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空间,是电影叙事的一个核心命题。传记电影《我本是高山》上映后所引发的诸多争议,本质上应当被视为电影的叙事空间形式与内容处理失衡所引发的技术问题。本文从地理空间、人物空间、隐喻空间和观影空间四个方面解构该片在叙事内容的空间建构上所呈现的矛盾,一定程度上可勘破该片在叙事空间处理中所出现的叙事内容对叙事形式的遮蔽,为观影者客观审视该片提供反思视角。
关键词:传记电影 《我本是高山》 叙事空间 张桂梅
电影的形式和内容是叙事本体互为关系的两个面向。正如学者海阔在著作《电影叙事的空间转向》中所指出:“电影叙事形式的空间转向,必然带来内容的时空建构变化。”[1]115 换言之,如果要分析电影叙事的空间,需要从电影叙事形式的空间建构与电影叙事内容的空间建构两个方面切入。在具体的电影叙事空间处理中,形式的空间建构主要由电影视听语言来完成,而内容的空间建构则主要通过电影文本来加以实现。
从整体上来看,电影《我本是高山》在叙事形式的空间建构方面所做出的努力是应当予以正视的。影片通过采用充满生命张力的视听语言,展现了张桂梅筚路蓝缕地创办华坪女高并带领第一届毕业生顺利参加高考的过程,不仅向观众传递了张桂梅大爱无私的人物形象,同时也将张桂梅代表的精神力量以艺术的形式具象化传递给了每一位观众,不失为一部能够传递力量的作品。但与此同时,在电影叙事内容的空间建构与重构方面,又确与现有关于张桂梅本人的各种文字报道、人物采访及纪录片影像等比较起来,难以与观众的情感认知相适配。其具体体现在地理空间的逻辑失调、人物空间的多元对立、隐喻空间的呼应缺位、观影空间的他者落空四个方面。
一、地理空间的逻辑失调
空间是构成电影叙事内容的一个重要元素,而地理空间不仅是构建戏剧情境的一部分,更是强化电影里角色生存和活动开展信服度的重要场所。电影《我本是高山》取材于云南省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张桂梅校长的真实事迹。云南省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这个故事的真实发生地构成了该传记电影叙事的地理坐标。在叙事过程中,影片的创作团队很难不受到该地理空间的约束。因为这个地理空间不仅是故事发生的环境和背景,同时还在整个电影情节中承载着叙事的主旨和情感走向。对于创作者而言,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艺术作品虽然取材于真实的生活,但并非是对现实生活的简单复制和模仿。电影中的空间也并非要求完全都是对现实地理空间的复制和重现。往往为增强戏剧情境,创作者会通过“建构”或“重构”的电影空间,以符合现实物理规律。
电影《我本是高山》为尽可能还原真实的云南山区环境,对地理空间进行了重构。影片一开始通过对主人公张桂梅上楼梯的跟拍及她在教室看向窗外的主观镜头所展现的云南山区景观,相信在带给观众视觉冲击的同时也成功将观众的观影情境带入到了云南丽江华坪县。尤其是紧接着影片中所展现的华坪女高的恶劣环境与开学典礼的混乱场面,更是让观众进一步相信这也许真的就是当年现实生活中张桂梅创校时所处艰苦环境的复现。如果整部影片的叙事就此延续下去,至少其对地理空间的重构应当是极易赢得观众的信任。但是,或许导演是为了展现新入校女孩们的顽劣或凸显学生对学习重要性认知的缺乏。影片接下来用了一系列镜头表现学生们逃课后在街上闲逛、购买零食、玩电子游戏等场景,当中甚至还有学生们在店内做指甲和小贩们在夜市卖力吆喝的画面。这一连串空间暗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表现张桂梅创办华坪女高初期的艰辛,但同时也会让观众不得不从影片中所建构的地理空间中跳脱出来回归到现实,并因此产生对影片所重构的地理空间是否符合现实物理逻辑的认知怀疑。
