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性的自我困境

2024-11-06 00:00王晨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9期

[摘 要] 《梦珂》是丁玲的首部小说,受到研究者的广泛关注,在研究者笔下梦珂通常被视作堕落的娜拉,但从丁玲本身的创作意图分析,梦珂这一人物或许还反映了丁玲对20世纪20年代社会的不满,其经历充分地体现了新女性的自我困境。梦珂是当时新理念和制度实践的受益者,她的日常生活不仅展示了现代主义的内核,还有其背后隐藏的压迫性机制,小说对梦珂悲剧命运的书写在延续五四话语的同时也为丁玲后续的革命书写埋下伏笔。

[关键词] 《梦珂》 现代化自我 消费社会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9-0012-05

1933年丁玲在《我的创作生活》中对自己早期的创作做了简要的回顾,指出自己创作小说的动机是对社会的不满,想要通过小说角色反映和分析社会现状。冯雪峰指出丁玲早期作品“任情地反映了作者自己的、离社会的、绝望的、个人主义的无政府的倾向”[1],充分地表现了个人主义带来的自我的困境。《梦珂》开启了丁玲的创作生涯,在《梦珂》的文本中,丁玲基于自身经历及对社会的独特观察分析了20世纪20年代社会的不同面向,丁玲的社会分析不仅传达出她对当下社会的独特感受,还为读者展现了生动的都市生活图景。

对《梦珂》的研究中,部分研究者的侧重点是梦珂的新女性身份及其生活道路的选择,将其视作典型的堕落的娜拉来分析[2],此角度确实体现了《梦珂》文本的时代意义和典型价值。也有研究者注意到作品当中呈现出来的丰富生活图景,并将其与伊格尔顿的美学意识形态理论相连,这使《梦珂》的文本研究获得新的视角。丁玲在创作初期就存在精神苦闷状态[3],本文以梦珂的经历及所见的生活图景为起点,通过小说情节的发展分析其自我困境,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梦珂为何一步步走向堕落。

一、娜拉出走与无路可走的悖论

五四运动以后,妇女解放成为新文学关注的焦点之一,《玩偶之家》中娜拉出走的行为被视作女性觉醒的标志性动作。鲁迅发出“娜拉出走之后怎样”的疑问,一针见血地指出女性出走后可能面对的困境,最后得出结论:“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从人物设定和情节上看,梦珂无疑是堕落的娜拉的典型代表,然而在文本细节中不难发现,丁玲赋予了梦珂独立的人格,梦珂自己的声音与作者的声音之间构成了对话关系。梦珂没有被动地走入既定的悲剧命运,她清醒地选择了自己的出路,最终却无路可走,只能屈从于残酷的现实。

从情节上看,梦珂的身份从学生到演员,从看客变为被看的对象,暗藏了作者的社会分析。文本分为三节,分别对应着梦珂的三次出走,她的每一次出走都对应着一次空间与身份的位移,每一次位移又对梦珂自身的认知产生影响。梦珂不是坚定的新女性,而文本中梦珂的每一次出神时刻都意味深长,推动梦珂走向无法避免的悲剧命运。梦珂的三次出走经历了从老家到学校、到姑母家、再到圆月剧社三个地点的转换,分别象征她从父亲的女儿到女学生、到摩登女郎、再到女演员的三次身份变化。小说中还有两个容易被忽略的重要地点:酉阳老家和匀珍家。酉阳老家是梦珂第一次出走的起点和难以忘却的乡土羁绊;匀珍家则是女学生梦珂曾经的落脚点,梦珂对这两个地点的态度转变也很好地反映出梦珂身份位移后的观念转变。

从酉阳老家到上海读书是梦珂的第一次出走,她带着学习和重振家族声望的理想远赴上海,身份从父亲的女儿变为女学生,她的出走并非为了摆脱家庭的束缚,而是为了重振家族声望,这时的梦珂眷恋乡土生活,身上还有出身“名门”的自豪。梦珂在学校帮助被欺辱的模特,得罪了红鼻子先生,被同学漠视,她向匀珍诉苦时首先提到要回酉阳老家,虽然梦珂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但这个想法说明了在梦珂的心中,酉阳老家仍然是一条可选择的退路。小说第二节梦珂住到姑母家后,酉阳老家在她心里的地位就发生了改变。梦珂转变为摩登女郎,酉阳老家只是提供她经济支撑的存在,即便父亲的信能够勾起她的旧日回忆,但更多的是令人不快的约束感。小说第三节的文本中,几乎无路可走的梦珂仍旧不愿离开上海。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身份变化,梦珂与酉阳老家的精神距离不断扩大,这说明了梦珂成为小资产阶级后,身份认同产生了改变,也暗示了旧时代官僚地主阶级与资产阶级的身份认同在她身上此消彼长。

