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早期七言的发展与七言诗的起源问题

2024-11-06 00:00周燕懿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9期

[摘 要] 七言诗是晚成的诗体,先秦两汉时期出现了少量的七言句,两汉时期也出现了零星的七言诗作品。关于七言诗的起源,学界分持两种态度:一为源于楚辞(楚声)说,一为源于民间歌谣说。无论从诗歌的节奏、用韵、应用、评价等方面来看,七言诗的生成与民间歌谣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在七言诗产生之前,七言已经作为一种比较成熟的句式活跃在民间歌谣当中。可以说,民间歌谣确实对七言诗的形成和发展有着重要影响。

[关键词] 七言 七言诗起源 民间歌谣

[中图分类号] I207.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9-0113-04

在我国诗歌发展史上,七言诗相较四言、五言诗来说出现得更晚,这与诗体本身的发展过程是息息相关的。中国最早的诗歌体式是四言,由四言至五言,只需增加一个音节,在内容创作上不会增加太大的难度,而五言诗的节拍则由偶数变为奇数,这使诗歌创作拥有了更多可能性。七言诗虽然也是奇数拍,但先秦时期的书面语以单音节为主,由四言转化为七言,增加音节数量过多,在诗歌创作上存在一定难度,同时随着音节加长,诗歌的节奏、内容、语言的变化更复杂,因而五言诗不太可能直接发展为七言诗,故而在四言诗之后,五言诗兴起,七言则作为零散的语句出现在诗歌当中,七言诗经历了由七言句到七言段再到完整七言诗篇的生成过程。因此,要讨论七言诗起源与UKsBxqVefR5Q46/qgF1a2YAzORzCzpZFTm70t6kWXWM=生成这一问题,首先要从七言句的形成与发展入手。

一、早期七言的发展与七言诗的生成

七言诗虽然晚成,但作为七言诗结构组成的七言句出现得并不晚,它在先秦时期的各类典籍当中就已出现。《诗经》当中就有少量七言句,《诗经》中的七言句主要是添加了各类语气助词而形成的七言,如“尚之以琼华乎而”(《齐风·著》),仅有少数几句七言中没有出现语气助词,如“学有缉熙于光明”(《周颂·敬之》)。

《楚辞》中出现了更丰富的七言句式,最常见的是句末带语气助词“兮”的七言句,如“思君其莫我忠兮”(《九章·惜诵》),也出现过少量没有语气助词的七言句,如“薄暮雷电归何忧”(《天问》)。《九歌》七言句中“兮”字的位置则更加灵活,《九歌·山鬼》《九歌·国殇》中有大量第四字用“兮”的七言句。另外,《九歌》中也有在第五字位置用“兮”的七言句,如“朝驰余马兮江皋”(《九歌·湘夫人》)。

除此之外,先秦时期歌谣中也已出现七言句,它散见于先秦典籍篇目之中。如《礼记·檀弓》所载的《成人歌》:“蚕则绩而蟹有匡。范则冠而蝉有绥。兄则死而子皋为之衰。”[1]《左传》中亦有七言歌谣,“哀公五年,齐景公亡,莱人歌曰:‘景公死乎不与埋。三军之士不与谋。师乎师乎。何党之乎。’”[1]战国末期,荀子吸取民间叙事歌谣的形式,创作了《成相杂辞》,篇中采用了“三三七四七”的句式格式,出现了大量七言句式。

可以说,早在先秦时期,最迟至战国时代,诗歌中已经出现了七言形式,只不过此时七言句数量较少,且通常是以单句的形式出现在诗歌中,也有极少的一部分以两句并列的形式出现。因而,在先秦时期,七言句只是处于萌芽状态。

到了汉代,七言句更成熟,应用更广泛。汉代文人诗中十分流行作骚体七言。西汉时期,刘邦作《大风歌》,刘彻作《秋风辞》,东方朔有“折羽翼兮摩苍天”七言,均是以七言句为主的楚骚体。大约在汉武帝时期,就出现了通篇骚体的七言诗。另外,在西汉的一些赋作当中,也存在着七言系歌,如枚乘《七发》中出现了三句骚体七言,司马相如《美人赋》系歌中出现了五句骚体七言。东汉时期,杜笃《京师上巳篇》、班固《宝鼎诗》《白雉诗》《论功歌诗》、崔骃《安封侯诗》也属于通篇骚体七言。

