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苍天不负民

2024-11-06 00:00:00童孟遥
影剧新作 2024年3期

由知名剧作家姜朝皋编剧、鄱阳县赣剧团(鄱阳县赣剧饶河戏传承保护中心)演出的大型新编历史赣剧《烛照丹心》采用顺叙和插叙的叙事手法,讲述了鄱阳郡人陶侃出仕武冈县令时坚持本心、不惧权贵,巧妙治理豪绅恶吏,同时带领百姓修渠摆脱旱情的高节义行,表现了陶侃的大智大勇和不骄不馁。全剧简洁明快,线索明晰,层层递进,以诗化意象贯穿首尾,处处有呼应,时时有伏笔。出身寒门下品的陶侃治理土豪劣绅的步骤是由近及远、由低到高的,从最开始的县丞崔玄再到后面的中正石恺、大都督王敦等,步步逼近而又有绵密节奏。矛盾在人为的推动下迅速铺开延展,同时又借助悬念设置,将事件渲染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揭示出魏晋时代豪门士族与寒门的深刻矛盾,展现了当时社会制度下的众生相,批判了不合理的门阀制度,更凸现出囿于时代和制度之下的陶侃为人为官正直不阿的独特与可贵。

一、本土之韵

本剧编剧姜朝皋与主角陶侃同乡,俱是江西鄱阳人。他多年来根植于江西故事和题材,为江西编剧了大量的优秀作品,并带领着江西故事和江西戏曲走向外省。因为早年曾在鄱阳县赣剧团工作过,编剧对于赣剧饶河戏和鄱阳县赣剧团都有着颇深的了解(曾在20世纪80年代末合作过现代饶河戏《老屋风情》),故而在剧本构思、脚色规制、唱段唱词编写时能够熟练而自觉地从剧种特点、声腔特色、剧团演员分布和特长来全面把握和均衡设置。而且本剧唱腔与音乐设计也均为本土人士,剧中角色也全部由鄱阳县赣剧团本团演员出演。编剧和主创尽量因人设腔,根据演员特长编排唱腔和身段,充分发挥演员自身优长,以戏带人,以人衬戏。从演员行当来说,这部戏里生(老生、小生)、旦(正旦或青衣、老旦)、净、丑等行当匹配齐全,尽可能全面呈现剧团行当的多种类与多层次,给予了每位演员充分的舞台展示空间。生角唱腔坚毅稳重、潇洒自如又带着悲悯不甘,旦角唱腔温柔委婉、柔和动听,花脸唱腔粗壮豪放、顿挫鲜明,丑角唱腔风趣滑稽、幽默诙谐,唱腔多样又各具特点,让戏曲切实回归到了“唱”的本体,完全突显赣剧饶河调的特色。主体唱腔为乱弹腔,以西皮、二黄为主,板式丰富多样,节奏明快激昂,兼之使用民族乐队伴奏,音乐形象鲜明强烈,与剧中陶侃虽处逆境但依旧性情执着坚韧的人物形象完美贴合;身段上则沿袭了饶河戏刚柔相济的传统程式,动作整体洗练传神,素朴无华,情感真挚。演员们基于人物个性出发,既灵活利用程式化动作,同时又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使得整场表演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和观赏性,如悲愤到极致时,陶侃会以抖髯、甩发、跪步、搓步、吊毛等程式动作组合使用,全面有效地传达角色当下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将人物的内心情感形之于外,与观众共情。

该剧在内容选材上属于本地题材、本地人物,是一部本土编剧以江西本土剧种、本土唱腔演绎本土历史文化名人事迹的励志大剧。它书写了赣鄱历史文化故事,挖掘其优秀精神品性的家庭源由和滋生土壤,不仅表现了历史人物的高尚情操,展现了赣剧饶河调丰富多彩的唱腔之美,还间接塑造了赣人性格特点、文化品格,展示了江西优秀文化传统和文人精神品格的传承与发展。从陶侃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赣人勤奋质朴、聪敏好学、含蓄平和以及传统务实的性格特征,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我们还可以看到陶侃廉洁奉公、洁身自好的优良品行与我们共产党人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和精神是高度契合的;我们更可以看到中华传统母教文化的传承、中国古代清官治国理政思想的承袭……