匀珍家是女学生梦珂的落脚点,这个落脚点在福煦路民厚南里,是20世纪20年代下层小资产阶级家庭的聚居地。小说中匀珍的父亲因为加薪才能将家人接到上海,这侧面说明了匀珍家并不十分富裕。女学生梦珂在这个落脚点收获了知心的朋友,以友情的温暖来弥补亲情的缺位。摩登女郎梦珂却在这里收获许多讥讽和嘲笑,更加确信了自己要远离学生身份的决心,转而亲近姑母家的几个漂亮青年,远离了她曾经最亲近的朋友,试图融入资产阶级上层社会的生活中。

梦珂离开酉阳老家、来到上海上学才拥有了学生的身份,进而朝小资产阶级身份转变。她的思想一直在新旧身份中摇摆,既被新文化的平等自由等概念吸引,又被模特儿事件打破了温情脉脉的幻想,加剧了她对学校中不公平现象的厌恶。随着故事的背景从酉阳老家到学校再到剧社,梦珂思想的转变受益于新制度,同时也反映了资本主义温情面孔下暗藏的压迫性。梦珂发现新旧制度的双重压迫后,反而怀念旧日的生活,但却因为思想观念的变化而无法完全回归乡土社会。娜拉出走之后往往无路可走,这也是个人主义者通常会遭遇的社会困境。

二、欲望视线下的不快乐

小说空间从学校、姑母家转换到圆月剧社,梦珂的身份不断位移的同时众人的欲望视线焦点也不断发生变化。梦珂逐渐将自己暴露于各色欲望视线之下,作者对三个地点之中欲望视线下的场景描写各有侧重,不仅展现了梦珂的倔强挣扎,还展现了丁玲本人对当时社会各阶层生活的敏锐洞察。

在学校这一场景中,模特是各色欲望视线的焦点,1917—1926年间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模特儿事件”中的身体问题就曾是舆论的焦点[4],但比起身体问题,丁玲在小说中关注的是模特受到的欺辱和其中暗含的权力秩序。教员红鼻子先生的外貌被突出呈现出来,“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鼻子”“很浮肿的眼皮”“稀稀的几根黄发”等,作者有意地描写了这位教员外貌举止的不堪,教员能在模特事件之后照常工作,暗示了新式学校自身的腐败,为梦珂离开学校埋下伏笔。那个受欺辱的人体模特:“靠在帐幔边在铺有绛红色天鹅绒的矮榻上,有一个还没穿好衣服的模特儿正在无声地揩眼泪……肌肉在一件像蝉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地颤动。”[5]丁玲以类似电影长镜头的手法呈现闯入者视角下的具体场景,被欺辱的模特儿得到梦珂的帮助后仍然躲不开窥视视线,与后续情节呼应:在这个模特离开后,过了两个月学校又雇用了另一个女性模特。学校的平静反映了权力的作用,女性通过性解放被“消费”,性解放通过女性被“消费”[6],因为模特暴露自己的身体换取佣金是正当的,所以哪怕前一个模特受到欺辱离开仍然会有下一个模特继续,这是资本主义的逻辑,而以为自由地选择不自由则是当时女性的命运。

如果说学校的模特事件解构了新式学校的纯洁性和文化先进性,那么姑母家的日常生活则呈现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下资本主义文化对个人的侵蚀。对梦珂来说,成为电影明星和留在姑母家这两种选择存在明显的差异,而站在新文化的价值立场上,两种选择都被看作是堕落,只不过堕落程度稍有不同。丁玲在书写梦珂的选择时显然有意呈现了两者之间的差异,文本中不断有矛盾的声音出现,这些声音反映了梦珂的挣扎和无力挽救自身悲剧命运的无奈。

姑母家中梦珂同龄人的生活状态反映了当时青年人的几种主流生活选项,他们的日常侵入了梦珂的生活,让梦珂被迫习惯了曾经让她感到羞愧的物质生活和社交丑态。表姐和杨小姐身上更多地表现出对物质的追求和对社交生活的迷恋,表姐从送梦珂衣服到为梦珂买衣服,一步一步潜移默化地改造了梦珂,梦珂最终沉迷于追求物质欲望。