地理空间的逻辑失调直接影响叙事情节推进。事实上,“电影的表现始终蕴含大量的地形信息”[2]。原本影片可以通过每一次对华坪女高校内场景及云南山区画面的展示,向观众暗示各个情节必然在这个特定坐标内保持着某种形式的空间关系,并且让镜头的每一次衔接所产生的空间表意推动叙事向前发展。01f3341cd184a3f1eb0d48256521ffd1但《我本是高山》是一部根据真实事迹所改编的电影,观众会因为对现实地理坐标的已知了解而对影片中建置的地理空间显得格外苛刻,一旦发现影片中的地理空间与现实逻辑相悖,观众将再难按照导演的意图重新回到影片中的叙事情境,导致整部影片的叙事可信度大打折扣,甚至因此而失效。
二、人物空间的多元对立
电影叙事情境的建置既需要地理空间,也离不开人物空间。所谓电影的人物空间指的是“人物的情感关系空间” [3]。对传记电影来说,在遵循创作伦理的基础上再现和重构传主的人物关系空间,是塑造传主人物形象的重中之重。围绕主人公张桂梅,主要搭建了其与自我和他人的情感关系空间。
叙事结构上的刻意联结与情感动机上的悬浮感,使得电影《我本是高山》没有很好的解决张桂梅的自我情感归属。从表面上看,影片所想要表现的核心情节是张桂梅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功创办华坪女高的过程,但实际上张桂梅真正要解决的是关于自我救赎的情感困惑。影片中通过蒙太奇的手法,一次又一次出现张桂梅丈夫董老师生前对她各种工作支持与生活关心的场景,试图营造一种董老师虽然已经离世却始终“生活”在张桂梅身边的叙事感,似乎也在暗示观众张桂梅创办华坪女高以及直面办校中各种困难的最大动力来源,是她对丈夫的追思,而非是她作为一名教师想要彻底改变山区女孩命运的信念。尤其是在影片后半部分,虽然张桂梅对付春盈指责她投身于贫困地区教育事业的动机是因为自己难以接受丈夫突然离世而选择的一种逃避行为予以默认,看似是张桂梅在将首届华坪女高的学生送进高考考场后选择放下心结与自己和解,获得救赎。但就叙事和情感空间搭建而言,不仅大大削弱了张桂梅自身的崇高理想和信念感,而且将她创办华坪女高的行为与自我的情感关系建置在了对立面,令观众难以接受。
对情感关系缺乏合理性塑造,也使得影片中张桂梅与其他角色走向多元对立的极端。在影片中,张桂梅除与亡夫董老师是同向关系外,其与学生家长、年轻老师、教育局领导等几乎都处在对立面关系。如果说影片中导演建置张桂梅与学生家长对立的人物关系是为了强化戏剧冲突尚符合叙事需求,那么其与年轻女教师及教育局领导等角色之间的尖锐对立便显得令人费解。以徐影影为代表的年轻女教师,不仅在言语和行为上与张桂梅有着直接冲突,在对待教书育人的态度上与张桂梅同样相距甚远;华坪县教育局梁局长始终对张桂梅创办华坪女高的消极态度,显得对华坪女高创办及发展的支持都是张桂梅与其斗智斗勇而“迫不得已”的妥协;用实际行动支持张桂梅良苦用心的付春盈在首届华坪女高学生即将冲刺高考的关键时刻突然意外怀孕同样显得“不合时宜”;面对好不容易得来的学习机会却仍然不懂得珍惜的贫困山区学生让人感觉“恨铁不成钢”。导演试图想通过塑造一系列“负面”的人物形象,来完成张桂梅正面人物形象的情感关系空间搭建。但如此多元的人物关系的截然对立,不仅在影片的角色伦理和叙事逻辑上难以自洽,而且也压缩和限制了整部电影的空间纵深。
与此同时,影片中对张桂梅与三位选择留下来追随其办学的年轻老师之间关系同样缺少刻画。在影片中,当张桂梅宣布教师要牺牲周末休息时间给学生们补课后,大部分的教师都选择离开华坪女高,只有其中三位留了下来。但是影片并未交代这三位年轻教师为什么留下来,也没有通过镜头描述三位教师与张桂梅之间是什么样的一种心理动机,以及后面张桂梅是通过什么样的办法解决教师问题的。这就导致三位年轻教师虽然一直与张桂梅站在一起,却始终存在感不足,也缺乏影片人物应赋予的个性特点,使影片的人物关系缺乏应有的生命力。
三、隐喻空间的呼应缺位
电影学者海阔在《电影叙事的空间转向》中认为:电影叙事在形式、内容和意义三个层次上进行空间的建构。[1]149 基于意义层面电影空间的建构和重构,对影片的主题具有隐喻作用,因此也被称为“隐喻空间”。隐喻空间的建构,离不开镜头、场景及情境综合设计。
