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论》“赋”与“论”互洽的探本溯源

2024-11-04 00:00刘雪艳陈燕
语文天地·高中版 2024年11期

[摘要]贾谊的《过秦论》位列其《新书》之首,有着汉代论体散文之峰的美誉,是历代公认的政论散文经典,兼具史学与文学价值。在历代研究中,《过秦论》“以赋体写史论”的文体特征常被提及,且我国素有“辨体”传统。由此,探究《过秦论》“赋”与“论”的互洽,无论对相关研究的全面性还是深入性都有着积极意义。基于文本细读,从文本的生成语境、修辞语境、文体语境出发,结合西汉初年的文学表达范式以及群体审美意识等影响因子,追溯促成《过秦论》“赋”与“论”互洽现象的成因。

[关键词]文体;赋体;《过秦论》;以赋为论

[中图分类号]G633.3 [文献标志码]A

贾谊《过秦论》是统编版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中册的“中华传统文化经典研习”学习任务群中作为西汉初年政论文的代表性作品,与《五代史·伶官传序》为一课,此两篇从不同角度论述了两个勃兴而速亡的朝代,重视中华悠久的修史传统,文化内涵丰厚。统编教材的学习提示明确指出:“《过秦论》以赋体写史论,多用夸张、对比,通篇一气贯注,气势充沛,铺张扬厉。”因此,贾谊的这一精妙创作艺术亦是教学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每一种文体都有其特点,“依体而教”是解读文本的关键,摸清文体特征更能为阅读理解添砖加瓦。显然,从文本体式上看,《过秦论》中确有酷似“赋笔”的体现,“论”的义理也昭然若揭,为何会存在这样的现象?综观现有的研究文献,已有不少研究者对此文“以赋写论”的文体特征加以关注,如梁晓东《贾谊〈过秦论〉之“破体”解》将这种现象归属“破体”,并从历代研究中阐释其合理性,在细致处解析《过秦论》中“破体”之优势[1]。周嘉寅在《〈过秦论〉:以赋体写史论的经典》一文中则主要从“赋”体手法与“论”体内容的结合探究贾谊议论之精妙[2]。但在“赋”与“论”为何能互洽、如何结合,为何在“不得体”的情况下还能蹴就一个文学经典的产生等问题的讨论上还有较大的深入空间。这一问题的深层挖掘不仅能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以赋写论”的现象,更能促使读者思考文体与社会、文化等元素的关联。

一、生成语境下的文本解析

西汉王朝建立后,急需解决的中央政权与地方诸侯、王朝与匈奴少数民族以及无为与有为政治思想的三重矛盾。而在秦王朝的骤兴速亡,以及前所未有的农民起义这一社会背景下,忠君为民的士大夫纷纷谏言,企图“过秦”以“戒汉”。自陆贾首发“过秦”之嚆矢后,中经张释之、贾山、贾谊、晁错等人的努力,再到汉武帝一朝,研究“过秦”遂成为巨大的社会思潮[3]。其中贾谊的《过秦论》是在众多鉴史文章中脱颖而出的经典之一。贾谊在《过秦论》中不仅剖析了秦统一六国之后又走向灭亡的根源,并通达地指出“仁心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论点,为汉王朝的统治在历史中找寻出路。较其他论“秦过”者,他还重点论述了秦速兴的过程,是对“重秦亡忽秦兴”历史局限的突破,从某种程度上肯定了秦朝的历史价值,主张礼法并施。许结先生说过:“我国散文艺术中的论说文至汉初政论文的出现而成熟,然其内在思想,又以儒家政教观为旨。”[4]可见,汉初政论文被赋予了强烈的讽谏功用,而不单是为论说某一义理。

