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以“清”论文研究

2024-11-02 00:00:00李昊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1期

[摘 要] 以“清”论文是中国传统诗学中重要的审美评价标准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在《文心雕龙》之前,“清”主要在人物品评领域使用,以“清”论文者并不多见,且限于语言形式的层面。受玄学思维方式的影响,“清”的内涵在《文心雕龙》中得到丰富和发展。刘勰把“清”的使用范围拓展到构思、立意、文体、风格等方面,中国传统诗学中以“清”论文的传统在《文心雕龙》中正式确立。

[关键词] 清 《文心雕龙》 刘勰

[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1-0117-04

“清”是中国传统诗学中重要的审美范畴。它发端于先秦时期,在六朝玄学为主的哲学底色下,内涵得到了进一步丰富,最终在刘勰所著的《文心雕龙》中蔚为大观。

一、“清”的哲学内涵与含义流变

何庄认为:“‘清’ 的哲学思想来源于“道家的清心寡欲与儒家的以礼节情。”[1]在道家形而上的思维方式中,“道”是老子哲学体系中的最高范畴,是宇宙和世界的本原,老子曾说过“天得一以清”,一即为“道”,意思是天因得道而能清澈澄明,“清”作为道的集中体现方式和本体特征,是道家思想中最高的审美追求之一。道家清净无为、返璞归真的生活方式也是围绕着“清”所展开的,保持着“清”这种审美状态,才能忘记“物”和“我”的存在,从而以自然无为的心境去感应物体。在儒家的哲学体系中,“清”有清正、清廉、清和的内涵,主要用来形容人道德高尚和政治清明。“夫水者,君子比德焉”,就是用水之清澈来比喻君子美好的德行。此外,“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情感形式以及“中庸”“中和”的美学观念,都是儒家尚“清”的体现。到了魏晋时期,在名教与自然融合的背景下,“清”的内涵范围开始扩大,不再作为儒家和道家思想的精神区分。儒家思想中“清”所代表的道德政治规约与道家思想中“清”体现的自由淳朴的人格理想逐渐彼此渗透。

“清”最开始表达的是“纯净、纯洁”的自然意义。如《国风·魏风·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孟子·万章下》:“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左传·襄公八年》中的“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有一些开始用于形容人的品质,如《国风·郑风·清人》:“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尚书·虞书·舜典第二》:“直哉惟清”,均有表示品格清正之意。这在《离骚》中进一步发轫,屈原用“扶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来表白自身的高洁人格。汉末,“清议”之风盛行,“清”在伦理学意义方面使用,成为统治者人才选举、士人入仕的考量标准;曹魏时期,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把“清”和“气”结合了起来:“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曹丕的观点使得“清”这一概念在生理层面与文学创作产生了联系。其后,“清”在《世说新语》中被大量运用于人物品评,来形容人的德行。例如《世说新语·品藻》二四:“治身清贞,大修计较。”[2]这里的“清贞”意为对待自身廉洁清正;又如《世说新语·赏誉》三八:“庾公犹忆刘、裴之才俊,元甫之清中。”[2]这里的 “清中”指人品清明公正,心地清白;《世说新语·文学》二五中有云“南人学问清通简要”[2],“清”在这里则首次运用于形容学问,用来评价南人做学问清晰通达。值得注意的是,在《世说新语》中也开始出现了用“清”来品评诗文的例子,《世说新语·轻诋》第十三则刘孝标注引《柔集叙》:“相赠诗书,清婉辛切!”[2]直到陆机的《文赋》,“清”开始成为文学评论的概念:“清”在文中出现了7次,6次作为文章的审美概念来使用。如:“藻思绮合,清丽千眠”“或清虚以婉约”。

二、《文心雕龙》中的以“清”论文

“清”作为诗学审美范畴在《文心雕龙》中共出现44次,形成了一个以“清”为核心的复合概念群。经过统计和归纳,“清”在《文心雕龙》中所容纳的美学内涵主要表现为5个方面——清峻、清省、清丽、清新、清典。每种美学内涵在使用方面都有不同的侧重。其中:清峻侧重于对文章整体风格的形容,清省、清丽和清新侧重于文章的形式,即语言、立意、文体方面,清典则主要用于文章的构思层面。