电影《我本是高山》镜头语言的浅层涉指,使得影片中隐喻空间的丰富内涵被抑制。这部电影的片名《我本是高山》,本身即喻指了恢弘的视野和不甘平庸的情感格局,而导演在对“高山”的镜头语言表意上,虽然多次通过大远景的空镜头展现连绵的大山,同时也用各种小景别画面展现了张桂梅家访及大山里的女孩外出上学的艰苦环境,但显然“大多数时候其实是作为‘阻隔’‘闭塞’‘艰险’的意象出现的” [4]。尽管影片中在山月已经被父兄安排嫁人后,通过张桂梅的主观镜头展现山月留在自家房梁上包含“我本是高山”字样的粉笔画,似有意隐喻山月对无法把控自我命运的不甘,但这如此重要的隐喻镜头却在后续的镜头中未能很好的给予呼应。影片中反复出现华坪女高学生复诵“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这段誓词的镜头画面虽然确实能够触动人心,但显然难以真正表现出“高山”深层次的隐喻内涵。
影片在对其他重要意象的场景呈现与情境设置上,同样显得“慢半拍”。电影的第一个场景,就是张桂梅打着手电筒缓缓走上台阶上楼,进入到教室后打开教室的照明灯,然后搬了把凳子放在窗台前疲惫地坐下,看向窗外延绵不断的远山。应当予以惊喜的是,这个场景设计通过手电筒的“光”隐喻主人公是照亮女孩们的一盏明灯,用楼梯的台阶隐喻女孩们只有向上“攀登”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用“远山”来隐喻人生不仅要越过高山更要成为“高山”的志向,在镜头语言、场景搭建和情境建置上为全片奠定了叙事主基调,也隐喻了人物要自强不息、不屈服于现实环境的影片主题。但在后面的电影情节中,“光”大多数时候仅表现为是服务华坪女高学生们学习的一个照明属性,而“台阶”对“攀登”的隐喻也不仅仅是通过表现学生追求分数和组织学生爬山登顶所能表达出来的。全片频频对隐喻意象的表现缺位,最终导致电影《我本是高山》未能建置较好的戏剧情境帮助实现喻旨外化,尽管经过了多重指涉,但仍未能对观众形成了相对聚焦的人生启迪。
就《我本是高山》原型人物张桂梅的职业特性及其相关的真实事迹而言,通过隐喻空间来表意,不仅在叙事效果上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某种程度上也只有借助镜头、场景及情境的综合建构,才能够更好表现出张桂梅默默扎根云南贫困山区四十多年的历史厚重感。尤其对于传记电影来说,隐喻空间不仅很大程度上可以增强画面表现力,丰富电影的层次感,同时也能表达视听语言本身所难以直观描述的情绪与思想内容,帮助观众更好地理解影片中的情感和主题。
四、观影空间的他者落空
除此之外,电影《我本是高山》还由于在真实性与艺术性之间忽视与观众的空间互动,导致影片的观影空间关系变得紧张。实际上,传记电影创作中真实性和艺术性的比例问题从来就是引发争议的焦点,也是观众评判传记电影成功与否的重要考量。不同于过去大多数传记电影是对已逝人物的艺术再现,《我本是高山》是对依然在世的传主的时代留影。因此,观众对于影片所要呈现的事迹信息心中早有期待,但如何通过对已知信息的有效释放吸引观众,是这类传记电影建构和影响观影空间的一个重要手段。
一方面,对于传记电影其自身的类型性和特殊性而言,其创作“必然会受到历史真实性的制约,必然受到真实人物本身事迹原型的约束”[5],这种“制约”和“约束”,也将促使创作团队必然要与传主和观众之间建立一种关于真实的“契约”关系。“真实4ZElD/mupXxN3tPXHhCrHQ==契约”关系的隐形存在,让导演在创作《我本是高山》的过程中必须平衡影片的真实性与艺术性。尤其是近年来以张桂梅为表现对象的各种视频影像的陆续面世,既让观众对《我本是高山》的改编创作产生了诸多期待,同时也为影片的创作者提供了更多的诠释空间。更为重要的是,创作团队可以通过与张桂梅本人的直接互动交流,找到区别于其它已有的视频影像尚未呈现的创作源点,为影片的艺术化创作建构更加多维立体的叙事空间。应该说,电影《我本是高山》在创作过程中,既占据了创作的资源优势,同时也契合了观众对真实事迹艺术化改编的心理期待,更应该要有“立足于‘我者思维’基础上的‘他者思维’”[6],努力构建影片与传主、观众的共同体。
