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哂”字说开去

2024-11-04 00:00戴凡宇
语文天地·高中版 2024年11期

[摘要]《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属《论语》中最具特色的一章,而至于“哂由”之内涵,言人人殊。对“哂”字训读溯本清源,再从语境学角度,通过分析《侍坐章》及整部《论语》各个层次语境,结合孔子和子路的关系对该疑点作以透视,“哂”作揶揄讥笑解较为合理。“哂”字背后,根源在于孔子认为子路“知方”志向难以实现。后世对于《论语》的争论、误读,多与神圣化孔子相关。

[关键词]侍坐章;哂;语境还原;文本解读

[中图分类号]G633.3 [文献标志码]A

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册《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下文简称《侍坐章》)是《论语》中篇幅最长、记叙最完整、描写最传神的一章,可谓别具特色。由于文辞简练隽永、言近旨远,故自汉代以来,注家阐释时即有疑义。时至今日,某些分歧仍旧存在,尤以“哂”字解读为甚。对于“哂”字的词义注释,统编版语文教材以“微笑”释之,笔者认为值得商榷。弄清“哂”之含义及原因,对于语文教学及孔子研究都具有一定意义。

一、关于“哂由”

“哂”,在《侍坐章》中共出现三次。一处是“子路率然而对”, 使得“夫子哂之”。而夫子之哂, 又引起与子路一同侍坐的弟子曾皙的疑问, 曾皙在“课后”询问孔子“哂由”的缘由;夫子以“为国以礼。其言不让, 是故哂之”[1]作答。显然,孔丘对于子路的回答是不太满意的。那么,对“哂”作何解读才是更为合理的呢?

“哂”字,不见于《五经》,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也并未对其训读,始见其于《论语》。从词典义来看,清代《康熙字典》据《玉篇》和《洪武正韵》对于“哂”的解释有“笑、微笑、大笑”三个义项。孔子针对曾皙“其言不让”的发言表示不满意,认为失其礼义,“是故哂之”。放声“大笑”,这种轻率失礼的态度,显然无法说通,因而大笑之义项可以首先排除。新版《辞海》将《侍坐章》的“哂”注为“讥笑”,新版《辞源》则以“微笑”“讥笑”两种义项并列。从《论语》注解来看,何晏《论语集解》注引:“马曰:哂,笑。”邢昺《论语注疏》注为“笑”,未对笑的程度作出说明。而朱熹《论语集注》以“微笑”解“哂”字,并言“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2],今人杨伯峻亦持此观点。清宋翔凤《论语说义》最早指明“哂”并非微笑:“‘哂’非微笑之谓,曾皙亦以夫子有异常笑,故问之。”[3]宋氏只点明“哂”是一种异常笑,但也未清楚指明其内涵。无论以何种作解,都有一定的合理性,因而两种义项各有取信者。然而“微笑”和“讥笑”存在明显的感情色彩的差异,弄清这个疑点,就显得尤为必要。

二、“哂”作“讥笑”训的合理性

“哂”作“微笑”解,貌似合理,但细究仍有不少问题:其一,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及语用知识,“微笑”是一个不及物动词,但是文中两处出现的“哂之”及“夫子何哂由也”,恰在暗示“哂”字为及物动词。其二,微笑指“笑不坏颜”,也就是说这种笑容是有形无声、露而不显的。从后文推测来看,子路的回应显然不符合孔子心意,若仅仅以“微笑”应对,不足以表达出孔子对于子路发言“不让”的不满。同时也带来一个问题:当时正在鼓瑟的曾皙是如何捕捉到孔子这一细微的表情?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需利用扩大语境的阅读方法,将语境扩大至原文,甚至要放入整部《论语》来看。另外,孔子和子路的关系,也是思考这一问题的切入点。笔者认为,“哂”在本文就是揶揄的嘲讽、讥笑之义。

首先,从子路和老师的关系上看,“讥笑”符合他们交流的常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二人虽为师生关系,年龄仅有九岁的差距,且“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4]。所谓“陵暴孔子”,也就是对孔子出言不逊。因此,两人在言语中有诘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从《论语》中的相关记载来看,子路对孔子的情感则显得较为直接,他曾以“子之迂也”评价孔子,引得一向循循善诱的夫子怒斥道:“野哉,由也。”这展现的就是子路粗鲁的一面,而孔子的回答也毫不客气。再如,子路因孔子见公山弗、南子而不悦,向孔子表露内心的不悦。孔子的言论也常常针对子路的严重缺点,子路被孔子嘲笑的情况并不鲜见:如“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论语·公冶长》),表面看来是说子路好勇的精神大大超过了我,这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朱熹注曰:“子路以孔子之言为实然,孔子美其勇于义,而讥其不能裁度于事理。”而讥笑之意不言自明。又甚至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论语·先进》)。意思是像子路这样的人,恐怕不得善终吧。总体来说,孔子对弟子子路的评价并不高,“讥笑”子路,正是孔子对其发言后的“敲打”。

孔子这看似不经意的“哂”,直接破坏了开始时那种融洽轻松、畅所欲言的氛围,以至于后面弟子变得愈加谨慎。对于老师的意图,学生是很能揣摩的,他们想让老师满意自己的回答,得到老师的赞许。每位学生都在内心不断修改完善自己的答案,课堂氛围顿时沉寂下来,以至后面孔子需要用“点名”的方式继续此次谈话。“求,尔何如?”“赤,尔何如”恰是说明了这一点。于是轮到冉有发言,他的措辞明显变得谦虚起来,说治理“方六七十”的小国,后来又答“如五六十”将范围再度缩小。公西华称自己“愿做小相焉”,如此谦逊的表现,自然就不难理解了。

