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明清小说中的“室中仙境”空间具有独特的空间特点。在仙境内外空间营造了人仙宴饮的外部公共空间,以及人仙欢娱的内部私密空间。在从屋室到仙境的空间转换上,主要表现为仙境空间的自主运动、虚化空间中的神异事件两个方面;在空间结构上,屋室与仙境在同一地理位置,不同空间层次融合成以小容大的双重空间结构,而昼夜交替和魂魄归身又使仙凡两境泾渭分明。
“中国古代小说的艺术空间往往是现实空间与超现实空间的组合”。仙境作为一种信仰中的超现实空间概念,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多有出现。而在明清小说中,原本高高在上的仙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出现了一种与俗世密不可分的仙境类型,即“室中仙境”。“室中仙境”由“屋室”和“仙境”两部分组成,指靠近人世、在凡人生活范围之内的仙宅空间,其内在空间的建构具有独特的空间特征和审美内涵。
一、“室中仙境”内外空间的营造
“室中仙境”空间是屋室与仙境融合的产物,作为仙人的私人领地具有封闭性的特点。当视野转向仙境内部,与清幽简洁的“草堂”仙境和富丽堂皇的天上宫殿不同,其内部空间构造更类似于明清世情小说中的“内闱”空间,封闭的宅院结构可以将其进一步分为两种空间:一是用来人仙宴饮的公共空间,二是人仙欢娱的私密空间。
“室中仙境”的公共空间是相对于私密空间而存在的,指仙宅中各色人物都可以出入的空间,它是仙宅的主要组成部分,包括厅堂、阁楼和厨房等地。人仙宴饮、弹琴作画、讲解道法、玩乐嬉戏等活动,均在仙境公共空间诉诸表达。在明清仙境小说中,内部的装潢与造景共同构成了“室中仙境”的公共生活空间,不难发现,这一时期文人小说家笔下的仙宅公共空间,具有一些普遍特点。一是内部装潢华丽,二是仆人众多,既展现了仙人居住环境的豪华,又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文人笔下仙人的生活追求。如《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八中冯相登楼,看见楼上,“碧瓦愁地,金兽守扃。饰异宝于虚檐,缠玉虬于巨栋。犀轴仙书,堆积架上”。《淞隐漫录》第十卷中淞北玉生进入“涵碧宫”,看见“殿上翠帷四垂,隐隐闻环声。俄而帷开镜现,殿上悬十二明珠,光辉四射,纤悉毕露”。都极力展现仙宅的富丽堂皇。此外,在“室中仙境”小说中,公共空间通常有大量的宴饮场景。宴饮场景是明清小说塑造人物的一个重要方式,通过人仙宴饮,一方面促进了凡人与仙人之间的交流与沟通,另一方面进一步展现了仙人豪奢的生活条件。
“室中仙境”的另一部分空间是人仙欢娱的私密空间,封闭式的宅屋能隔绝外部噪音和他人视线,为仙人在俗世中提供一个隐蔽的场所。在明清小说中,封闭式的仙宅对声音的隔绝,主要表现在阻止仙境内部声音向外传播,如《二刻拍案惊奇》第三十七卷《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为例,程宰就是在夜晚封闭的房间里邂逅海神,又与海神相处七年:“到嘉靖甲申年间,美人与程宰往来已是七载,两情缱绻,犹如一日。”程宰与海神夜夜相见,而隔壁兄长却丝毫不知,可见“室中仙境”空间私密性之强。“室中仙境”作为豪宅式仙境,最为私密的场所无疑是仙人的卧室,卧室是床榻的所处之地,“床作为私密空间的卧具,功能指向性强,又与人体密切接触”。而明清仙境小说也常将视野聚焦在床榻上的人仙交媾。譬如《西湖二集》第十二卷《吹凤箫女诱东墙》中的徐鏊与仙女共眠“帐帏衾褥,穷极华丽,不是徐鏊向时所眠之榻。美人解衣,独着红绡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与君有夙缘”在明清仙境小说中是仙女自荐枕席的缘由,而“室中仙境”封闭式空间则为人仙相狎提供一个私密环境。
二、从屋室到仙境的空间转换