但是另一方面,电影《我本是高山》正是因为忽视对“他者思维”的关系搭建,导致观众对影片的真实性期待落空。影片主人公原型人物张桂梅,不仅是“七一勋章”获得者、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同时也是被中宣部授予的时代楷模。她的先进事迹早已被媒体广泛报道,知名度也已被公众普遍所认知,观众对于影片信息量的掌握某种程度上或许并不比主创人员所知道的少。因此《我本是高山》的观影空间关系,大多数时候是建立在观众对已知信息被重构的“期待式悬念”揭晓时的心理反差与平衡的机制之上的。事实上,传记电影的真实性相当大程度上是依靠观众自己的主观感受和判断。电影《我本是高山》在故事情节的整体编排和叙事空间的建构方面,虽然为张桂梅这一人物形象及真实事迹提供了阐释的不同可能性,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讲,却没有关注到观众对张桂梅这个人物在电影形象方面的情感需求。例如影片在对人物空间的建构方面,试图通过多元对立的人物关系将张桂梅塑造成了一位无私无畏的贫困山区校长形象,但这在一定程度上脱离现实背景的艺术化改编,反而窄化了人物本身的“人性”光辉,最终让观众感知到的是影片中张桂梅霸道无理和不通人情的扭曲形象。这不仅导致影片所呈现的戏剧情节无法让观众感受到情感真实,难以相信影片的真实性,同时也造成了观众“期待式悬念”揭晓时的“他者落空”。
不容忽视的是,传主及原型人物对影片的反应,也直接影响着传记电影观影空间的走向。电影《我本是高山》在上映之初,主创团队曾专程来到云南省丽江市华坪县举办《我本是高山》的点映活动。在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融媒体中心直播画面的互动环节中,电影《我本是高山》中华坪县教育局梁局长的现实原型现场直言,“我非常敬重张老师,从来没有吼过张老师,张老师也从来没有吼过我”[7],而影片中数学老师付春盈的现实原型也回应,张桂梅校长平时“对我很好,没有像电影里的样子,很温柔那样的”[7]。当主持人邀请张桂梅校长发言时,张桂梅校长摇了摇头并以沉默予以拒绝。尽管不能忽视现场的互动语境,但电影中的三位原型人物在观看完电影后,其中一个摇头沉默,两个现场澄清反驳。这无疑对电影《我本是高山》的真实性建构来说是极为致命的打击,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影片在上映之后引发诸多争议。
综上所述,通过回归传记电影的叙事内容,从地理空间、人物空间、隐喻空间和观影空间四个方面浅析《我本是高山》,不难看出该片在故事结构上的大胆改编,一定程度上为新时期传记电影创作手法进行了积极探索,提供了新的阐释可能,其在叙事空间处理上所呈现的矛盾,也有望为同类型电影创作提供有益镜鉴。
[江西省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课题“红色电影高校育人研究——基于江西省‘红色经典进校园’电影公益放映活动的大数据调研” (项目编号:22GZQN001),江西省社会科学“十四五”重点课题“殊相与共相:两个《讲话》文化领导权溯源比较研究”(项目编号:21DJ02)的阶段成果。]
参考文献:
[1]海阔.电影叙事的空间转向[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5.
[2]戈德罗,若斯特.什么是电影叙事学[M].刘云舟,译.北京:商务印刷馆,2005:107.
[3]韩佳彤.情节·功能·叙事:电影空间设置圈层研究[J].电影评介,2019(10): 40-43.
[4]龚金平.《我本是高山》:仰望高山,成为高山,跨越高山[EB/OL]. https:// wenyi.gmw.cn/2023-12/01/content_ 37002785.htm,2023-12-01.
[5]饶曙光.人物传记片:类型? 题材? [J].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3(3):5-11.
[6]饶曙光,李明昱.共同体美学与传记电影[J].未来传播,2013,29(5):100-106.
[7]参见电影频道融媒体中心.电影《我本是高山》“华坪站”融媒体直播[EB/OL]. https://weibo.com/l/wblive/p/show/1022:2321324969787901215583,2023-11-19.
曾礼庚:江西现代职业技术学院信息工程学院
责任编辑:黄国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