可以说,赣剧《烛照丹心》剧情选择完全符合中华传统文化内涵以及当今社会所提倡的廉政为民等优良精神文化,从谋篇布局、故事架构到具体人物典型的塑造都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剧中所表现的陶侃忠勇仁义、知难而行的高尚品质和奋斗精神更是具有强烈的现实观照意义。不同于东晋时期常见的空谈误国现象,陶侃面对困境和难题会积极思考、勇于作为,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胆略和魄力。该剧以古为鉴,以陶侃为鉴,陶侃身上所包蕴的精神美德,实际上对当下的党员和干部有很大的启示意义。陶侃虽是古代名臣,但是他的思想和能力是益于当代的,对于当代共产党员及干部为人处世、政治出仕、造福百姓等方面都有着示范意义。

二、主角之光

编剧从正面和侧面着笔,运用了大量笔墨塑造了陶侃集智慧、勇敢、廉洁、爱民等正能量于一身的高大形象。剧本仅选取了主人公一生政治行为发展当中的一段,即任职武冈县,勇斗并智斗下级、中正、太守和都督的一段戏,展示了陶侃以一己之力对抗反派团的神勇故事。

陶侃治理武冈天灾人祸始终是有计划、有目的的,一路打怪升级式地治理武冈顽疾。早在他初来武冈之时,他就发现了人祸才是根本,“只说老天降灾害,原来人祸甚天灾”。他在武冈不仅是治理天灾,更是剜除人祸,所以他机智地采取擒贼先擒王的方式,变被动为主动——首先是以崔玄为靶子,罢崔升李,成功治理县衙荒政懒政的现象,震慑众衙役;接着将矛头对准石恺,撤禁牌,义捐修渠,及时纾解民困,缓解旱情,更直接震慑众豪绅;最后则坦然直面太守和大都督,以民心民望相要挟,将官生民望为冠,扣在了大都督的头上,让他不得不思量再三,最终被迫妥协。

文学经纪人彼得·鲁比曾说过:“主人公面临的反对力量成就了主人公。”在剧中,除了主角团的几个角色外,陶侃身边围绕的反派团可谓层出不穷,百般刁难。编剧巧笔一挥,将主人公置于多重危机和困境中,以陶侃智破一个个难题而循序展开剧情。每个难题看似无解,让观众担忧又期待,但之后每个难题的破解之法又合情合理,故事环环相扣,蜿蜒曲折,充分凸显主人公陶侃的能力和魅力,戏剧效果出人意料。主角在数次危机的前几次都属于是自救,最后一次灵感来源于他助者——人民。陶侃的遭际完满阐释了“水能载舟”的道理,他曾解万民于倒悬之际,万民也终在无意之间解救了施救者。而大都督王敦显然也知晓这一道理,所以他畏惧、害怕 “(水)亦能覆舟”的威力。在编剧的笔下,陶侃是一个计谋型角色,智勇双全又威武不屈。他善于借势,尤其第六场“见督”一场,针对大都督的无礼问责,他借百姓的势、借民心的势,让气焰嚣张的大都督也不得不顾忌民心的向背而按下杀心。

编剧不仅写主角“伟光正”的一面,也注重描写人物的复杂性和人性人情的丰富性,注重人性剖析,即使英雄也有束手无策或泪流满面的时候,不避讳写主角的无助与恐慌。如第五场夜别时,编剧就以梦境形式道破众反派的意图,也间接说明陶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是忧心,二是无奈无法,深切说明他此刻进退两难的困境。尤其夜别的最后时段,陶侃百思无解、打算以死赴局之时,与忠仆陶忠、下属李翔三个男子泪满于睫、仰天痛呼的场景令人动容。古语有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编剧此一笔描述足可见此时之绝境。当然绝境之下必有转机,转机之余又伏危机。编剧终究不是在写职场爽文,而是充分考虑和重视了当时历史发展的趋势、时代的局限与个体命运的关联性,所以最终的结局真实且残忍——陶侃虽然凭借机智才干渡过一劫,但封建官场相互倾轧的政治生态无法改变,大都督以明升暗降的方式,故意将陶侃这样的实干人才委以闲职,并且让昏聩无德、心有积怨的崔玄成为他的新上司,他的前景无疑是晦暗无光、充满未知的。妻子龚氏劝他弃官归乡,为他描画了一派奉养高堂、儿女和睦、垂钓悠闲的田园生活美景,但陶侃却坚持审时度势甚至逆势而为,立誓要以一己丹心在晦暗的封建年代和职场生态里寻求一线之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固然是古代知识分子深入骨髓的生命自觉;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惧黑暗迎难而上,以一己之光造福众生,这更是一种旷世气度。陶侃身上浸润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体现了儒家经世致用的入世思想,呈现了中国古代传统文人的风骨与气节。

