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师陀《果园城记》中的乡土书写

2024-11-06 00:00:00邓昕怡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9期

[摘 要] 从早期的短篇小说集《谷》《里门拾记》到《果园城记》,师陀对地域叙事的描写越发成熟。小说集《果园城记》中,师陀对果园城的居民乃至整个民族的生存处境进行了深思。本文试图以《果园城记》中的作品为例,分析师陀对时间和空间的书写,并探讨其书写的价值意义。

[关键词] 时间 空间 《果园城记》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9-0036-04

《果园城记》是师陀194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它的创作灵感来自20世纪30年代在友人家借住的一段经历,但直到师陀在上海沦陷后如蝼蚁般生活八年后,创作灵感才开始慢慢发芽。师陀曾在序言中写道:“接着是所谓‘七七事变’,北方先打起来了……而我自己也从此流落洋场,如梦如魔,如釜底游魂,一住八载。我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混过去活过来的,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九月间,我在一间像棺材的小屋里写下本书第一篇《果园城》……总计前后共十八篇,历时八年,几乎与战争相终始。”[1]贫苦困顿的生活和屈辱痛苦的心情使小说的内容有一层灰暗的底色。记忆中无限美好的故乡小城消失了,眷恋与失落两种感情在文本中反复拉扯,这体现了近代知识分子对当时乡土中国的复杂情感。小说通过时间长河中的摆渡人马叔敖沟通过去与现在,充当小说集叙事人的马叔敖如远游的客人般重返乡土大地,串联起时间和空间维度下小城的不同状态。面对一去不复返的时间,个体与小城呈现出变与不变的姿态。同时,在乡土与城市的空间转向中,个体经历了双重失落。师陀将自己的时空意识置于果园城的男男女女身上,通过书写他们的生存状态完成对时代背景下民族生存处境的反思。

一、小城的时间辩证法

《果园城》中,师陀借重返故土的马叔敖的视角,打开对故乡的记忆闸门。马叔敖在回忆和现实的双重时间线中观照小城的生存状态。《果园城记》中无一篇直接写时间,但每一篇中都暗含了时间的作用。在变与不变之中,师陀表达了对“果园城”的爱与恨。

在作者的叙事的语言策略中,时间的流逝体现在“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一年接着一年”“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1]这样的短句中。马叔敖最先与孟林太太会面,两人用“几年了”“七年了啊”“你老了呢”这样短短的几句话寒暄,一下将马叔敖拉进惨淡的现实,在十年如一日生活状态中,果园城里的人们心理上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七年前“在农场上指挥工人工作”、曾热心农林试验场的葛天民被蛆虫“蹂躏在脚下”。现实的挫折让他从充满希望的年轻人变为安于现状的中年人,但人们又很难苛责他的生活状态,时间在封闭的小城内,打磨着人们的棱角,让他们成为无数个“葛天民”。年轻的小学老师贺文龙曾想做一个作家,然而小学教员做不完的工作挤压着他的课余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遗忘他“未完的文稿和辉煌的事业”。直到有一天被忘却的文稿上被孩子画的雄鸡覆盖,他才清楚地明白他曾经的希望、意志力都消失了。时间残忍地抽走了那些拥有笑脸的年轻人的生命力,让他们成为被遗忘的枯草。师陀还在小说中关注了女性命运,借主人公之口道出了女性长久以来无可逃避的残酷结局:“她们都获得一个无可逃避的结局,不管幸福或不幸福。她们都有了丈夫,她们有的被父母嫁了,有的是一半被迫一半自主的结婚了,有的并且有了孩子。”[1]像春天一样温柔的少女素姑,时间在她的绣针间悄悄溜走,直到她绣满了三个朱漆大箱的绣品也仍然困在自己小小的闺房里,只能在床边盼望着无望的未来。《果园城记》中对女子生命刻画最悲痛的作品要属《颜料盒》,马叔敖记忆中那么善良爱笑的少女油三妹,在社会环境的压迫和流言蜚语中,一步步走向坟墓。小说曾三次写到船厂里不断传来的痛苦锤声,不断暗示读者这个少女未来的悲剧命运。同一篇小说中提到的另一位少女马瑶英“因为做政治运动被判处五年徒刑,在监狱里消磨去她的大部分青春”[1]。这两位逃离家庭、追求事业的现代女性,和被传统文化锁在闺房中的素姑一样,都在不变的、痛苦的、沉重的锤声里缓慢走向死亡。果园城的人在时间这个维度上是平等的,不同阶层的人都无法阻挡因岁月流逝造成的生命力萎缩。果园城的主人朱魁爷曾经风光无限,“他的根同果园城的果树一样深深伸进果园城的沃土里”[1],但他也只能等待死亡,被人们遗忘。被寄予厚望的小刘爷本可以舒舒服服过完一生,但在进城后他开始吸食鸦片、玩弄女人,最后过得比乞丐还要穷困。《三个小人物》中的大少爷胡凤梧飞扬跋扈、挥金如土,最后死于非命,大小姐胡凤英只能沦落风尘,在车站旅馆靠出卖身体养活母亲。

