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晋文公火烧介子推》中介子推的两次归隐

2024-11-06 00:00吴洁华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9期

[摘 要] 元杂剧《晋文公火烧介子推》中,介子推经历了两次归隐,这两次归隐同中有异。第一次归隐,其缘由在于天下无道,归隐的目的为明哲保身、追求隐逸之趣,以及待时而动。第二次归隐,看似与“有道则见”相悖,但这种矛盾其实源自介子推对万世留名、坚守君臣之义和舍生守道的儒家思想的追求。介子推两次归隐都是他对儒家政治伦理之道的维护和践行。

[关键词] 元杂剧 介子推 两次归隐 异同

[中图分类号] J80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9-0121-04

杂剧《晋文公火烧介子推》是元代作家狄君厚所作。现有研究成果主要聚焦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分析介子推的悲剧性及其背后的原因,二是探讨君臣关系以及对君主的批判,三是研究杂剧和历史史实之间的关系,四是辨析它和神仙道化剧中隐居乐道剧的区别。然而,对于剧中介子推两次归隐的情节却鲜有研究者进行过深入分析,但介子推两次归隐的原因和目的确实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一、介子推第一次归隐

介子推第一次归隐是在晋献公时期,晋献公听信宠妃奸臣之言,此时朝政无纲。介子推无力改变失序的现实,也无法在这个无道的社会中生存,便决定远离朝堂、归于家中。

1.归隐原因

晋献公执政时期,宠信郦姬、任用奸佞、奢侈无度、大兴土木,导致民不聊生,天下道德失范、四时失序。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家庭伦理秩序的混乱反映了社会结构的不和谐,而这种不和谐则容易引发祸患。

【混江龙】今日父子无义慈情分,兄弟丧恭友心怀。则为五教不明生仇恨,致令得四时失序降民灾。今日父子无高低悦顺,兄弟无上下和谐。[1]

孔子曾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2]这句话是说如果天下有道,那么我就不会试图去改变它。反之,这句话也隐含了因为天下无道,所以才需要有人站出来参与变革。面对这失序的天下,朝中众宰辅皆缄默不言,而介子推却以孤勇者的形象,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恢复道义的可能。在杂剧中,介子推向晋献公直言不讳地指出了百姓生活困苦不堪的现状,并力劝其停止修造千尺云月台,同时强调无德无道会导致亡国易主。

【天下乐】不争宫殿上太极宫,不争台修成云月台,臣则怕引得祸从天上来。

【幺篇】武王伐纣功劳大,一来是神天保护,一来是天地裁排。[1]

夏商时期,人们相信君权神授的思想。到了周朝,尽管人们依然秉持这一观念,但他们进一步认为,只有讲求德行的人才能获得天命,即“以德配天”。周朝人深信,如果一个君主失德,那么上天就会让一个有德之人替代他,这使得君主不敢放松对自身德行的修养。因此,君主应该以德治国,“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2]。推行德政才能得到百姓的拥护,这在无形中提高了百姓的地位。

介子推以武王伐纣成功的历史告诫晋献公,无道不可取,且不可轻视民众的力量。当前,晋献公的所作所为很可能会引起上天的愤怒,带来亡国的祸患,“见如今您晋朝中祸已成胎,少不得惹起场干戈横祸灾”[1]。介子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冒死劝谏,却依旧不被晋献公接纳,最终决定辞官归隐。

2.归隐目的

这次归隐,介子推的目的有三个:一是明哲保身,二是享隐逸之乐,三是待时而动。

2.1明哲保身

介子推用纣王宠信妲己、荒淫无道,致使江山易主的历史教训劝谏晋献公,告诫他荒淫误国的道理,如果继续宠信郦姬和谗臣,很可能会重蹈纣王覆辙。介子推两次提及纣王时期三位谏臣的悲惨结局。第一次出现在介子推的宾白中,“有谏臣三人:微子、箕子、比干。此三人者,乃是纣之庶民。为谏不从。微子去之,箕子为奴,比干谏而死”[1]。第二次出现在唱词里,如下:

【六幺序】每日将生灵害,每日把筵宴开。微子、箕子、比干这三人谏在金阶。谏不从也,微子便走去西伯,箕子在宫苑尘埃,把那比干腹教刀刃分开。碜可可活把心肝摘,血濯濯的苦痛伤怀,验三毛七孔真如在。妲己早欢娱满面,纣王早喜笑盈腮。[1]

从介子推的宾白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侧重于表现纣王的残暴不仁,并介绍了微子、箕子和比干三位谏臣的身份以及他们谏言不被采纳而遭遇的悲惨结局。而唱词则更加细致地描绘了这些结局,特别是纣王用残酷血腥的手段杀死比干的场景。介子推所处的政治环境与微子等三人有相似之处,都是在劝谏一位无道的君主。比干的惨死让他意识到一个无道的君主往往听不进劝谏,而臣子劝谏的结果往往是徒劳的,甚至可能危及自身性命。

介子推心里清楚自己很可能会被晋献公赐死,因此他时常感到担惊受怕。杂剧中三次提及介子推内心的担忧与恐惧,分别如下:

【感皇恩】呀,唬的我魂魄悠悠,不提防有人随后。嗨,太子命难逃,微臣也身难躲,那贼汉怒难收。

【粉蝶儿】今日还家,想着我出朝进那场惊怕。

【普天乐】假若封加你官位高,至如升迁得你功劳大,刬地招罪招殃添惊怕。[1]

第一次是太子遭到郦姬和贼臣陷害,太子性命危在旦夕,介子推想到自己也难逃厄运;第二次是介子推归隐家中后,回想起在朝时的担惊受怕;第三次是介子推告诫儿子介林,出仕做官容易招来祸患,增添忧心。尽管第二次、第三次唱词出现在介子推归隐之后,但从他反复诉说在朝时的恐惧心理来看,他意识到自己继续留在朝廷的结局很可能和比干一样悲惨。“当入仕为官威胁到自己生命安全与人格尊严之时,仍无法挽救社会现状,士人就要退隐设法保全自身以待来日。”[3]介子推想起孔子所言:“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 既然此时的晋国已是危乱之邦,他便选择了明哲保身,归隐家中。

2.2追求隐逸之趣

介子推的归隐是他为了保全自身的选择,是他对社会现实的抗议,也是他对“无道则隐”原则的坚守。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段归隐生活中,他确实感受到了隐逸的乐趣。杂剧中,介子推有三次提及他的隐逸生活:

自当日出朝,载老母归于庄宅上,半载之间,倒大来悠哉!

【中吕】【粉蝶儿】活计生涯,遣仆男一梨两耙,落得个任逍遥散诞行达。背一张琴,携一壶酒,访友在山间林下。

【醉春风】我如今耳净胜如聋,眼明浑似瞎。我便有那论邦辩国的巧舌头,则不如妆做个哑、哑、哑、哑。将书剑收拾,素琴抬起,剑匣高挂。[1]

第一次是介子推的宾白,他直言自从离开朝廷、与母亲归于家宅的半年时间里,他感到无比悠然自在;第二次则是对归隐生活的细致描绘,或与仆人在田野中耕田犁地,或与友人在山林之间弹琴饮酒,好不逍遥自在;第三次则是描写归隐后自身的状态,并再次坚定了归隐之心。归隐后,介子推耳根清净,不再为朝廷上的纷扰所累,日子过得舒心惬意。他坦言,即使自己有论辩天下的口才和治国安邦的才能,也宁愿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哑巴,成为一位真正的隐逸之士。

2.3待时而动

杂剧中介子推的儿子介林有“有擎王保驾之意,安邦定国之心”[1]的志向。介子推以《论语》中子贡和孔子的对话来劝诫儿子,子贡曰:“有美玉于厮,韫椟而藏诸,求善价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价者也。”子贡的话是将孔子比作一块藏在盒子里的美玉,孔子则回答他要等待一个“善贾者”,这其实是孔子择君而事思想的体现。孔子认为君主的选择至关重要,他理想中的君主应该是一个“善贾者”,只有在遇到合适的君主时,才会施展自己的抱负与才华,如果君主达不到他的标准,则选择全身而退,隐于世间。这无疑也是介子推的选择。“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2],入仕是为了行义,而大臣要想行其义,则需要一位“善贾者”,即有道的君主。晋献公被视为无道之君,介子推无法在其治下推行自己的道义,因此介子推选择“跳出那兴废利名场,做一个用舍行藏客”[1],静待“善贾者”的出现。这可以看出介子推是一个懂得审时度势、进退自如的人,他的归隐“是待时而动的权变”[4],同时也是他对“道义”的坚守。

二、介子推第二次归隐

晋献公在位时是无道之君,因此介子推选择归隐。晋文公即位后,理应是天下有道之时,但介子推却依然选择归隐,这与“有道则见”矛盾, 而这种矛盾的产生和介子推的名利观、他对君臣之礼的体认,以及他对生死与道义的认识密切相关。

1.追求万世之名

晋文公即位后忘记封赏介子推,介子推得知此事后的第一反应是写《龙蛇歌》并悬挂在晋朝宫门之下,他希望晋文公看见后能召他入宫。这表明介子推最初对晋文公还抱有幻想,内心仍渴望得到他的认可和信任,希望出仕为官。可以说,当时介子推并未放弃对出仕的追求。然而,真正让介子推放弃出仕、选择归隐绵山的原因是他母亲的一句话:“怎生是一世之荣不知万载之名。”[1]

母亲的一句话点醒了介子推,他最后放弃出仕,选择与母亲一起归隐绵山。介子推的母亲认为,比起一世之荣,不如留下万世之名。一世之荣意味着需要以“进”的姿态出将入相,虽然能获得荣华富贵,但也需要担惊受怕。而万世之名则是以“退”的方式,放弃世俗之利来实现理想之道。母亲的话语中充满了质朴的爱,作为母亲,她肯定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朝堂的险恶让她不得不为介子推担忧,这是母爱自然而然的流露。同时,这也隐含了介子推对“名”与“利”的选择。介子推赞同母亲的说法,最终选择在归隐中成就万世之名。