梦珂与几位青年男性的交往让她成了欲望视线的聚焦点,图书教员澹明和梦珂的表哥晓淞更多地将欲望的视线投向梦珂的身体,而雅南则想让梦珂在精神上向苏菲亚女士靠拢。晓淞和澹明都是留法归国的知识分子,他们与梦珂的交往也较为密切,但二人始终用一种带有欲望色彩的视线审视梦珂,他们关注的焦点是梦珂美丽的身体,是肉身欲望的具象化呈现:“如许美丽的一双眼”“那明眸,那削肩”“在短短的黑绸衬裙下露出一双圆圆的小腿”[5],在他们的视线中梦珂失去了主体性,梦珂看似在追逐个人的情欲满足,实际上解放的女性越来越被混同于表面上解放了的身体[6]。晓淞和澹明不吝于付出物质代价讨梦珂的欢心,也十分懂得运用社交方式与梦珂拉近距离。梦珂的离开对晓淞和澹明来说却只是插曲,他们仍旧可以沉沦于追逐欲望。梦珂起初在与晓淞、澹明的暧昧关系中的确感受到趣味,在快乐的日常中梦珂仿佛短暂地回归自由的童稚状态,这种状态看似源自梦珂与二人的暧昧情愫,实际上却是他们三人心照不宣地伪装自己造成的心理错乱。虚饰的快乐终究不会长久,当梦珂逐渐发现澹明对自己的欲望,意识到晓淞的浪荡本性,她对男女之爱逐渐产生拒斥并直接离开了姑母家。梦珂的同学雅南在小说中较为特殊,他因为“芝麻大点亲”借住在梦珂姑母家,但他不适应姑母家的生活方式,最终搬出去了。他与梦珂同病相怜,作为外来者无法真正融入那里。和梦珂对昔日好友匀珍的态度一样,梦珂对雅南的态度也随着她被姑母家的生活方式同化的程度而改变,当梦珂逐渐适应享乐的生活方式,她对雅南也就敬而远之了。当雅南选择带梦珂去见“中国的苏菲亚女士”时,梦珂第一时间注意到那些无政府主义者简陋的居住环境和粗鲁的社交方式,这个社会团体组织松散混乱、男女成员关系暧昧不清、行为散漫,也不是梦珂可以融入的群体。晓淞、澹明、雅南都将梦珂视作可控制的客体,试图充当梦珂的引路人,但梦珂敏锐地察觉到这些男性循循善诱背后的欺骗性,保留了行动的自主权,最后黯然离开。

在姑母家中的经历使梦珂对友情、婚姻及爱情、社会中的运动团体感到失望,离开姑母家后,梦珂的境况却没有得到改善。她没有财力办学校、兴工厂,这其实对应当时社会对青年的远大期望,丁玲直接地戳破了这种幻梦。梦珂也没有回到学校念书的耐心,她看透了学校看似平等、自由的新话语中隐含的冷漠现实。她也没有能耐做病人的看护或保姆,她的出身和经历使得她不愿降低身份,更不愿回去接受父亲的安排结婚生子。她对上海还存有幻想,但后续的发展表明了梦珂心存幻想的选择只是把自己弄到“还不堪收拾”的境地。梦珂出走后的境遇真实地反映了20世纪20年代的知识女性在步入社会后可能拥有的种种人生选择及困境。随后梦珂离开拥挤的马路,走进圆月剧社,也就逐渐走向麻木的被观赏的命运。扁脸的当差、张导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连她自己都沉浸于自己的表演,为自己的表演得意。“女人与其躯体之间的关系同时是自恋的又是情欲的,因为女人如同喜爱他人的躯体一般地喜爱自己的躯体。”[7]在各色欲望的视线中,梦珂已失去了身体的自主权,她在无意识中被客体化,与她曾经帮助过的被欺辱的模特一样。

20世纪20年代,尽管女性得以进入新式学校接受教育,然而由于社会转型的滞后性,女性在求职、婚姻等方面往往遭遇双重的困境。梦珂既是当时新理念和制度的受益者,又受到落后的个人思想和社会思想的禁锢。她受到的教育让她有较强的自我意识,让她在被客体化、被审视时产生道德羞耻。做演员的收入是她主要的经济来源,自我意识和现实困境的双重矛盾让她不得不忍受来自各方的目光打量。