但当师陀开始讲述“城”的故事时,时间呈现出相对静止的状态,而这种抽象时间的不变正是人们所畏惧的。当马叔敖时隔七年重返故土,他发现故乡的“每一口井、每一条衢巷,每一棵树木”自己都是熟悉的,恐惧与懊恼的情绪一下涌上心头,他开始后悔没有悄悄离开这座城。“仍旧”“永远”“总”等副词的反复出现,直接显示了果园城内时间的停滞。从《果园城》到《桃红》,那台在梳妆台上停止走动的钟“原是像一个老人样咯咯咯咯响的,不知几时停了”[1]。宗法文化浸染下的小城成了一种历史凝固物,以它的“不变”对抗着社会的“变”[2]。因此在时间凝固的果园城中,无论城外经历着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任何先进的思想与食物都不能真正进入果园城人们的日常生活,他们“宁静、恬适、封闭、自足、顺乎自然地生生死死”,陷入集体无意识[3]。这让叙述者忍不住感叹:“当我们长久地离开某处地方,我们忽然听见仍旧没有改变,以前我们就在这样静寂的小巷里听惯了的声调。我们从此感到要改变一个小城市有多么困难,假使我们看见的不仅仅是表面,我们若不看见出生和死亡,我们会相信,十年,二十年,以至五十年,它似乎永远停留在一点上没有变动。”[1]

荣格说过:“无能为力和软弱是人类永恒的经验和永恒的问题。”[4]时间是乡土历史的冷眼旁观者,它在绝对流动和相对静止中赋予了个体生命哲学的意味。师陀跳出因果报应和阶级倾轧的叙事套路,带着现代性批判意识反思传统文明。他意识到时间的永恒性和超自然性,当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时,就会走向悲剧。

二、双重失落的空间

《果园城记》中,空间不仅指小说文本中人物的活动空间,即果园城这个小城镇,也指实体的建筑意象,如塔、车站、邮局。近代以来,在西方文明的入侵下,封闭衰败的乡土社会渐渐松动,这引发了乡土作家的现代焦虑,他们开始以全新的叙述方式进行地域书写,而师陀笔下的原乡系列小说也开始走向成熟。

以片段描述人物故事,将小城作为地方风情的主角的写法在师陀的《里门拾记》中就能找到踪影。解志熙曾这样概括师陀的小说创作:“通过形形色色人物生活的悲喜剧,揭示乡土社会各种典型的生活样式及其构成的社会生态总体状况。师陀首创了与之相适应的叙述形式‘系列小说’。”[5]《果园城记》中,师陀的写作技巧趋于成熟,用系列小说网罗身处同一文化背景下的各色人物,挖掘其文化心理机制,引出了小说集真正想描写的地域——果园城。小城作为师陀个人历史表达的切口,淡化了小说的情节,加强了对意境的描写,构建了一个充满意蕴的象征空间。而这个空间内的塔、邮局、车站等静态空间意象成为传统文明中恒常不变又坚不可摧的象征。