在古代文章中,我们通常把题目带有“论”的文章称为论体文。“论”是阐述一种根本义理的文体,除了整体的政教功能,也细分为多种类型,每种类型又各有侧重。《文心雕龙》道:“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5]因其包含的内容之异,刘勰将论体分门别类,由这一分类来看,贾谊的《过秦论》既有陈政的内容,与议论文和说明文的功用相同;又有辩论历史的内容,与赞辞和评语的意义一致。贾谊《过秦论》中的生发,无疑是出于对“过秦”这一社会思潮的思考和议论,“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即是贾谊直接警觉统治者的谏言,其真正目的是达到劝谏帝王的作用。从文体功能上看,论体大多具有向统治者直谏的意义,而赋体本是“体物写志”的文体,在《诗》教的影响下,汉赋形成了“劝百讽一”的特殊形式,这也使得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赋”与“论”更加融洽。至于如何用义理充分规劝统治者,产生有效的说服力,则须从“论”这一阐释出发,“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5]“伦”有“条理”“次序”之意,严密的逻辑和富有条理的特点是《过秦论》作为“论”的题中之义。

《过秦论》在首篇以详细的论据发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治国之策的议论,在议论中根据历史逻辑展开,又在篇末犀利指出“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的结论,可见其显著的“总分总”论证结构。并且从论述条理上看,这很好地弥补了赋体铺陈在时间叙述方面的缺陷。纵观全文,《过秦论》除了在内容上对“过秦”议论深刻,在语言上也富有气势,运用了排比、夸张、对比等手法,形成了独特的文章之势,起到言辞助力义理阐发的效果。

二、修辞语境下“赋”与“论”的渗透

(一)铺陈与论证的融合

《过秦论》在语言修辞艺术上确有骈赋华丽的特征,这是汉初政论文在语言风格上的一个明显体现。周有朋将贾谊《过秦论》和杜牧《阿房宫赋》作体裁上的比较,指出二者“最大的区别就是文体不同前者为政论体后者为赋体”,但二者在“表达的方式、行文的气势、语言的风格有许多相似之处”[6]。且《过秦论》也曾被清代李兆洛选录进其编选的《骈体文钞》,这说明《过秦论》的赋化是为后世学者所接受的。《过秦论》中,贾谊对秦王朝先天优势以及雄心壮志的描述: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7]

这段话都是铺陈描写,罗列了秦王朝在地理位置、内外政策上足以统领天下的优势。贾谊使用同义叠词,由对“天下”的体量描写,层层递增秦孝公的雄心壮志。“赋体文学最基本的手法是铺陈。”“铺陈不仅是赋体最基本的表现手法,也是赋体的创作目的、结构、话语、风格、功效,是赋体最初也是最本质的特征。”[8]从文本的书写中,已然可以看到贾谊言辞上的“赋体”风格。除此,还有对六国之士的列举: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7]

当时虽只有齐、楚、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九国之师,但经贾谊铺陈渲染,让人顿感秦之敌国队伍的强盛和壮大,使得对比更具冲击力,矛盾更加突出。《过秦论》除了描写上表现出的“赋体”色彩,它在句法结构上同样突出了强烈的“赋体”范式。用“其”“以”“而”“之”等虚词,在包括指代的语气停顿同时发挥连词的功用,连接前后名物和形容或句法成分[9],这是楚辞句中常见的重叠形容句式结构,通过虚词营造的夸张虚势亦是赋体描写的重要特征之一。而这一现象在《过秦论》中触目皆是。赋的铺陈讲求宏大精深和次序,且描写宽度和句式长短还会根据描绘对象的体量大小、心性高低等差异而变化。其中形成的夸张、排比辞藻使得秦国、六国、陈胜之间的对比更加显著,激化了矛盾冲突,同时史实经过贾谊的巧妙处理,赋的气势也大大加强了政论的说服力。