三、群像之丰

剧里不仅仅描写了主人公陶侃的高风亮节,群像也塑造得较为成功。剧中人物性格分明,各有特点,绝无雷同,正反两个阵营的角色塑造得真实不做作,生动鲜活,没有落入人物形象片面化、脸谱化的窠臼,把一众角色以及东晋门阀制度的丑恶、官场的尔虞我诈描写得生动自然,整部戏张弛有度,给予演员充分的发挥空间。主角团中贤明的陶母、温柔的龚氏、忠心的小书童陶忠、冷静的老院公、仗义严谨的县丞李翔等人物,虽然着墨并不多,但是人物形象、个性特点通过演员的表现已然立在了舞台上。尤其是老院公的设计颇具特色,他的每一次出场都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特别他对陶侃态度的前后转变更是剧中的一大看点。老院公这个角色贯穿始终,映射了当时的社会背景,他在剧中有三次“扫灰尘、除污浊”的发言,警诫之语贯穿着陶侃治理人祸的过程。以老院公为代表的普通民众发出的扫尘除浊的醒世恒言时刻在敲打着陶侃的心迹,既是民众对于官场恶势力的憎恶厌弃之意,也是民众对为官者一次次的警诫与测试,而且还对陶侃的最后逆风翻盘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一语惊醒梦中人”的妙用。

剧中陶母应算是隐形的女主角,时时鞭策陶侃上进。虽然出场不多,但每次出场都是点睛之笔。她不只是陶侃的母亲,也是传统中华民族的贤母代表。陶母被称为古代四大贤母之一,她身上所承载的是以“贤德、母教、慈幼、仁智”为主要内涵的贤母文化,在剧里提倡的则主要是“贤”“廉”“勇”的精神内涵。剧里共有四场戏刻画了陶母形象,仅有一次是实景,其余三次均为虚景。为达到“看似不在陶侃身边,实则一直都在陶侃心中”的戏剧效果,主创运用了表现主义和蒙太奇的手法,使得第二表演空间的陶母能与陶侃实时对话,舞台虚实相生,灵动自然。陶母第一次是在昌江码头送别,赠梅花灯以督促陶侃;第二次是借回忆方式出现,再现了封酢责子的aSvOzYsHZh8zhIP3cDpy9w==场景,将陶家廉洁清明的家风家规具象化;第三次是以想象的画面出现,陶母给儿子回书,以过往经历鼓励儿子不惧艰难,勇闯龙潭虎穴;第四次依旧是以想象场景现身,在篇末陶侃遭受职场打击时,她在家乡深情吟唱鄱湖渔歌的主题曲,勉励儿子不惧艰险,勇往直前。可以说,陶母在剧中始终是陶侃的精神支撑和能量源泉,陶侃是在陶母的精神引领下才一步步成长和进步的。

此外,剧中诸多反派人物亦是性格鲜明饱满、各具特色,或荒淫堕落,或阴险狡诈,或假仁假义,或色厉内荏,或刚愎自用,可谓是各有各的讨厌之处。虽然他们行迹恶劣,令人厌恶,但绝非智商不在线的蠢材。这些角色的成功塑造,为这出戏增添了许多戏剧张力,无论是县丞、中正、太守还是大都督,都不是脸谱化的人物,也不是为主角服务的过场式人物,个个令人印象深刻。这其中,尤以太守吕岳和大都督王敦的智商、武力值最高,陶侃与他二人的斗智斗勇,险象环生,曲折离奇。吕岳的身影贯串了第三场闹阁、第四场惊变和第七场灯会,他屡次借大都督之手抑制和惩治陶侃,俨然一个老谋深算、借刀杀人、心机深沉、阴险毒辣的官场老油子形象;大都督王敦的戏份则主要集中在第六场见督中,通过王敦对于官员甲和官员乙不同做法的处罚,可知王敦情愿鱼肉乡民、逼民乞讨,也不愿郡下以爱民之意而少缴纳钱粮锦绢,可知其人心狠手辣、唯我独尊、蛮不讲理、专横跋扈。在他看来,做得好要罚,做不好更要罚,只要稍拂其意便是最大的罪责。这种师心自用、固执己见的个性,也为其后他在陶侃面前吃瘪而行报复之举埋下伏笔。

