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编初中语文教材古诗文注释商榷八题

2024-11-04 00:00毋小利
语文天地·高中版 2024年11期

[摘要]注释编写在整个教材编辑工作中有着重要意义。整体来看,现行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中的古诗文注释编写虽然质量较高,但也存在一定问题。《诫子书》中“穷庐”解释为“不得志之人所困居之小屋”比较合适;《陋室铭》中的“鸿儒”和“白丁”应分别释为“德才兼备之人”和“无德无才之人”;《爱莲说》中“隐逸”和“富贵”应指“隐居之人”和“富贵之人”;《三峡》中的“略无”应为“几乎没有”;《记承天寺夜游》中的“盖”应释为“原来是”;《黄鹤楼》中的“鹦鹉洲”应在黄鹤楼西南;《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中的“梦回”意思应为“梦醒”;《曹刿论战》中“必以分人”的“人”实指鲁庄公身边的近臣或贵族。

[关键词]初中语文教材;古诗文;注释

[中图分类号]G633.3 [文献标志码]A

注释是语文教材助读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编写质量高的注释,可以帮助学生正确、深入地理解教材内容,促进他们形成良好的语文学习习惯和自学能力。因此,语文教材编辑在注释编写上都是十分慎重的。笔者考察现行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之后,发现其中的古诗文注释编写水准较高,基本可以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尤其值得肯定的是,旧教材中的一些误注在现行统编教材中得到了合理的修正,如《曹刿论战》中“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的“情”,旧教材注为“(以)实情判断”,现行教材修正为“诚,诚实。这里指诚心。”《岳阳楼记》中“越明年”,旧教材注为“到了第三年”,现行教材修正为“到了第二年。”即便如此,我们也发现个别注释的编写存在一定的问题,特提出来加以探讨。

一、《诫子书》中“穷庐”释义商榷

在七年级上册《诫子书》一课中,教材将“多不接世,悲守穷庐”的“穷庐”解释为“穷困潦倒之人住的陋室”。这个解释值得商榷。“穷”的本义为“终极”,引申义为“困窘、不得志”,在唐之前,很少表“生活物资匮乏”之义。例如:

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第十五》)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吕氏春秋·孝行览》)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论语·学而第一》)

以上三例,前两例中的“穷”义皆为处境困窘、不得志(与之相对的词是“达”)。第三例则表明,“生活物资匮乏”这个意思通常是由“贫”来承担的(与之相对的词是“富”)。

当然,在唐之前,典籍里也偶有用“穷”字来表达“生活贫困”这个意思的情况。考虑到诸葛亮《诫子书》中“穷”字出现的上下文语境,笔者认为:诸葛亮对诸葛瞻的担心,绝不是怕他以后生活得不富裕,而是怕他不淡泊、不宁静、不接世,以后不能做一番事业。

故此,“穷庐”之“穷”偏指精神和志向之“穷”而非物质生活之“穷”,将“穷庐”解释为“穷困潦倒之人住的陋室”不够妥当,解释为“不得志之人所困居之小屋”是比较合适的。

二、《陋室铭》中“鸿儒”和“白丁”释义商榷

在七年级下册《陋室铭》一课中,教材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中的“鸿儒”和“白丁”分别解释为“博学的人”和“没有功名的人”,这样的解释也未必能说得通。

首先看“鸿儒”。“鸿儒”即大儒,那么,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得上大儒呢?在《陋室铭》中,刘禹锡提到的诸葛亮、扬雄和孔子,就是大儒,他们不仅学识渊博,更有高尚的人品,这些人物虽已作古,但想必刘禹锡早已将他们当作神交的对象,经常穿越时空和他们谈笑吧。一个人如果只是博学而没有高尚的思想境界,是绝不会得到刘禹锡的认可的,也配不上大儒的称号。这样来理解“鸿儒”,才算是紧扣住了本文的主旨句“唯吾德馨”。

再看“白丁”。“白丁”这个词的含义其实不是固定不移的,不同的语境会赋予其特定的内涵,其常见义,一是没有科第和官职的平民,二是不学无术之人。此外,该词还可指临时征召未隶兵籍的壮丁,或规定应服官役的民丁。后来,还引申指无稳定职业而待在家中吃闲饭的人。也就是说,要大胆地结合具体语境来考量该词的所指,只用词典里的义项死搬硬套、机械理解词义无疑是不合理、也是不明智的。在《陋室铭》中,刘禹锡用“白丁”和“鸿儒”对举,即可判定,该词所指最接近上述“不学无术之人”的义项,结合语境进一步精准修正,其义应为“无才无德之人”。如果真如教材注释所指,义为“没有功名的人”,岂不是说刘禹锡不愿意接近普通大众呢?这与事实是不符的,也不契合《陋室铭》“唯吾德馨”的主旨——只和有官职的人交往而看不起大众,能说品德高尚吗?我们知道,刘禹锡曾虚心向没有功名的群众学习了大量的民歌俚调,然后创作出了《竹枝词》等优秀的作品。并且,《陋室铭》中刘禹锡所仰慕之三人:当时隐居在草庐中的布衣诸葛亮、官职一直都很低微的扬雄、仕途上坎坷和失败极多的孔子,皆不能说是功成名就之人,但都得到了刘禹锡的高度认可,刘禹锡所不愿接纳的是那些无德无才的低俗之人。

