配合礼的实施,周公引入“乐”。乐,古已有之,统治者也认识到乐对人们精神世界的感染作用。礼和乐两者中,“礼”是内容,“乐”是表现形式。《诗经》作为反映西周文明的一部代表性典籍,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
那么,《诗经》作品内容源于哪里?出自何人?成在何时?如何定型?根据文献记载,大致可以从素材采集制度、内容编辑制度和作品结集制度来考察《诗经》的成书过程。
二、《诗经》素材采集制度
《诗经》内容的来源有多种渠道和方式,陈诗献诗是一种主要方式,另外还有采诗的方式。周代曾有公卿列士陈诗献诗的制度。《礼记·王制》载:“天子五年一巡守。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觐诸侯,问百年者就见之。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命典礼考时、月,定日,同律、礼、乐、制度、衣服,正之。”文献中提到的太师是上古时期主管乐政的高级官员,最高统治者明确要求其履行陈诗献诗的义务和职责。《国语·周语上》载:“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这个文献显示,天子不但将陈诗献诗的义务和使命从太师扩大到整个公卿列士群体,而且还提出完善诗歌的具体要求。
汉代以来,有学者提出《诗经》内容源于采诗方式。班固在《汉书·食货志》中载:“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于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同书《艺文志》中他还说:“古有采诗之官,王朝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在这里,班固明确提出,《诗经》内容系王官自民间采集搜罗而来。东汉学者何休也在《春秋公羊传解诂》中说:“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这两个文献都说到采诗人的具体身份,或“行人”,或“男六十、女五十无子者”,地位有差,身份有别,但使命一致、职责同归。因此,何休和班固都认为君王派出使者从民间进行采诗,并层层呈报,直至上达天子。当然,采诗之说均为汉代追记,未见于先秦史籍和文献,难以确证,权当一家之言。
不管陈诗献诗,还是王官采诗,都说明《诗经》内容的来源是广泛的,非王朝某一机构或某一群体独力所能为,必须通过自上而下的部署,再经自下而上的进献,方能保证握有数量足够多、可供选择的原始作品。至于《诗经》中有不少确具其名的官员(如尹吉甫)亲自创作的作品,毕竟只是凤毛麟角,大量的原始素材或初级作品仍然仰赖民间供给。
三、《诗经》内容编辑制度
为适应制礼作乐的需要,周代设有王廷直接领导的专门机构。《周礼·春官·大司乐》有如下记述:“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以乐德教国子,中、和、袛、庸、孝、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文献显示,周代礼乐内容繁多细密,须有相当数量的专职人员从事教习和指导。
面对这么一个庞大的礼乐运作机器,没有一个专门机构和一支专业队伍来加工、协调和管理是不可能的。
《周礼·春官·大师》记:“太师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这个音乐管理机构的首长就是“大(音“太”)师”,职责是领导采集、制作朝廷需要的祭祀乐歌和各种典礼仪式上应用的乐歌。这样的专门机构应时而生。
在音乐官署的领导下,采集来的歌诗必然有一个加工、修改、谱曲、整理和编辑的过程,以求符合各种应用场景,明晰不同等级秩序。不同场合对乐调有严格要求,或庄重肃穆,或沉静低婉,或舒缓亲切,凡不切合对应等级和场景,就是非礼。这些需要应用的歌诗都是要入乐的,要能配合舞蹈需要,即所谓“乐、歌、舞三者合一”。《国语·鲁语》说:“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说明光有歌词还不行,必须要谱曲成乐,且合乎乐调乐律。这样一来,对歌诗的加工编辑就是一件高标准严要求的事情,甚至涉及再度创作,这必然要求有一支专门的人才队伍从事这项综合性工作,且需要培训。《国语·周语上》载:“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这说的不只是天子听政要有多种分工的渠道,还暗示完成诗歌也须有多工种配合。
周室如此,诸侯列国亦有专门的音乐机构。《论语·述而》记:“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孔子能够在齐国欣赏《韶》乐,说明齐国已经拥有乐署,而且演奏水平很高,否则孔子不会发出“三月不知肉味”的感慨。在编辑过程中,所谓“瞽献曲,……,瞍赋,矇诵”,意指完成《诗经》这样的作品,必须由“瞽”“瞍”“矇”三个岗位配合进行。“瞽”意即眼睛失明,“瞍”意即有目无珠,“矇”意即有眼睛的盲人。古代以盲人充任乐官,故“瞽”“瞍”“矇”皆为盲人乐官。但三者有不同分工,“瞽”负责选用适合作品内容的曲调旋律,“瞍”负责对上级诵读歌词以求文字合理,“矇”则根据曲调唱出歌词。据此可以看出,《诗经》作品的加工编辑至少要经历如下环节:一是对入库的原始作品进行遴选,并对文字进行加工润色;二是对初级作品进行谱曲定调工作;三是将完成编辑加工的作品送达天子视听审查;四是根据反馈意见再行修改。
四、《诗经》作品结集制度
《诗经》作品产生于不同年代不同地域,时间前后跨越500多年,非一人一力所能胜任。这么长的时间产生这么多的作品,要结集在一起,亦非一人一时所能完成。
如前文所述,《诗经》素材来源于多种方式和渠道,涉及不同体例和作者。如要成为王宫、贵族演奏的乐歌,必先经整理加工、符合要求才行。周朝有专门的礼乐机构负责此工作。但问题在于,经乐署审定可用的歌诗,其数量肯定远超今本《诗经》。对大量歌诗进行删削披拣,最终汇编成册的工作究竟由谁来完成?如何完成?
