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大人先生传》以其韵散结合、情理兼备的艺术风格,以及文本自身丰富多样的文体样式,使得文章呈现出错综难辨的文体特性。关于《大人先生传》的文体性质,学界多有探讨,大体上可归类为辞赋说和散文说两类。然而,这两种分类均存在一定程度的争议。若从另一角度审视,将《大人先生传》归类为杂传或许更为贴切。《大人先生传》的记人叙事特征及传主的传奇色彩,体现了杂传的基本文体要素,同时,文中的人物刻画和环境描写,以及情节的虚构性和完整性,又使其兼具了小说的某些特质,这反映了阮籍深刻复杂的生命思考以及他在文体上的自觉实践。
[关键词] 《大人先生传》 文体特征 文体性质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9-0117-04
《大人先生传》是阮籍晚年撰写的一篇经典性文章,在文中,他对自己人生不同阶段的思想观念进行了回顾,并通过反复的诘问和思索,最终将“大人先生”式人物作为自己的精神归宿。这篇文章不仅代表了阮籍后期主要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同时也为研究阮籍一生的思想行为、文学艺术提供了重要依据。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大人先生传》作为阮籍创作生涯中最高水平的作品之一,集辞赋、散文、诗歌等多种文体特征于一身,由此引发了学术界诸多关于其文体性质的讨论。本文旨在综合前人的研究成果,从文体特征和文体解读等方面探讨《大人先生传》的文体性质。
一、《大人先生传》的文体特征
从文章总体来看,《大人先生传》虽以传记形式为主要框架结构,但又巧妙融合了辞赋笔法、诗歌体式和论说特征等多种写作样式,形成了多样复杂的文体特征。
《大人先生传》以“传”命名,自然带有传记文体的基本框架。该文为“大人先生”立传,虽未直接点明人物的真实姓名和籍贯,但写出了“大人先生”的经历、活动及性格特点等,赞美了“大人先生”超然物外、逍遥自在、“与自然齐光”的独立精神,这无疑符合传记文体的基本要素。然而,阮籍在行文中并未完全按照传记的书写习惯进行书写,而是创造性地构建了一种集多种文体要素于一体的新型写作模式。比如,《大人先生传》中“大人先生”与“士君子”“隐士”“薪者”之间的对话,便承袭了汉赋中主客问答的辞赋传统。而在文章的后半部分,“大人先生”答复“薪者”及自述的一大段文字,如“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体云气之逌畅兮,服太清之淑贞。……倾玄髦而垂鬓兮,曜红颜而自新。时暧靆而将逝兮,风飘颻而振衣”[1],作者不遗余力地描绘了“玉女”“美人”的华服与美貌,句式整饬、铺陈押韵、辞藻华美、想象瑰丽,明显有楚辞骚体的句式特点和语言风格。
《大人先生传》中还出现了不少较为完整的诗歌,如《采薪者歌》:
日没不周西,月出丹渊中。阳精蔽不见,阴光代为雄。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隆。离合云雾兮,往来如飘风。富贵俯仰间,贫贱何必终。留侯起亡虏,威武赫荒夷。邵平封东陵,一旦为布衣。枝叶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从命升,失势与时隤。寒暑代征迈,变化更相推。祸福无常主,何忧身无归。推兹由斯理,负薪又何哀。[1]
从诗歌体式和内容来看,这完全可以看作是一首标准的五言诗。全诗共24句,句式凝练整齐,偶句均用韵,且根据文意灵活换韵。“薪者”从日月更迭、瞬息万变的混沌宇宙联想到变幻无常的人世间,得出了死生有命、万物齐一的结论。全诗节奏流畅、文意贯通、层层递进,在诗歌技巧和思想内容上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陈伯君在《阮籍集校注》中就直接将其视为五言诗,并补充在阮籍《咏怀诗》之后。
后面还有一节也颇具诗歌韵味:“崔巍高山勃玄云,朔风横厉白雪纷,积水若陵寒伤人。阴阳失位日月颓,地坼石裂林木摧,火冷阳凝寒伤怀。……熙与真人怀太清,精神专一用意平,寒暑勿伤莫不惊,忧患靡由素气宁。浮雾凌天恣所经,往来微妙路无倾,好乐非世又何争。人且皆死我独生。”[1]这一节出现在“大人先生”与“薪者”分别之后,描绘了“大人先生”在远游途中的所见所想。诗歌开头先以铺陈渲染的手法,描绘了天寒地冻、酷暑交加的极端自然环境,随后笔锋一转,写“真人”在此恶劣环境下依然能保持精神专一、寒暑不侵,达到齐物而逍遥的境界,歌颂了遗世独立、逍遥自适的理想人格。全诗想象奇特,描写细腻传神,意脉连贯。就诗歌形式而言,王渭清认为:“全诗三句一换韵,声韵流转自如,……而且结构完整,语言形象生动,堪称继张衡《四愁诗》和曹丕《燕歌行》之后又一首完整的七言诗。”[2]此外,紧随此节后面的“真人游”一节,其诗歌特征也较为明显,王少杰认为“真人游”一节可以看作是一首完整的三言诗[3]。总而言之,无论是三言、五言还是七言诗,都展现了《大人先生传》在语言运用上的多样化风格和语言表达上的诗歌特征。