2.坚守君臣之义

杂剧中,介子推多次将孔子的言行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在君臣关系上,孔子认为“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2],即礼和忠是维系君臣关系的纽带,君主应以礼待臣,臣子则应以忠事君。介子推对重耳极尽忠臣之责,为了保护重耳,介子推经历了丧子之痛,在陪伴重耳逃亡的路上,甚至割股给他充饥。介子推对重耳有救命之恩,但重耳即位成为晋文公后,在封赏时却唯独忘了介子推,并未尽到君臣之礼。这让他改变了对重耳的认识,看清了君主的冷漠与无情。

此外,介子推对重耳失望的另一个原因是晋文公失信于他。在逃亡途中,两人相依为命,当楚国大夫接重耳去楚国时,两人曾有约定:“老夫家中有老母无人侍养,老夫还家,等太子沉冤昭雪,臣迎太子来。”[1]两人在离别时更是情深义重,超越了普通的君臣之情,而是生死之交。介子推把重耳视为与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他期盼着重耳即位后能报仇雪恨,这样他才能替儿子介休复仇。可以说,介子推是把自己和重耳的未来捆绑在一起的。他无限信任重耳,等待重耳即位后建立一个有序的天下,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但出人意料的是,晋文公竟然忘记了与他的约定,这段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并未换来以礼相待的回报,这不禁让介子推对重耳感到失望和愤怒。

“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5]这段话进一步说明了,如果君主不能礼贤下士,贤士便有权不接受君主的召令,拒绝为臣。可见,介子推始终以儒家政治伦理为准则,他信奉君臣之义应以礼和忠为纽带,而这个桥梁一旦被打破,君主和臣子之间势必会失和。

3.以身殉道

介子推最初对重耳寄予厚望,相信重耳即位后能将无序的社会变成有序的社会。但重耳执政后忘恩负义,使介子推对他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认为重耳并不是一个有道的君主。余英时认为:“在理论上,知识分子与君主之间的结合只能建立在‘道’的共同基础上面。”[6]介子推所推崇的“道”是儒家之道,这个“道”蕴含了仁义和诚信的内涵。晋文公没有奖赏他,这是失信的表现;放火烧山逼他出山,则不是贤君所为,这是不仁的表现。“道是伦理化的政治理想和政治原则,它大致包括由礼所生发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7]的社会秩序,晋文公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儒家伦理之道,因此介子推所信奉的“道”与晋文公所推行的“道”产生了偏差,这意味着介子推无法借晋文公之“势”去推行理想的“道”。

“隐居以求其志”[2]是孔子归隐的理由,为那些不能入世行道的人提供了一条路径,通过归隐也能实现个人的理想志向。朱熹《集注》云:“求其志,守其所达之道也。”[8]介子推没有得到晋文公的尊重与信任,无法出仕以求其志,而晋文公也不是介子推期盼的有道之君。因此,介子推选择归隐,“是对道的维护,是对无道的抗议与不合作”[9]。晋文公放火烧山,企图逼迫介子推出山,然而介子推宁愿选择以身殉道,也不愿重回朝廷,这是对晋文公无声而决绝的反抗,同时也是对“道”的恪守。

三、两次归隐的异同

介子推的两次归隐各具深意且同中有异。两次归隐均根植于对“道”的坚守,但动因截然不同。第一次归隐,缘于晋献公失道,介子推深感与其理念相悖,遂退隐山林、享受隐逸,同时韬光养晦、静待时机。第二次归隐,实际上是“以君臣关系的追求与失落为矛盾的激化点”[10],随着晋文公的身份由太子变为君主,介子推对他的认识也发生了变化。当重耳还是太子时,介子推把他看成未来的有道之君,还抱有“通过‘入仕为臣,得君行道’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与社会理想”[11]的期望。但晋文公即位后的冷漠无情让介子推意识到他并非自己所期待的有道之君,遂决意远离朝堂,在归隐中坚守志向。晋文公放火烧山之举,更激发了介子推内心深处的抗争精神,他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誓死维护心中的“道”。

总而言之,杂剧《晋文公火烧介子推》中,介子推的两次归隐,不仅是儒家政治伦理的实践,更是对个人信仰与理想的坚持。第一次归隐是温和以待,是对天下“无道则隐”的固守,是短暂地享受隐逸之趣,是韬光养晦等待更好的时机;第二次归隐则是决绝抗争,看似和 “有道则见”违背,实际是对君权与君主的彻底失望。

参考文献

[1] 隋树森.元曲选外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4.

[3] 吴凯垚.《孔子家语》为仕思想研究[D].太原:山西大学,2023.

[4] 周英姿.孔子隐逸思想对马致远创作的影响[J].文学教育(上),2008(10).

[5] 焦循.孟子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7.

[6]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7] 张立伟.归去来兮——隐逸的文化透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1995.

[8] 朱熹.四书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1985.

[9] 王叶英.元代隐逸剧研究[D].太原:山西师范大学,2013.

[10] 张欢.介子推故事戏曲文本的演变及其文化阐释[J].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