两汉文人积极探索七言诗的创作,大约在西汉中后期,出现了无“兮”字的七言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收录了刘向的六句七言,这些七言句已经与后世七言诗中的七言句基本相同。首先,它们完全摆脱了骚体的影响,诗中不再有“兮”字,构成了具有完整语义的诗歌语句。其次,这些七言中绝少出现虚词,与之前先秦时期七言句中添加“而”“于”“以”“乎”等词构成的七言句有所区别。到了东汉时期,在崔骃及李尤的创作中出现了连句的完整七言段。在文人七言诗的创作中,东汉张衡所作的《四愁诗》值得我们注意,全诗共分四章,每章第一句以第四字带“兮”的楚骚体句式发端,其余句式均为不带“兮”的七言句式。

不仅在文人创作中出现七言,汉代民间也出现七言歌谣。汉乐府郊庙歌辞中的《天地》《景星》《天门》三首以及鼓吹曲辞中《朱鹭》《思悲翁》《艾如张》《上之回》等篇中出现了七言句。两汉流行的人物品评歌谣当中也经常会有七字句出现,如汉乐府杂歌谣辞记载的西汉时期歌谣《民为淮南厉王歌》《上郡吏民为冯氏兄弟歌》《闾里为楼护歌》,东汉时期几乎所有的人物品评歌谣都有七言句的出现,再到东汉中后期桓帝、灵帝、安帝时期的童谣,也都有七言句出现。这些在汉乐府中的七言句,大多是以“三三七”的形式出现。此外,七言歌谣还出现在一些通俗性读物与应用性语言当中。西汉元帝时期的黄门令史游曾作《急救篇》,这本启蒙读物中含有大量的七言句。医经《灵枢经·刺节真邪篇》也有七言句出现,其曰:“凡刺小邪日以大,补不足乃无害,视其所在迎之界。凡辞寒邪日以温,徐往徐来致其神。门户已闭气不分,虚实得调其气存。”[2]《汉书·东方朔传》中也记载了东方朔在射覆时说过的七言四句韵语:“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3]

由此可见,汉代七言实现了从七言句到七言段再到完整七言诗歌的变化过程,在创作数量上不断增加,形式上也趋于多样。从先秦至汉代,七言以两种形式出现:其一是骚体七言,其标志是“兮”字在七言中的出现;其二是不受骚体影响的七言。这两种七言形式几乎是同时产生并发展起来的,大约在东汉出现了完整意义上的骚体七言诗,也出现了完整意义上的七言诗。可以肯定的是,七言诗的生成一定不晚于汉代。

二、七言诗起源问题考辨

关于七言诗的起源问题,古今以来有众多说法,学者李立信曾搜罗、统计各种典籍期刊,认为学界基本上分持两种观点:第一种为源于楚辞(楚声)说,第二种为源于民间歌谣说[4]。这也是因早期七言的两种形式即骚体七言和七言的广泛流传而得出的结论。

近代以来,以容肇祖、罗根泽、郭建勋等为代表的学者提出七言诗源于楚辞(楚声)说。他们认为骚体七言是借鉴了《九歌》中“○○○兮○○○”的句式,如《九歌·国殇》中的“身既死兮神以灵”。但“○○○兮○○○”句式并非屈原独创,早在屈原创作楚辞之前,楚地民歌中就存在着这样的句式,如《越人歌》中所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因此,早在楚辞之前,民间歌谣中就存在着这样的体式,如若这种句式能够转化成七言,那么它的起源也应追溯到楚地民间歌谣而非楚辞。除此之外,《九歌》中带“兮”字的句式并不止“○○○兮○○○”一种,还有“○○兮○○”以及“○○○兮○○”,如果这样理解,三言、五言、六言诗的产生都可以归因为楚辞,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罗根泽提出的有关七言诗起源于楚辞的论据,其一是七言诗源自“○○○○,○○○×”句式,两句四言句去掉句末虚词合为七言句。其二是楚辞中的“○○○○兮○○○”句式,去掉“兮”字就成了七言句[5]。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首先,“○○○○,○○○×”的句式在《诗经》中更为常见,《诗经》中也已出现过“○○○○,○○○”句式,这种句式不能保证语义上的完全连贯。其次,“○○○○兮○○○”句式在楚辞中的形式具有不稳定性,具体表现为,前后两句字数的不确定,“○○○○兮○○○”句式的后一句,可以有以下三种形式:“○○○○兮○○○”“○○○○兮○○○○”“○○○○兮○○○○○”,如果这类句子本身就存在不稳定因素,且出现频率不高,如何能生成稳定的七言句式?可见,这种说法也难以证实七言诗起源于楚辞。