“空间画面才是整个叙事流程之中最有意义的部分,而叙事空间的转换和衔接才是情节发展的重要脉动”。明清小说中从屋室到仙境两个叙事空间的转换,与其他仙境故事中的空间转换并无太大差异,即是以人物或事物为中介力量进行间接转换。“室中仙境”中的转换媒介主要有仙人、虚化空间里的神异事件,二者共同构成间接转换机制。
其一,“室中仙境”空间是随着仙人主动接近凡人,而不是凡人进入仙境空间。明清仙境小说中的主人公或是意外坠入洞穴,《庵内看恶鬼善神 井中谭前因后果》里的井中仙境;或是海上遇难,漂流到仙岛仙山,如《珊珊》《落花岛》《消夏湾》等海上仙境。而“室中仙境”空间通常是仙人来到凡人居住的住所,因此“室中仙境”小说中的主人公少有走动寻求仙境的过程,在自家屋室之中便完成从屋室到仙境的转换过程。正如《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中的程宰并无半分走动,只是在黑暗中苦挨着寒冷。却“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亮,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类,纤毫可见”。《灌园叟晚逢仙女》的秋公只是在屋中趺坐,却“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扑鼻”。进而草堂花木一律升天。《吹凤箫女诱东墙》中的“室中仙境”原本只是堂东的一间小厢房,后来也因为仙女的到来变成宽阔华丽的宫殿。屋室环境之所以发生如此变化,无疑是仙人光临屋室的结果。仙人与仙境空间合为一体,仙人运动则仙境空间运动,从而使凡界的破旧房屋变为随从数百、物件应有尽有的豪宅仙境。由此可见,跟其他仙境的缥缈难寻相比,“室中仙境”空间的出现更多展现出突然性和世俗性的特点。
其二,在一般的中国古代小说中,两个叙事空间的转换往往没有太多的过渡性文字,而“室中仙境”小说往往使用了大段的笔墨来描述屋室到仙境的转换过程,尤其着重叙述空间转换时发生的神异事件。“室中仙境”里的异香、异声、异象等神异事件,既是仙凡两界过渡形式的体现,又是仙凡两界空间转换的媒介。
“室中仙境”小说常以虚化空间中的异香,作为仙凡两界空间转换的预示和媒介。“中国在夏商周的时候就把香料用于庄严的仪式中。除了香气给人带来生理上的快感外,它还有意识形态的原因,香气通神,香与德政、荣誉、幸福相联系”。仙境作为人们幻想出来的仙人所在之地,是一切美好聚集的地方,香气自然必不可缺。不少明清仙境小说都有提到香气,或者宫殿的熏香,如《成令言遇仙记》的成令言进入天章之殿,闻见殿中芬芳的熏香:“梁间悬香球二枚,兰麝之气,芬芳触鼻”;如《天降奇缘》中祁羽狄闻见玉香仙子身上的香味:“生闻其香气清淑,爱其纤指温润”。与其他仙境小说不同的是,“室中仙境”小说虽然也写了香气,但更多作为空间即将进行转换的预告,“室中仙境”里的香像是富贵人家在香炉里点的熏香,香气弥漫在整个仙宅空间,因此当屋室向仙境进行空间转换时常常闻见香味。叙事空间除了实体空间,还存在相对的虚化空间,而香气可以用来表现虚化空间。香料在古代为奢侈品,进入仙境前闻到异香的情节设计更预示了仙人身份的不凡。
此外,虚化空间中的异象、异声也是空间转换的预示和媒介。《金光洞主谈旧迹 玉虚尊者悟前身》的冯相在进入仙境之前,忽然听到“清磬一声,响于林杪”,进而寻径而走找到“金光第一洞”。《飞花艳想》第六回柳友梅听见空中仙乐声,进而看见青衣,拥着两个仙女冉冉而下。仙乐声、钟磬声同样是虚化空间的一部分,未见其面先闻其声,以此来表现仙人出行时的隆重和身份的尊贵。仙凡两界空间转换之时,室内的温度和光亮也有所变化,原先的黑暗寒冷变为明亮温暖。仙境作为人们幻想中的超现实空间,往往是美好而又温暖的。在穴中仙境小说中,主人公往往需要通过阴冷昏暗的洞穴后,才能重见光明、获得温暖。而在“室中仙境”小说中主人公常常待在寒冷、黑暗的室内,后进入温暖光明的仙境,无疑也是一种重生。
三、“室中仙境”空间的融合与分离