四、意象之诗

除了群像的成功塑造,编剧的另一高明之处,就是能将剧中人物特性与诗化的意象紧密结合,将具体的生活物象转换成为审美意象,清冷美好又温馨隽永。“烛照丹心”的喻意贯穿全剧,“烛照”是贤母的教诲和敦促,“丹心”是仁子无私正直的品质和坚定不移的忠诚,它既是陶侃大节的印照,也是督促他坚持除恶、为民服务的初心和使命。全剧开篇即点题,陶母以“烛照丹心”的排比重叠唱段送别砥砺陶侃:“无论人生顺逆境,踔厉勇毅光明行。”为应和题旨,剧中别出心裁设计了梅花灯、玉液泉、鄱湖水、梅花等起着贯穿作用的意象或道具,别具韵味。尤其梅花灯、玉液泉这些意象贯穿整部戏,它不单单是一个象征符号,更多是某个人物的化身和某种精神的体现,它们精准融入故事情节,推动了整个剧情的发展。梅花灯是母亲送给即将赴任的陶侃的具象的灯,也是点燃他内心正义执着之光的抽象的灯,更是此剧诗化意象的集中反映。陶侃品性纯粹光明,一如王阳明所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陶侃愿以一己之光明照亮周遭黑暗,虽然结局属于悲剧性处境,但是那个社会却从此多了一束点亮众生的光明。特别最后一场戏中,老百姓从四面八方拥至陶侃身边,让陶侃带领大家举火欢庆佳节。这无疑是颇具深意的一笔,是人民大众认可陶侃、心向光明的心理表现。以梅花灯开篇,以满城佳节灯火结尾;以母亲教诲始,以满城百姓拥护爱戴终,既突出了陶侃的高洁品性,也再一次证明了陶母家教的正确性。从烛照丹心到灯火成片,这喻示着光明已由“点”逐渐漫延至“面”,甚至更多更远。

剧中另一重要意象——“玉液泉”同样既来自现实空间,又是诗化的象征。但相较梅花灯一以贯之的美好意旨,玉液泉的意蕴更丰富复杂。它既是大都督压榨乡民的见证者,却也是民心民意的代表,包含了为官清如水的寓意,更是陶侃妙怼大都督的绝好武器。玉液泉代表着民心的真诚反馈,从最开始的鄱湖水的无心施赠,到最后的玉液泉的诚心收获——陶侃与百姓属于一个施与得的关系,他终以善心善行收获了民心民意。

另外,剧中出现的其他道具也都具有砥砺陶侃前行的重要意义,如鄱阳湖水是家中老母的叮咛嘱托,带血方巾是前行牺牲者的期待与冀望。主题歌更是直接以梅喻人,将梅花不畏严寒、不惧风雪的品性与主人公身处乱世却不改其志的坚韧品格并相称颂,在原本略显厚重无奈的历史叙事中注入了细腻深情、清白美好的情感渲染和对人物独特性的揭示,让观众获得了一种诗意的审美体验。

新编历史剧《烛照丹心》在原有的历史人物故事的前提下巧妙铺排结构,气韵流畅,一气呵成。全剧情节紧张,矛盾冲突激烈,人物一出场即可分辨忠奸,但是又千人千面,这其实可看做是对传统戏曲脸谱和角色行当的遵循与突破。人物角色的言行都围绕主人公的主体行动展开,为起承转合的剧情作必要铺垫。除了石恺等反面人物给主人公设置障碍以凸显主角的智识外,编剧还从母子、夫妻、官民、上下级等关系配置中不断充实陶侃的人物形象,既有妻子龚氏回顾夫妻恩情、展望未来的唱段,也有母子书信对话勉励其行的蒙太奇场景、下属李翔愿代其赴必死之困局的桥段,还有满城百姓相拥相随的同乐场面,从不同侧面填补和烘托了主人公的情感厚度和人格魅力,满怀深情地为观众展示了陶侃“纵然骨朵千片碎,犹化春风着意吹”的一代名臣形象。

童孟遥:江西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

责任编辑:宋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