(二)文体之势与现实之势的呼应

《过秦论》除了笔法与句式上存在“赋”与“论”的精妙融合,其文体之势与现实之势亦相互蹴就,凸显其政论价值。《过秦论》的说理严密,语言富有艺术感染力,值得关注的是贾谊巧妙地运用“赋笔”在其中营造出了一种文体之势,赋的铺陈对中心论点的提出起到了重要的铺垫意义。首先,在论述秦王朝的勃兴之际,他采用了排比式及铺陈式的语言范式,极尽渲染和夸张,似秦王朝统一六国的勃勃雄心如排山倒海般的气势不可抵挡,以语言之势强化了内容描述的历史现实之势。“论”侧重叙述故事,而“赋”侧重描写事物,在叙述中增加必要的描写,无论是故事中的人还是事都会显得更加丰满。在《过秦论》中,“赋”的描写使得“论”的叙述不似史书般枯燥无聊,虽有夸饰,但史实内容依旧追寻准确。“从叙事的角度来看,赋体铺陈的语言延缓了情节的发展。”[10]在赋的铺陈和描写下,《过秦论》中秦王朝打江山和失江山的过程有了具象表现,而不单是历史事件的拼接和组装。为营造秦国之强大和野心,突出秦对百姓的残暴,贾谊尽瘁精力,在细节处增加了历史的厚度,让人身临其境,感染力极强。在历史时间的论证中融合赋笔,使得文章既有时间的逻辑顺序,同时又具有极强的空间感。

但《过秦论》的铺陈不是事无巨细的描写,而是以“攻守之势”为线索叙述的描写,是对历史有重点的铺陈。对于“攻守之势”义理的论说,还需依靠“论”体严密的逻辑分析。《过秦论》的中心论点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有学者认为侧重在论秦不施仁义,有的学者则认为应关注攻守之势的变化。从文本中看,“仁义不施”是秦王朝历代统治者的弊病,只有对百姓施行仁政是使得国家长治久安的前提,因此,《过秦论》的重点应在于指责秦攻守同术,不能因时变化。且在汉王朝成立之初,统治者同样也面临着“攻守之势异也”的问题,“过秦”的目的就在于向统治者阐明如何“守”的问题。除了论证过程中攻守之势的变化,《过秦论》中句式骈散结合,长短相间,变化多端,赋笔句式的转换也使得文章在形式上有着先扬后抑之势,更加触及人心。短句往往能使行文节奏紧凑,为秦朝的强劲势头增势,长句总结兴亡原因,舒缓语气,使得君王能理解并接受其观点[2]。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7]就此,贾谊缓缓给出了“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的结论,使得其观点更能为君王所接纳。

三、文体语境下的根源追溯

《过秦论》在内容上论述的是治国义理,在文采辞风上夸饰又营造出论说之势,内容与辞风相洽可谓是“文质彬彬”,因而在历代研究中其文学价值日益显著。从内容上看,它无疑通达地指出了秦之过失,为汉王朝的统治者建言献策,是其论体文的本质所在;而贾谊夸张华丽的铺陈手法,气势磅礴的创作风格,展现了他一贯的赋体写作风格。素有学者执着于在“论”与“赋”间辨《过秦论》之文体,综上观之,我们不难发现《过秦论》“论”与“赋”完全可以互洽,如果非要辨体,从题目和内容结构看,它确是“论体”,而兼有“赋体”的风格,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为何会出现兼容“论”“赋”的现象呢?

追溯文体研究的向上一路,笔者认为原因有三:其一,从时代文体论出发,文学不可避免地反映了当代政治和社会集体意识,特定时代的社会风尚可以决定文人的整体文风。同时,中国古代往往以某种文体作为特定时代的代表,每个时代有主导性的文体,如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曲等,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11]。每一种文体都有其独特的表达范式,且不同时代的文体集中反映了在特定时期一个民族的文化、民族的性格、情绪和心理。在汉代,赋尤为盛行,可以说是作为一种社会风尚存在。作为一代之文学,赋是汉代文学的代表,赋重铺陈,辞藻华丽,赋的写作自然会对汉初政论文产生影响[12]。这使得在不少政论文中都可以看到他们用“赋体”来书写的色彩。