经过梳理发现,《诗经》在周代先后经过三次较大规模的编集整理。
第一次编集整理是在昭、穆时代。西周前期制作的乐歌并不是很多,而且主要是《周颂》《大雅》与《二南》中的部分歌诗。在昭、穆两代继续制作“颂”“雅”诗,产生的作品较多,昭王重视这项工作,继成康盛世之余韵,也有必要连同西周前期的歌诗合在一起,进行一次整理和编集。昭、穆以后的西周开始衰落,且外患严重,几代周王几无大作为,很难确定三百篇中有没有这几朝新制的乐歌。厉王是残暴的昏君,那个时代只能产生讽喻怨刺之诗,因此可以认定昭、穆之后的几朝,不具备整理编集的条件。
第二次整理编集是在宣王“中兴”时期。宣王在位期间,“文治”“武功”并重。在武功方面,他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边患;在文治方面,他很想把国家拉回到礼乐文化的正途上,因此再次大规模地兴礼作乐。他开放言路,允许政治讽喻诗和怨刺诗合乐歌唱。三百篇中,一些具代表性的优秀篇章就在其中,这个时期必然要对已有的以及新制的乐歌,再做一次整理编集。
第三次是在东周平王时期。幽王十一年(公元前771年)西周灭亡,“二王并立”十二年,国运飘摇未定的局面直到平王东迁才结束,这个时期又产生了《小雅》和《国风》中的一些作品。东周初期,平王在位五十一年,沿袭西周政制,也沿袭了乐官制度,以东迁前的公卿列士诗作补充二雅,更广泛地收集各国地方乐歌,整理《诗经》的传本。 今本《诗经》二雅中有许多宣王朝后期到东周初的作品,而《国风》中更有大量春秋前期的地方乐歌,尤以王畿洛邑附近郑、卫两国作品为多。郑桓公保护平王东迁,同时期甚至能左右朝政,所以《郑风》多(《桧风》也属于郑地),陈国、曹国也都在附近,是王朝政令容易下达的地方,故产生《陈风》《曹风》诸多作品。在平王时期编集成与今本《诗经》大致相近的传本,是可以认定的。至于《国风》,还有少数春秋中期的地方歌诗,是稍后增补的。《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吴公子季札聘鲁,鲁国为他演奏周乐,演奏的内容和顺序,大体和现在流传的《诗经》相同。这可以证明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年),已经有了一个内容和编次与现在流传的《诗经》差不多的结集。
曾经一度盛传《诗经》由孔子删定而成。但据《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公元前544年吴国公子季札在鲁国观乐时,鲁国乐工所奏的风诗次序与今天《诗经》基本相同。而当时孔子仅七岁,是很难完成删诗这一任务的。而且根据《论语》《孝经》《大学》等儒家经典,我们可以看到孔子经常引用《诗经》里的诗句教育弟子,《左传》里引的诗也大都可以在《诗经》里找到,可见在孔子时代《诗经》已经是一部相当成熟完整的文献了。
综观《诗经》的结集过程,孔子是在这几次结集的基础上做了最后的整理,才基本形成今本《诗经》的模样。此后,虽然历经秦火,但《诗经》抄本留存下来重新流传。随着封建社会的发展和儒家学派地位隆升,西汉文帝以后,孔子被尊奉为圣人,儒家学说被当作经邦治国的指导理论,儒家的五经(六经中的《乐经》亡佚)被尊为神圣的经典,成为宣扬道德法则的“圣经”。现在称《诗经》,只是沿用已通行二千年的旧称。
五、《诗经》编撰体制思考
《诗经》是应西周礼乐文化而生,为维护西周分封制度体系服务。但是,从文学和历史学的角度审视,《诗经》既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也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在官方指导下,《诗经》编撰成为一个系统工程,并以国家政策、物力、财力、人力为后盾,高效运转,这体现了政治引导力;在素材来源方面,《诗经》内容来源广泛,除公卿列士等贵族阶层参与创作之外,主要源自民间的歌诗和唱词,这使得《诗经》的内容具有厚实的民间基础;从编辑制度来看,《诗经》的编辑整理由专门机构和专业队伍完成,体现了专业化;从作品出版来讲,《诗经》根据形势适时修订,确保内容具有鲜活生命力,方能成为经典,这说明内容创新性是一部作品传世的内在依据。即便今天来看,政治引导力、民间参与度、人才专业化和内容创新性同样是传世之作必须拥有的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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