由此可见,文中“鸿儒”和“白丁”,分别指德才兼备之人和无德无才之人。

三、《爱莲说》中“隐逸”和“富贵”释义商榷

在七年级下册《爱莲说》一课中,教材将“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中的“隐逸”看作动词,解释为“隐居避世。这里是说菊花不与别的花争奇斗艳”,该解释有误;教材对“富贵”一词则不作解释,此种处理也不妥当。

在《爱莲说》中,“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这个句子“予谓”二字后边的部分如果独立的话,事实上就是由三个判断句构成的一组排比句,且三个判断句结构完全相同:“菊”“牡丹”“莲”,分别是每个判断句的主语;“花之隐逸”“花之富贵”“花之君子”分别是每个判断句的谓语,三个“者也”则用来表判断语气。若再观察这三个谓语的结构(分别由三个名词性质的定中结构充当),也完全相同:“花”是定语,“隐逸”“富贵”和“君子”是中心语,定语和中心语由“之”这个结构助词来连接。

问题的关键是,对“隐逸”“富贵”“君子”这三个中心语的词义,语文界的理解不尽相同:“君子”是一个名词,义为“德才兼备之人”,这一点大家没有争议;“隐逸”,很多人却将其看作一个动词(包括统编教材编辑);而“富贵”,经我们的调查,广大师生倾向于将其看作形容词。也就是说,在实际的教学中,对于这三个排比句的谓语部分,通常作这样的理解:“隐逸”和“富贵”这两个词必须和“者”结合才能表示“什么样的人”,“君子”则可单独表示“什么样的人”,而不必和“者”结合;“隐逸者”“富贵者”和“君子”是三个中心语,三个中心语后分别由“也”和“者也”表判断语气。

这种通常的理解能否站得住脚呢?答案是否定的。事实上,“隐逸”一词至南朝,就可作名词用,表“隐居的人”,如“招聘隐逸,与参政事”(范晔《后汉书·岑彭传》),“新结茅庐招隐逸,独骑骢马入深山”(张籍《送韩侍御归山》)等。至于“富贵”,作名词用来表“富贵的人”之义则更早,如《孟子》第三十三章“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中该词即为此种用法。

可见,统编教材将“隐逸”解释为“隐居避世”不妥,该词应为名词,意为“隐居之人”或“隐士”(2001年版初中语文教材对该词的注解就是“指隐居的人”);而教材对“富贵”不作解释,也不妥,应注释为“此处作名词,指富贵之人”。

四、《三峡》中“略无”释义商榷

八年级上册《三峡》开篇写道:“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教材对“略无”作注:完全没有。也就是说,认为“略”在此处义为“完全”。

查阅郦道元《水经注·江水》可知,“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这个句子实际上省略了主语“巫峡”(属于承前省),这个句子是说:在七百里长(折合现在的约200千米)的三峡中,巫峡段两岸连山,略无阙处。再查阅权威工具书可知,“略”这个程度副词可表三种程度:完全、几乎、稍微。那么,此处的“略”究竟表何种程度呢?

考察长江巫峡段,我们发现:此段江水两岸的高山确实几乎是连绵不绝的,但847894cd8584774075b1261e7a2e91302d7b44ffd0fe1ee66a6e2922d24b84f2也不是完全没有缺口,如边域溪汇入长江处即是缺口之一。因此,文中“略无”最好解释为“几乎没有”。如果有人一定认为“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说的不是巫峡段而是整个长江三峡段,那么,其中的“阙处”就更多了。

五、《记承天寺夜游》中“盖”释义商榷

八年级上册《记承天寺夜游》对作者夜游所见有这样的描写:“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其中的“盖”,在此处的文言中无疑是虚词。作为虚词的“盖”,常见的用法包括:作副词用,义为“大概、也许、似乎”,表推测语气,有主观上不敢完全肯定之义;作连词用,表原因,义为“原来是”或“是因为”,有主观上突然明白之义;作助词用,为句首发语词,无义,起引起下文的作用。考察“盖”在《记承天寺夜游》中的上下文语境,可知该词应为连词。刚开始时,作者感觉到自己在庭中看到的景物就像一汪澄澈的积水,水中还有交横的藻荇,而并不明白所见究竟是什么,后来才发现,“交横的藻荇”原来是竹柏之影。也就是说,作者后来已经完全弄清楚自己的所见是什么了,而绝无“不敢完全肯定”之义。