明清小说中的“室中仙境”空间是现实空间与超现实空间融合的产物,屋室空间与仙境空间常在同一地理位置,不同空间层次融合成一个以小容大的双重空间,在空间结构上实现了以“室中仙境”为主要叙事场所的结构模式。
“室中仙境”是仙境空间与屋室空间融合的产物,这种融合空间结构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并不少见,晚唐五代小说中就有一类“豪宅式”仙境与其相似,而在明清仙境小说中也不乏此类描写。譬如《警世通言》卷十九《崔衙内白鹞招妖》里的崔衙内就在“草宅仙境”里与“仙人”宴饮作乐。“草宅仙境”也是一个双重空间,从远处看只是星光之下的数间草堂,而草堂里面却是如宫殿一般:“珊瑚筵上,青衣美丽捧霞觞;玳瑁杯中,粉面丫鬟斟玉液。”光华盈屋、青衣捧觞、玉盘珍馐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华贵雍容,觥筹交错之间,既有误入草堂的崔丞相之子崔衙内,又有与他有着“五百年姻眷”的红兔女妖。当崔衙内和红兔女妖一起饮酒作乐时,屋室空间与仙境空间的界限已模糊而合二为一。“室中仙境”空间通常以屋室外围墙壁为界限,仙境被限制在屋室墙壁内,以此来展现以小容大的空间建构。而《写真幻》第六回《贫有志天子酬素心》同样写“室中仙境”,作者却不局限于室内的空间,而是将笔墨匠心独具地落到“室中之画”:“于画中捧出酒肴,都是玉液琼浆,排满一楼。”“令侍女向画中取出鲛绡锦衾,龟兹长枕,铺向楼中。”与其他“室中仙境”直接通过法术变出酒肴、锦衾不同,《写真幻》以“画”为媒介,将屋室空间与仙境空间融合。
明清小说中的“室中仙境”是仙境空间与屋室空间融合的产物,它既是屋室又是仙境。但“室中仙境”的融合状态不是固定不变的,当天晓之时,仙人离开或者凡人从梦境中醒来,仙境空间就会消失,转眼之间现实空间回归。仙凡两界的悬殊差异,促使明清仙境小说主人公产生大梦初醒、恍如隔世之感。“室中仙境”仙凡两界分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昼夜交替分离仙凡两界。正如《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中的“室中仙境”,在白天,它只是一个简陋不堪的处所,到了晚上,却变成了佳人叠被铺床、数百侍从分列执事的豪宅仙境,被褥也由原先的“布衾草褥”变成了“锦绣珍奇”。究其根本,无疑是仙女夜来昼走带来的变化。明清仙境小说中的仙女常在夜晚来临,天亮后离开。人依据光线昏暗与否安排休息与活动,遵循着“明而动,晦而休”的秩序,而异类与之相反。在古人的观念中,光线昏暗时往往是“狐鬼惑人的时候,而且还变怪百出,让人畏惧”。由此可知,光线黑暗的夜里是鬼神出没的时间,而光线明亮的白天是凡人生活的时间,因此“室中仙境”的夜现昼隐也就情有可原了。“室中仙境”空间分离的另一方面是,室中主人公的突然苏醒,导致仙凡两界的分离。譬如《十二花神》中的淞北玉生“日惟偃息在床,重帘暗幕中,只以经卷药炉,消遣晨夕”,忽有神仙召见而进入“涵碧宫”,在宫殿中默诵潜志十二花神名册,起身返还仙册,不慎失足,于是梦醒回到自己的寝居。通过梦境方式进入另一个空间本质上属于灵魂离开肉体beeGUcckzGguRPBKy+L8wg==的游历,灵魂进入仙境,而肉体尚在凡界之中,仙凡两界因明清仙境小说中的主人公而相连接。主人公梦醒后,魂魄回归身体,仙凡两界的连接通道被切断,因此“室中仙境”空间重新分离成屋室空间和仙境空间。
四、结语
仙境是中国古代小说特有的超现实空间,寄托了古代人民对自然的向往、对理想生活的追求。明清小说中的“室中仙境”空间不同于以往仙境远离人世的特点,无论是在仙境内部空间建构还是空间转换方面都呈现出世俗化的特点。“室中仙境”空间在仙境内外空间的营造、从屋室到仙境的空间转换、“室中仙境”空间的融合与分离方面都独具特色,从而使“室中仙境”小说成为明清仙境小说中具有丰富意涵的别致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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