塔的意象贯穿小说集《果园城记》,在《果园城》《塔》《一吻》三篇中多次出现,它既是小城风物的代表,也是小城历史的见证者。马叔敖时隔多年踏上故土,看见那座塔而想起自己与这座城的联系。“它看见在城外进行过的无数次只有使人民更加辛苦的战争,许多年轻人就在它的脚下死去;它看见过一代又一代的故人的灵柩从大路上走过,他们带着关于它的种种神奇传说,平安地到土里去了;它看见多少晨夕的城内和城外的风光,多少人间的盛衰,没有人数得出的白云从亡头上飞过。可是它仍能置身事外的矗立城巅,丝毫没有受到损害。”[1]塔经年累月地伫立在那里,强大又冷漠地见证着无常人生,青年人的希望与意志、少女的自由灵魂、罪恶的统治家族都在空间内消亡,逐渐形成了小镇的“古塔文化”。果园城中,现代文明会因遭遇“鬼打墙”而沉寂。邮局这个具有现代性意味的公共空间,在果园城却无人问津:“它是开设在一座老屋里面,那偏僻的老屋,若不是本城的居民,而没有别人领导,绝不会一下子就找到它。它应该开在通衢上吗?它从来没有想到要这样办的理由。”[1]承担着果园城通讯功能的邮局隐蔽在老屋后面,非常偏僻。视时间如金钱的现代观念在邮差先生这里也失效了,他慢悠悠地送信,像散步一般享受着果园城的好天气。

火车是现代文明显著的标志之一,打破了乡村与城市之间的隐形壁垒,果园城的中心也从小巷移到了“只有两三座怪房子的火车站那边”[1]。小城虽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人们的日常生活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马叔敖从车站下来偶遇的脚夫匆匆地跑向车站,车站已经成为他们新的谋生地盘。火车、车站这类空间意象不仅改变了原有的乡土社会面貌,还给人物带来流浪般的生命体验。《狩猎》中的孟安卿看见时间在姨表妹身上雕琢的痕迹,害怕变化的他离开了祖辈世居的故土,前往城市。十二年后,当他内心感到越来越空虚时,又回到了果园城。他看着孩童时代与表妹嬉戏玩耍过的河堤、沙滩,仿佛找回了那段缺失的记忆。然而当卖纸烟的人说出“不认识孟安卿”时,他的世界开始崩塌。“一阵失望压倒了孟安卿,突然间他感到兴亡变迁,时间加到人身上的变化。他想起他在旅馆里拔掉的白头发,无论如何修饰,他的终于遮掩不住的皱纹。”[1]他的离开对果园城丝毫没有影响,城市也没有让他找到真正安顿自我的位置。因此他放弃了询问姨表妹,选择坐上火车再次逃离。《一吻》中的大刘姐因为年少时的一个吻被母亲嫁给师爷做姨太太。多年后,成为富太太的她回到了果园城,想找回记忆中的果园城。但造化弄人,昔日的初恋情人小锡匠成了拉车的。在和他对话的过程中,她发现果园城早已面目全非,而大刘姐也逐渐忘记了回来的目的,她只能回到车站。和孟安卿、大刘姐一样,马叔敖虽然看见了记忆中果园城温暖美好的一面,但那些麻木地生活的人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这些返乡者们岁月的残忍。这些返乡者在这片故土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经历了失败的精神返乡后,他们只能选择再一次离乡。

对身处历史转型期的中国乡土作家而言,他们无不承受着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的巨大落差。年少时,他们怀揣着希望逃离故土,渴望在城市找寻到自己的理想世界。但当他们在城市落脚,目睹了一次次失败的变革,看到现代文明对人的异化作用后,终于明白曾经向往的光明不过是一场幻梦,只得在失落后将目光看向故乡。这时“心理的故乡”与“现实的故乡”构成了强烈反差,“幻境”与“现实”被迫相互剥离。他们以现代性目光看向故乡时,其返乡初衷出现错位,但感性又让他们的情感态度变得复杂,只能经历在两个空间内的双重失落。师陀在《果园城记》中流露出的眷恋与失落、希望与失望,正是一个从乡村漂泊到城市的人对故乡的爱恨交织。他借由果园城这一小城空间来折射整个民族的生存与命运,留下了他对那个时代的历史思考。