孔子被尊为“万世师表”,子贡以温、良、恭、俭、让这五字概括孔子的为人品性,即温和、善良、恭敬、节俭、谦让,这也是我们对于孔圣人的普遍印象。说是孔子讥笑自己的学生,这并非为了颠覆孔子和气谦德的形象。我们知道,历史上的孔子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丰富情感的人。李泽厚便说:“《论语》中的孔子是生动活泼的活人,有脾气,有缺点。”[5]他从不掩藏自己真实的想法,对于众弟子的缺点,他丝毫不避讳,骂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论语·公冶长》),也曾严厉批评冉求帮助季氏进行田赋改革,聚敛财富:“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凡此种种,正是孔子“其言也厉”的真实写照,“讥笑”与孔子“温而厉”的性格不相抵牾。当然,他也时常开各种小玩笑,充溢戏谑之味,如“割鸡焉用牛刀?”(《论语·阳货》)这些文字记载,无疑会削弱孔子形象的神圣性,根本不像后世把他抬入神龛内的那副完美无瑕,完全失去活人气息的木偶面貌。[5]将哂训作“微笑”,正是与后世神化孔子、维护其形象的目的有关,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为贤者讳。

三、“哂”由的真相

前文提到关于哂由的原因,其实就是“其言不让”,统编版教材对此的解释为“他的话毫不谦让”。联系到原文前半部分中的“率尔”一词,多数人认为,子路回应时急遽、不加考虑的样子是其不谦让的最明显的表现,具体来说,是态度上的不谦逊。如伍海霞指出:“子路谈的大道理是不错的,但话语中不够谦让,这是美中的不足。”[6]但是,“率尔而对”真是不合乎礼仪吗?

子路是在场四位弟子中年纪最长、入门最早的学生,这是没有争议的。按照传统礼仪,子路首先发言自然不成问题。况且“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率尔”发言为性格使然,“抢先”也有其合理之处。除此之外,子路特殊的从政经历最为引人注意,“为季氏宰”,所以他有着绝对的优先发言权。另据钱穆先生考证,此次谈话发生在鲁定公十一年(公元前499年)前后,时孔子任中都宰,年五十三。(也有说法称孔子时年六十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仲由(子路)小孔子九岁。无论是何种说法,我们都可以推测当时子路年纪在四五十岁左右,正值不惑之年,孔子提出的这个问题,极有可能在他的心中很早就有了答案,才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因此,若仅是轻率地抢先发言,而内容无可非议,那也无可厚非,这在《论语》其他章节中可见其端倪。如在《公冶长·颜渊季路侍》一章中,子路也是在孔子说“盍各言尔志”后率先发言,而孔子并未对其回答表示不满,那么问题的核心自然聚焦于他所回答问题的内容上:子路能否在三年的期限之内治理好他所谓的“千乘之国”?

《国语·齐语》记载,桓公时期齐国兵力仅为八百乘,还略小于千乘之国的规模。《诗经·鲁颂》称稍晚于桓公的鲁僖公在位时,兵威是“公车千乘,公徒三万”。那时鲁仍在大国行列,只是齐强鲁弱而已。也就是说,千乘之国在春秋前期属于泱泱大国。后期,兼并战争不断,晋、楚、齐等国兵车多至四五千乘。千乘之国,在春秋后期仅属于中等国家的规模,要想治理得好并非易事。此外,这个国家还处于内忧外患的境地,那就更有难度了。刘宝楠《论语正义》言“子路自负太甚”并非空穴来风。孔子平日阐释过“为政”之道,“道千乘之国”,须要“使民以时”(《论语·述而》)。可见,“足食”的重要性远胜于“足兵”(《论语·颜渊》),没有解决“富民”的问题,就先想实现“有勇”“知方”的目标,不过是纸上空谈。

朱熹曰:“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2]在他看来,夫子的“哂”是微笑以示肯定。有学者便认为,子路的回答很符合孔子的心意。我们不禁疑惑:既然是满意他的回答,为什么还要强调“其言不让”呢?显然,这种说法不符合孔子解释为何“哂由”的逻辑。“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论语·公冶长》)再如,“由也果,于从政乎何由?”朱熹《集注》云:“赋,兵也。古者以田赋出兵,故谓兵为赋。”[2]此处,孔子对子路的治军及政治才能加以肯定,这不是与前面矛盾吗?笔者认为,子路在军事及政治方面有天赋、才干毋庸置疑,但这不意味着他就有着绝对的能力,让这个内忧外患的国家摆脱困境。况且,要做到人人知礼,也是很难实现的。孔子言“尧舜其犹病诸”,连尧舜这样的圣君都难以做到,何况是他人呢!前文提到,钱穆先生推测此篇作于鲁定公十一年(公元前499年)前后。在这一时期“大道难行”,孔子思想中消极的一面较为突出,失去了从政的积极性。年轻时期孔子周游列国,但现实是屡屡碰壁,理想可望而不可即。而再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义无反顾。由此不难理解,孔子的亲身经历,在他听完子路所言之志,不免会带有“讥笑”的意味。

总之,孔子和子路之间的关系尤为特殊。孔子讥笑子路,这是符合两人日常的交往状态的,他们之间是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同时也能说明夫子是有着常人情感的普通人。后人对《论语》的误读、争论不休,多与神圣化孔子的心态有关。“哂”字背后,不是出于子路“率尔而对”的态度,而是孔子料想到其“知方”志向的难以实现。

[参 考 文 献]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129.

[2](南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清)宋翔凤.论语说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311.

[4]许嘉璐.二十四史·史记[M].上海: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4:915.

[5]李泽厚.论语今读[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165.

[6]伍海霞.论《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的人物形象[J].巴音郭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02).

[作者简介]戴凡宇(1998),男,江苏省梅村高级中学空港分校,二级教师,从事中学语文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