另外,“大人先生”驳斥“士君子”观点的段落,说理透辟、气势磅礴,又使《大人先生传》具备了论说性散文的特质。“大人先生”大力抨击了一些所谓“恪守礼法”的“士君子”,把他们比作“裈中之虱”,嘲讽他们“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1]这段文字观点鲜明,论证严密,语言精辟犀利,同时将比喻、排比等修辞手法有机结合,情感充沛、批驳有力,颇有论辩说理文的气势。因此,不少学者都认为《大人先生传》实为一篇具有说理性质的散文,这将在后面章节进行具体论述。
二、《大人先生传》的文体解读
关于《大人先生传》的文体类别,历来争论颇多,但总体来看,学界普遍将其定位为辞赋或散文这两种文体之一。
1.辞赋说
将《大人先生传》归类为辞赋的学者以马积高、曹道衡和王琳等人为代表。马积高在《赋史》一书中将《大人先生传》纳入赋的范畴,并强调《大人先生传》是继《离骚》之后的一篇优秀的长赋[4]。曹道衡认为:“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实际上是赋体。”[5]王琳也在《魏末之赋首——阮籍赋诗论》一文中指出:“《大人先生传》的赋化倾向愈益浓重,自然更应归为赋体看待。”[6]此外,在诸多专门的辞赋研究论著中,如程章灿的《魏晋南北朝赋史》、龚克昌的《中国辞赋研究》和池万兴的《六朝抒情小赋概论》等,都将《大人先生传》列为辞赋作品。
大部分学者认为《大人先生传》文体为辞赋的原因,在于其作品本身鲜明的赋体特征。他们注意到了《大人先生传》采用的主客问答形式,以及其在艺术方面铺陈言志、辞藻修饰的辞赋笔法。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后半部分“大人先生”回应“薪者”的段落和“大人先生”的自述以韵语为主外,《大人先生传》在叙事、议论时则多用散句,显示出明显的散体特征。因此,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大人先生传》并不能完全算作赋体。
至于说《大人先生传》的主客问答形式是借鉴了汉赋结构的说法,其实也有待商榷。因为汉赋中的主客问答模式一般只限于主客二人之间的对话,而《大人先生传》中,“大人先生”却先后与“士君子”“隐士”“薪者”三人进行了交谈。况且,这种主客问答的形式并非汉赋所独有,魏晋时期,在玄学思潮的影响下,清谈析理、问难辩对早已成为名士之间常见的交往方式。再者,如陆机所言:“赋体物而浏亮。”赋体作品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其体物性。而《大人先生传》并不以体物为重,更多的是抽象的玄思和情感的宣泄,黄田子指出,“《大人先生传》是极度精神扩张的产物”[7]。由此可见,将《大人先生传》归类为辞赋的说法仍存在一定的争议。
2.散文说
除辞赋说以外,还有不少学者将《大人先生传》归类为散文。但他们对《大人先生传》所属的散文类型的看法也有所不同,有的学者将其视为传记体散文,也有的学者认为它是论说体散文。比如,刘衍在《中国古代散文史》中将《大人先生传》看作阮籍的散文代表作,并认为它是“一篇近于赋体的长篇传记”[8]。陈飞在《中国古代散文研究》一书中也指出:“阮籍的《大人先生传》是魏晋南北朝传状体散文的代表作。”[9]在他们看来,“大人先生”虽为虚拟人物,但有现实人物原型,所以《大人先生传》仍属于人物传记的范畴。郭预衡的《中国散文史》和张梦新的《中国散文发展史》虽将《大人先生传》纳入散文文体,却认为“大人先生”是阮籍的化身,《大人先生传》实际上是阮籍的自况之辞。
此外,徐公持、谭家健、陈兴芜、傅德岷和渠晓云等学者则认为《大人先生传》是一篇论说体散文。徐公持在《魏晋文学史》中提到《大人先生传》时说:“此文名曰‘传’,实非本格传记作品,而与《达庄论》体制略似。”[10]他认为《大人先生传》的文体更偏向于论说体散文。谭家健的《中国散文史纲要》和陈兴芜、傅德岷主编的《中国散文流变史稿》则明确指出《大人先生传》是没有情节故事的论辩文。渠晓云在《魏晋散文研究》一文中也将《大人先生传》归类为论说体散文。
关于“大人先生”的人物原型,学界众说纷纭。学者如冯友兰、徐公持等,根据《晋书·孙登传》和《世说新语·栖逸篇》中阮籍访孙登的记载,认为“大人先生”的人物原型就是孙登。余嘉锡、范子烨和韩传达等学者则认为孙登与苏门先生实为两人,“大人先生”的原型应该是苏门先生。还有学者将“大人先生”看作道家形象的综合,如王晓毅所言,“大人先生”的真正原型源自“《庄子》中住在藐姑射山的神人,以及《淮南子》等黄老派著作中关于神人、至人、真人的传说”[11]。当然,也有学者认为“大人先生”就是阮籍自己,如前文提及的郭预衡、张梦新等人。这些不同的猜测充分说明了“大人先生”这一人物形象信息的模糊性。而人物传记的传主明确、事迹清晰且忠于事实,可以判断《大人先生传》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人物传记。