三、小说书写的历史冲动与期待

师陀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了对中国乡土社会的进一步探索,他通过追忆重返乡土场域,看到了现代文明对乡土的入侵,也体察到了小城内部的崩坏,和他一样有双重地域身份的乡土作家也都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顿与失落。一方面长久统治小城的乡绅阶层以及传统手工业者面临生存危机;另一方面革命力量开始进入小城,在不同程度上改变着人们的生存状态。《果园城记》中,师陀依旧想要帮助乡土社会找寻出路。

师陀在不同阶段的写作中都刻画过乡绅阶层。《里门拾记》的《毒咒》《百顺街》等小说中,乡绅势力以罪恶的一面出现在小城的故事中。在乡土这个稳定空间内,他们经年累月地充当着维系一方平稳的守护人,同时他们自身也在长期的封建文化中腐败堕落。当新的时代因素进入果园城时,乡绅阶层的腐败堕落进程开始加速。《城主》中,从前隐形统治果园城的朱魁爷在变动中骤然失势,被果园城的人们遗忘。“胡左马刘”四大士绅家族的子一代继承了先人累积的丰厚遗产,胸无大志的他们可以靠遗产安稳度日。然而城市人的坏习惯却最先被“胡左马刘”的子一代学去。《刘爷列传》中的小刘爷进城后沾染上了鸦片,二十岁出头的他很快败光了家产。同时,现代商品经济冲击着传统经济,说书人、煤油工等面临着失业的困境。说书人不仅代表着一种职业,也是乡土中国文化以及社会道德伦理的传播者,它的消失象征着乡土内在结构的崩溃。师陀也用最诗意抒情的笔触书写了说书人的生命历程:“当你还活着的时候,甚至当你支持着你的病体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你感动过多少人,你给了人多少幻想,将人的心灵引得多么远吗?……凡是在回忆中我们以为好的,全是容易过去的,一去不再来的,这些事先前在我们感觉上全离我们多么近,现在又多么远,多么渺茫,多么空虚——我抬头望了望前面,一种深深的哀痛突然侵袭了我,这个小城的城外多么静啊!”[1]当说书人死亡,叙述者内心的乡土文化空间结构随之崩塌,巨大的惆怅包围了“我”,使“我”再也看不见出路。

师陀在《阿嚏》中塑造了一位给果园城增加生气的调皮水鬼阿嚏。这个传说中的奇幻角色以乐天的幽默与智慧逗弄了果园城封闭落后的蠢汉。这让作者禁不住发出感叹:“我总以为阿嚏是一部分果园城人的代表人物。”[1]小说的结尾,作者写下了对他的美好的愿景:“但是我们仍旧忍不住要到处寻找……”“我看了看坐在后艄的小渔夫……一个响亮、可爱、充满生气的阿嚏。”[1]在“我”的幻觉中,渔夫的儿子小渔夫或许也会变成阿嚏。这是师陀对美好人性的期盼,他将变革的希望放在充满活力的乡土世界,希望也许未来有一天,这个充满爱的乡土大地会焕发新的生机。

时间与空间构成了师陀考察乡土世界的经纬线,而果园城是他笔下乡土中国的代表。师陀乐此不疲地书写着小城里的生存与灭亡、希望与失望,向着斑驳不明的未来不断摸索。果园城或者说乡土中国的出路在当时的他看来是未知的,正如师陀小说中常常出现的黄昏,既让人落寞感伤,又留有一抹温暖的亮色。

参考文献

[1] 师陀.师陀全集[M].刘增杰,编.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2] 刘元.论师陀乡土小说中“游子还乡”母题的时空模式[J].集宁师专学报,2008(3).

[3]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4] 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5] 解志熙.现代中国“生活样式”的浮世绘——师陀小说叙论[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