此种情形下,按教材的意见,将“盖”解释为“大概是”,就不合适了,最好解释为“原来是”,有突然明白的意思。七年级上册蒲松龄《狼》中“乃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中的“盖”,同是此种用法,表示屠夫突然明白了狼假寐的原因。教材将其解释为“表示推测,大概,原来是”,如果把其中的“表示推测,大概”这几个字去掉,该释义是没有问题的:屠夫此时已经恍然大悟,非常肯定狼假寐的原因是什么,并没有猜测和拿不准的意思。

六、《黄鹤楼》中“鹦鹉洲”释义商榷

八年级上册《唐诗五首》之《黄鹤楼》中有“芳草萋萋鹦鹉洲”一句,教材对“鹦鹉洲”作注:长江中的小洲,在黄鹤楼东北。此注不正确。

很多权威文献都有对古鹦鹉洲位置的相关记载,如郦道元《水经注》曰:“江之右岸有船官浦,历黄鹄矶西而南矣,直鹦鹉洲之下尾……”[1]这就是说,船官浦在黄鹄矶(古黄鹤楼所在地)的西南方向,正对着鹦鹉洲尾。考虑到此段长江流向是西南向东北流,可知鹦鹉洲尾直指东北方向,鹦鹉洲必然在黄鹤楼的西南而非东北方向。教材正好给弄反了。再如,王象之《舆地纪胜》中有记载:“鹦鹉洲。旧自城南,跨城西大江中,尾直黄鹄矶。”[2]这个记载是说鹦鹉洲的洲尾正对着黄鹤楼所在的黄鹄矶,同样证明了鹦鹉洲的位置正在黄鹤楼的西南方向。

七、《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中“梦回”释义商榷

九年级下册《词四首》之《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中有“梦回吹角连营”一句,教材对“梦回”作注:梦中回到。此注有误。

在古诗词中,所有的“梦回”意思都是一样的,即梦醒。如李璟词《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中“细雨梦回鸡塞远”句,意思是抒情主人公在细雨中梦醒之后,还在留恋梦中那个远在边塞的人。李清照词《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中“梦回山枕隐花钿”句,是说梦醒之后,花钿不知何时已被压到枕头下边了。陆游诗《秋思·霜露初侵季子裘》“梦回最怯闻衣杵”句,意思则是梦醒后很怕听到衣杵捣衣之声,因为它会引起人的乡愁。对于《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中“梦回吹角连营”一句,袁行霈教授解释道:“词人在梦醒之后听到‘吹角连营’,也可以想象是这连营的号角声唤醒了词人的梦。”[3]这个解释,明白无误地说明“梦回”的意思就是“梦醒”。

所以,教材对“梦回”应注为“梦醒”,以避免读者望文生义。

八、《曹刿论战》中“必以分人”释义商榷

九年级下册《曹刿论战》中有“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一句,教材将“必以分人”解释为“一定把它分给别人”。这个解释虽然大体可以说通,但不够精准,容易引起读者误读:以为鲁庄公是一个非常亲民爱民的国君,经常慷慨无私地把好东西分给百姓。实际上,此处的“人”是有特指的,即鲁庄公周围的上等人。鲁庄公的慷慨无私,只是小范围的,并没有扩大到广大的人民群众。所以,原文的表述“必以分人”是非常精准的,并没有说“必以分民”,事实上鲁庄公的思想还没有达到以民为本这样的高度。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受到了曹刿的批评:“小惠未遍,民弗从也。”

在古汉语中,“人”和“民”的词义区别虽然不是绝对的,但还是比较明显的。宋永培教授指出:春秋时期,“人”的词义主要指称“有仁德与才能者” “在位者”;“民”的词义指称在“知”和“地位”上处于“下等”的众庶[4]。这样的例子是非常多的,如: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第一》)

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论语·子路第十三》)

子无谓秦无人,吾谋适不用也。(《左传·文公十三年》)

州吁未能和其民,厚问定君于石子。(《左传·隐公四年》)

上述四例中,第一例“人”指在位者,“不知”即得不到在位者的赏识;第三例“人”指有能力的杰出人才,其他两例中“民”都指普通百姓。

考虑到“人”和“民”的词义区别,再结合上下文语境,将文中的“必以分人”解释为“一定把它分给自己身边的近臣或贵族”是比较合适的。

[参 考 文 献]

[1](北魏)郦道元.水经注[M].陈桥驿,注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459.

[2](宋)王象之.舆地纪胜[M].李勇先,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2390.

[3]袁行霈.好词不厌百回读[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7:196.

[4]宋永培.《论语》“民”、“人”的实际所指与词义特点[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3(06).

[基金项目]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资助项目“河南省乡村初中语文教师统编教材驾驭能力提升的研究与实践”(编号:2022-ZZJH-196)。

[作者简介]毋小利(1972),男,平顶山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及语文教师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