三、技术化图景下的消费社会

在中国近代启蒙者的社会想象中,资产阶级社会是极具吸引力、平等自由的社会图景。但这一想象很快被真实的资本主义洪流淹没,女性尝试走出父亲的家,却只能在新式学校中暂时获得容身之地,很难在公共空间中获得真正的平等与自由。幼年的丁玲曾见证母亲及其好友从家庭主体转换为社会主体,但随着国民革命的失败、革命空间的萎缩,曾经借新文化运动的东风得以获取些许社会空间的女性个体变得无路可走,这让丁玲发现了曾经憧憬的资本主义话语暗藏的压迫性。

左拉的小说《妇女乐园》曾将百货商店描述为社会进步的含混象征:“性与资本之间的关系成了现代社会关系的核心。”[8]梦珂的遭遇也说明了性与资本的矛盾正是梦珂受到压迫的原因。女模特出于经济的考虑将身体暴露在欲望的视线下,这是她的经济来源也是她被欺辱的原因,梦珂成了女演员后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不同于左拉将百货商店视作额外公共空间的写法,丁玲有意地将视线集中在学校、姑妈家和圆月剧社这几处公共空间中。在公共空间中,人们的行动逐渐变为消费社会中被消费驱策之下的无意识行动。梦珂从学校到姑妈家再走入圆月剧社的行动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不难看出梦珂对性和资本关系理解的变化:

于是她诉说:怎样那红鼻子当大众还没到的时候欺辱那女子,那女子骇得乱喊乱叫,怎样自己听见了跑去骂她,惹得那人恼怒了她,反在许多人前面去污蔑她。

我看只要两情相悦。新式恋爱,如若是为了金钱、名位,不也是一样吗?并且还是自己出卖自己,连归罪都不好横赖给父母了。

以后,依样是隐忍的,继续着到这种纯肉感的社会里面去,自然,那奇怪的情境,见惯了,慢慢地可以不怕,可以从容,但究竟是使她的隐忍力更加强烈,更加伟大,至于能使她忍受到非常的无礼的侮辱了。[5]

梦珂的身份变化也值得细究。她出身没落的官僚地主之家,到上海学习后跃升为小资产阶级女性,她的身份转换伴随着时代变迁,她做出的一系列选择都具有时代的象征意味。她看似自由,但她能活动的空间十分有限,她无法跨越阶级理解无产者,也无法忍受她眼中下等人的生活,于是注定走入镁光灯下,隐忍地生活于“这种纯肉感的社会”中。

四、结语

五四时期的文艺作品中出走的娜拉大多以与男性结成同盟的方式出现在公共空间之中,随后又很快地隐退到私人空间之中。作为后五四时代的创作者,丁玲在早期创作中赋予笔下的诸多女性人物独立的人格,她们大多如梦珂一般在私人空间、公共空间转换中不断发生身份的位移,在前进与堕落之间进退两难。丁玲以自身的独特经历为基础,借由小说情节感性地呈现与分析了当时新旧交替的社会现实,为读者描绘了20世纪20年代出走的娜拉们在多维度空间中的生活图景。

梦珂被视作堕落的娜拉,现代化进程不断加速的情况下,资本主义带来的消费主义观念的压迫性愈发清晰,在性和资本的博弈中,挣脱封建家庭羁绊的新女性往往面临双重困境。在消费主义的熏陶下,小资产阶级女性的理想破灭后进退两难,进步的观念反而带来道德羞耻,丁玲通过《梦珂》指出了出走的娜拉的困境,也为其后续转向革命书写埋下伏笔。

参考文献

[1] 张欢.早期左翼文化的自我建构与开放向度——以冯雪峰《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为历史节点[J].文艺理论与批评,2020(2).

[2] 罗岗.视觉“互文”、身体想象和凝视的政治——丁玲的《梦珂》与后五四的都市图景[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5).

[3] 丁玲.丁玲全集[M].张炯,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4] 江上幸子.对现代的希求与抗拒——从丁玲小说《梦珂》中的人体模特事件谈起[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3).

[5] 丁玲.在黑暗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6] 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7] 蒙特雷.女性本质的研究[M]//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8] 菲尔斯基.现代性的性别[M].陈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