其二,从文体源流论出发,汉代还并未呈现明确的文体界线。赋的起源众说纷纭,但其出现时间久远这一事实不可否认,它的话语体式与早期文学密切相关,故也有很多学者更认为它是一种文类,其风格笔法存在于先秦及秦汉时期的绝大部分诗与文中,而后才成为一种特有的文体。贾谊享有政治家、文学家、辞赋家的称号,在他的《鵩鸟赋》中亦可看出其关心国计民生的思想,通过议论以达到述怀的作用,这也正是汉初士人赋体讽谏思想由个体心绪到对社会历史哲理性思考的转化。像这样“赋”与“论”结合的现象不是贾谊这一特例,在汉代还有许多作品存在,如刘安的《淮南子》。文体之分是在历史的沉淀中建立起来的,显然汉代之初的文学家们还未出现显著的文学自觉,他们更多呈现的是一种群体意识,而一代之文体也是后世学者在历史规律中提炼总结得出的。

其三,从文体功用论出发,政论文与辞赋在讽谏功能上同工异曲。“论”本就是以述经叙理的形式来直谏统治者,是君王纳谏、臣子谏言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汉初政论文来说,其中就凸现着儒学的政教思想。易闻晓先生在辨赋之源时明确指出:“汉代赋体源流论以班固‘赋者古诗之流’为代表,从《诗》学本位强调赋的讽喻功能,这一经学的立场是错位的,实际上赋起于《骚》而不是《诗》。”[9]因此,在语言句式结构上赋具备“骚体”的特征,而内容上也具“骚体”体物写志的抒情意味。从“隐语说”阐发,先秦隐语的这种游戏精神在其演进中被一直保留着,汉赋也以其隐语母体中谐谑的品质而被赋家及帝王所选中,加之汉代文化中追求感官娱乐享受的活跃的游戏风尚[13]。贾谊师从荀况,因此其“赋笔”又受荀况以赋隐喻的影响,将个性情感抒发也转向了对国家忧患的思考。“赋”在讽谏功能上发挥的重要作用,也是《过秦论》“赋”与“论”巧妙结合的重要缘由之一。

综上,《过秦论》“赋”与“论”结合,其文本的呈现也展现了二者结合的显著特征。基于文学历史的视角,显然辨其为何体并不是关键,因为 “赋”与“论”都有极充分的结合理由。对此二者结合的探究,既是基于文学内部,即文本生成、修辞、体式等的解析,也是对文学与外部要素,即政治、历史等方面的观照,这也是文体研究理应考虑的视野,有效地弥补了只基于文本的解读。

[参 考 文 献]

[1]梁晓东.贾谊《过秦论》之“破体”解[J].兰州工业学院学报,2014(03).

[2]周嘉寅.《过秦论》:以赋体写史论的经典[J].学语文,2023(01).

[3]张强.西汉”过秦”思潮的发生和发展——从陆贾到司马迁[J].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4(26).

[4]许结.汉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5]刘勰著,陆侃如,牟世金译注.文心雕译注[M].济南:齐鲁书社,2009:275.

[6]周有朋.试析《过秦论》与《阿房宫赋》之体异[J].当代教育论坛,2007(08).

[7]贾谊著,方向东译注.新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2:1.

[8]刘伟生.铺陈与赋体空间叙事[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06).

[9]易闻晓.赋体演变的句式考察[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报),2021(01).

[10]刘伟业.铺陈与赋体空间叙事[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 (06).

[11]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25-26.

[12]徐枫.汉初政论文研究[D].西南大学,2019.

[13]郗文倩.从游戏到颂赞——“汉赋源于隐语”说之文体考察[J].中国文学研究,2005(03).

[作者简介]刘雪艳(1999),女,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从事学科教学(语文)研究;陈燕(2001),女,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从事学科教学(语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