另外,把《大人先生传》归类为论说体散文的学者认为《大人先生传》立论鲜明、鞭挞时事、讽刺世俗,以及充满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曹丕《典论·论文》有言:“书论宜理。”陆机《文赋》则说:“论精微而朗畅。”可见,论说文最鲜明的特征就在于其议论说理的深度与清晰度。但纵观全篇,《大人先生传》中议论说理的部分主要集中在“大人先生”对“士君子”的批驳段落,而文章的绝大部分内容还是以抒情言志为主。一般来说,在一篇论说文里,论点必须突出,不能模棱两可,全文应紧紧围绕一个基本论点展开论述,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正如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篇》所言:“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12]但《大人先生传》并未呈现一个统摄全篇的中心论点。因此,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单纯地将《大人先生传》归为传记体散文或论说体散文,似乎都不太严谨。关于《大人先生传》的文体性质,还有必要做进一步的思考与辨析。
三、具有小说性质的《大人先生传》与杂传文体
魏晋是文学自觉的时代,很多作家都具有较为清晰的文体意识,阮籍亦然。因此,他的作品体类也比较丰富,包括辞赋如《东平赋》《清思赋》等;论说文如《乐论》《达庄论》等;书体文如《与晋王荐卢播书》等;奏记文如《奏记诣曹爽》等;还有诔文《孔子诔》和赞文《老子赞》。而《大人先生传》既然被阮籍命名为“传”,说明阮籍是有意识地将它当作传类文体来写的。但《大人先生传》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人物传记,而是属于当时渐趋流行的杂传范畴。所谓杂传,其实是相对于史传而言的,《隋志》有云:“魏文帝又作《列异》,以序鬼神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传》,以叙圣贤之风。因其事类,相继而作者甚众,名目转广,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推其本源,盖亦史官之末事也。……今取其见存,部而类之,谓之杂传。”[13]可见,杂传的内容虽以记人为主,但还融入了神异虚幻的色彩。《大人先生传》刚好符合杂传的这一文体特征。
此外,《大人先生传》开头写道:“大人先生盖老人也,不知姓字。”[1]这种写法也契合了杂传文体的写作传统。如嵇康在《圣贤高士传赞》中就有类似的表述:“荷蓧丈人,不知何许人也。”[14]总之,《大人先生传》在内容和形式上均具备了杂传的文体性质。吴怀东也指出:“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就属于这种深受神仙‘小说’影响的亦真亦假乃至‘虚诞怪妄’的‘杂传’。”[15]
另一方面,《大人先生传》还展现出小说的某些特质。鲁迅认为:“阮籍的《大人先生传》,陶潜的《桃花源记》,其实倒和后来的唐代传奇文相近。”[16]首先,《大人先生传》成功塑造了一个傲然独存、“不与世同”的“大人先生”的经典文学形象,对“士君子”“隐士”“薪者”的人物形象的刻画也颇为传神。其次,《大人先生传》全文围绕“大人先生”的远游行迹进行叙事,具有完整的故事线。开篇先交代了“大人先生”开始远游的背景——“遗其书于苏门之山而去”。在远游途中,“大人先生”先后遇到了“士君子”“隐士”“薪者”,与他们分别进行了一番交谈后,“大人先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理想信念,最终实现了“逍遥游”。其中,文章对天外仙境的描写尤为细致。这种完整的虚构情节、细致的人物刻画以及环境描写都是小说这一文体的基本特征。显然,《大人先生传》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有了纯文学小说的性质。
值得注意的是,在阮籍所处之时代,纯文学小说尚未发展成熟,因此只能说《大人先生传》是具有小说属性的杂传。再者,当时文学也刚从与文史哲紧密结合的状态中分离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因此,当时包括《大人先生传》在内的许多文学作品都呈现出一种综合形态。尤其是汉末以来才兴盛的杂传文体,尚未建立起严格的写作规范,所以阮籍创作《大人先生传》也是在探索中前进,尝试找到一种合适的写作方法。《大人先生传》的内核还是杂传,且是带有浓厚小说色彩的杂传。从另一个角度而言,阮籍的这种文体创作实践对杂传文体以及后来唐传奇的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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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吴怀东.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文体性质论[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24(1).
[16] 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