郭建勋在《楚辞与七言诗》一文中提出了七言诗源于楚辞“○○○○○○○兮”句式的观点,如“欲从灵氛之吉占兮”(《离骚》)[6]。但这些句子去掉“兮”字之后,变为了“○○○○×○○”句式,其中“×”字是虚字,并没有实际意义,与后世七言诗句中每个字都有实际意义的句子是有明显区别的。同时,其句式的划分也与七言诗不同,如“荃不查|余之中情”“欲从|灵氛|之吉占”(《离骚》)。因此,这种观点仍不能证实七言诗源于楚辞。

那么,如果七言诗并非起源于《楚辞》,如何解释早期七言形式当中出现了众多骚体七言这一事实呢?我们首先要明确,骚体七言和七言本身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它们是七言发展的不同结果。褚斌杰在《五、七言诗的产生和发展》一文中称,战国末年、西汉时期七言歌谣的流传给文人以启发,使某些文人将楚辞体向大致整齐的七言方向发展[7]。他认为七言从民间歌谣中产生,而后楚地民间歌谣与楚辞体才用七言的形式创作骚体七言。因此,民间歌谣才是七言诗的源头,而楚辞体只对那些带有“兮”字的骚体七言诗产生影响,这是汉代文人学习楚辞的个别化结果,从后代标准的七言形式中我们可以看出,全部实字的七言句才是七言诗的本来面貌。

不仅如此,汉代骚体七言的产生还受到时代背景的影响,因为秦朝的暴政,人们对秦文化有抵触心理,造成了楚文化的强力复兴,同时,起义推翻秦人的领袖大多都是楚人,如刘邦、项羽,他们不会受到楚辞的直接影响,而是更多地受到楚地街巷流传的歌谣的影响。即使后来的文人创作骚体七言受到了楚辞的影响,那也不能算作骚体七言的源头,因为楚辞的源头也可以追溯到楚地的民间歌谣,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楚辞影响了骚体七言的发展,是楚文化在汉代影响力的体现。无论是七言诗还是文人的骚体七言,其生成的决定性力量均为民间歌谣。

三、民间七言歌谣生成七言诗的可能性

那么,民间歌谣是如何孕育出七言诗的?我们可以从早期较为完整、成熟的七言诗作品中验证七言诗起源于民间歌谣这一结论的可能性。《南齐书·文学传论》将文人七言诗创作追溯到东汉张衡的《四愁诗》以及汉末曹丕创作的《燕歌行》:“桂林湘水,平子之华篇;飞馆玉池,魏文之丽篆。七言之作,非此谁先?”[8]

从诗歌的节奏来看,《四愁诗》与《燕歌行》都是典型的“○○○○//○○○”式,如“美人赠我//金错刀”“援琴鸣弦//发清商”。先秦时期民间歌谣的代表——荀子《成相篇》中的七言句无一例外是“○○○○//e91393eb60828e1cf8e4306c68a9082b○○○”式的结构。作为表情达意的工具,诗歌的语义节奏决定了诗歌情感表达的内容与节奏,“○○○○//○○○”式结构,语义上为“上四下三”的停顿,而在内容与情感表达上也遵从前四字为一个词组小节,后三字为一个词组小节的创作方式,这与《楚辞》中“○○○//○○○○”或“○○○兮○○○”式的结构在语义节奏及情感表达节奏上不同。《成相篇》后三字词组小节相对具有独立的语法意义,不像骚体七言句一样被虚字连接。不仅是《成相篇》,众多早期七言歌谣均属于“○○○○//○○○”式的结构,1975年在湖北云梦县出土的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中的七言句、两汉乐府中的七言以及汉代人物品评歌谣中的七言,均为“○○○○//○○○”式的结构,因此,民间歌谣中的七言句直接影响了后代纯七言诗的标准音节节奏。

从诗歌的用韵来看,《四愁诗》与《燕歌行》均为句句用韵,不同的是《四愁诗》篇幅较长,采用的是四章每章换韵且句句押韵的格式;而《燕歌行》篇幅较短,采用的是不换韵且句句押韵的格式。上述两种格式在先秦两汉时期的民间歌谣中都有出现,我们可以从现存的两句及以上七言中得到验证:《左传》中的《莱人歌》两句七言押“之”韵,同出自《左传》的《子产诵》两句七言虽有“之”字结尾,但“之”字前一字两句均押“鱼”韵;荀子所作的《成相篇》虽为“三三七四七”的句式,但每一章的两句七言仍然采用句句押韵且每章换韵的方式;汉乐府以及两汉时期的民间歌谣中出现多句七言并存时,仍然采用句句押韵的方式,如汉乐府中的《天地》以及西汉史游的《急就篇》就采用了句句押韵且换韵的方式,而西汉民谣《民为淮南厉王歌》则采用了不换韵且句句押韵的格式。由此可见,短篇七言民间歌谣往往采用句句押韵且不换韵的格式,而长篇歌谣中有七言出现时,通常采用句句押韵且每章换韵的格式。王力《楚辞韵读》中总结楚辞的押韵方式为隔句押韵,四句一换韵,与先秦两汉时期的民间歌谣不同。综上可知,七言民间歌谣的押韵方式与早期七言诗的押韵方式类似,亦可作为七言民间歌谣孕育出七言诗的例证。

从诗歌的功能来看,早期的七言句主要以应用性功能为主,通常以字书、谶纬、镜铭以及谣谚等民间广泛流传的歌谣的形式存在,用词通俗,而极少数则出现在文人抒情性的作品中。秦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诗歌创作的主流形式为五言,尤其是汉末魏晋时期的“五言腾涌”,是文人抒情诗发展的结果。而七言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文人士大夫所接受,未能像五言诗一样发展起来,七言诗产生及发展的相对滞后正是由于其功能性及通俗性所致。

从对诗歌的评价来看,隋唐前对七言诗的评价不高。西晋傅玄《拟四愁诗》序言中称七言诗“体小而俗”。《南史·颜延之传》也曾记载,诗僧惠休善作七言诗,同时代的颜延之评其为“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9]。纵观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诗歌创作,五言占绝对主流地位,而后是四言,而七言除汉末张衡《四愁诗》以及崔骃、李尤的个别作品,曹丕《燕歌行》二首与鲍照的七言诗外,绝少出现。倘若七言诗源自“风骚”等庙堂文学,必会引来后人的争相效仿及文人墨客的极大推崇,然而,为何在魏晋时期会有大量文人鄙夷且不愿意作七言诗的情况出现呢?据此,我们可以推测,七言诗并非源自文人文学创作,而是源自民间。也因此,余冠英在《七言诗起源新论》一文中提出:“事实上七言诗体的来源是民间歌谣。七言是从歌谣直接上升到文人笔下而成为诗体的,所以七言诗体制上的一切特点都可在七言歌谣里找到根源。”[10]因此,无论是从七言诗本身的语言节奏、用韵方式,或是从其应用与评价的通俗性,都显示了七言诗直接由民间歌谣发展而来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1]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7.

[2] 谭一松,何文彬.灵枢经[M].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1998.

[3] 班固.汉书[M].赵一生,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

[4] 李立信.七言诗之起源与发展[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

[5] 罗根泽.罗根泽古典文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6] 郭建勋.楚辞与中国古代韵文[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7] 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8] 萧子显.南齐书[M].周国林,李毅荣,张燕萍,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98.

[9] 李延寿.南史[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9.

[10] 余冠英.汉魏六朝诗论丛[M].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