魏晋时期,玄风鼓荡,玄学逐渐成为主流思潮。玄学以“无”作为本体,是宇宙和世界的本原,“有”的本质仍然是“无”。因此,要把握本质,就要实现对“有”的超越。魏晋风度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是饮酒、服药,以此来实现对短暂有限生命的超越。在文学方面,同样要实现对“有”的超越——“以‘有’握‘无’超越有限而达到无限去追寻人、物内在美质是玄学与文学、美学之结合点。”[3]毫无疑问,玄学与文学的结合为“清”的内涵在《文心雕龙》中的丰富和发展提供了思维方式,“清”作为文学审美范畴得以在其中集中绽放。

首先,根据玄学的理论,人的语言、表情和动作是具体存在的“有”,人的才性和情感是抽象的“无”,艺术创作就是要通过“有”来传达“无”,因此对人物的才性和情性的表现高度重视。“清峻”这一美学内涵便体现了这种时代追求。面对当时“言贵浮诡,文绣鞶帨”的文坛,刘勰提倡明朗刚健的风格,追求情志表达鲜明的文风。他在《风骨》篇里对他心中的理想文风进行了详细论述,明确了文章写作的“正式”是“风清骨峻”[4]。吴承学先生曾指出“风骨”在人物品藻与文学批评之间的内在联系:“在人物品评时,‘风骨’是指由人体形貌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即由人体骨相结构显示出来的内在力量的气势,由风姿风采而产生的感染力和魅力。文学艺术批评中的‘风骨’,取义形式和内涵也近于此。”[5]与“风骨”这一概念相同,“清峻”也在人物品评领域有大量的使用,原多指通脱清高的人品。魏晋时期人物品藻盛行,“清峻”从人格美的领域进入到了艺术美。在刘勰这里,用来特指情志表达澄明朗畅的文风。刘勰在《时序》篇里称“简文勃兴,渊乎清峻。”[4]这里“清峻”的内涵便更侧重于形容人品。在《明诗》篇中,刘勰用“嵇志清峻”[6]形容嵇康的人品,也很好地概括了嵇康清拔脱俗、通脱有力的诗歌风格。关于嵇康其人,《世说新语》中有记载:“康性绝巧,能锻铁。家有盛柳树,乃激水以圜之,夏天甚清凉,恒居其下傲戏,乃身自锻。家虽贫,有人说锻者,康不受直。唯亲旧以鸡酒往与共饮啖,清言而已。”[2]可见,嵇康拥有清远高洁的人生志趣。同时,他个性耿介, 思想激切。《晋书·嵇康传》记载了孙登对他的评价:“君性烈而才隽”[7],嵇康性格的这一侧面在其创作中得到了更多的体现。例如,嵇康系狱后所作的《幽愤诗》:“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俦。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直抒胸臆,风格严肃峻切,感情激愤,畅快淋漓。

其次,“言”“意”关系是魏晋玄学的又一基本命题。有学者指出:“‘言不尽意’论唤起了文学对语言局限性的警觉,使如何准确掌握语言运用之‘度’成为魏晋南北朝文论的新课题。‘言尽意’论坚定了文学 ‘立言’ 不朽的信心,使文学语言形式的锻造问题成为魏晋南北朝文论关注的重心。”[8]清省、清丽和清新的美学内涵正体现了对形式之完满、自然的追求。“清省”即明晰省净。《熔裁》篇称:“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4]这是由“清”的本义水清引申出来的基本内涵,主要指的是文辞的凝练、省净以及文意上的取舍和节制。“清丽”则常用来形容文体。《定势》篇称:“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4]刘勰在这里明确提出了赋、颂、歌、诗四种文体以清丽为准则,认为文章要“循体而成势”,要做到因体制宜。关于诗这种文体的“清”,刘勰在《明诗》篇里有更进一步的解读,他说:“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6]进一步区分了五言诗和四言诗两种文体,指出了清丽是五言诗相对于四言诗的特点。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引挚虞《文章流别论》云:“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馀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9]四言诗是着意于“雅”而言的,魏晋以来崛起的五言诗则是以“清”为胜,并到南朝蔚为大观,因此被称为“流调”。刘勰随后又称“茂先凝其清”[6],认为张华的诗作有“清”的特质。首先,从形式的层面来看,张华诗中“清”字出现的频率很高,如《答何劭》 其一:“穆如洒清风,灸若春华敷”;《情诗》:“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诸”“明月耀清景,陇光照玄墀”。此外,从诗歌的总体意境层面来看,这些句子大都用字精炼,意境淡雅。与早先从本义引申而来的内涵不同,此处之“清”已不同于明晰省净之“清”,而偏向指一种精致华丽的诗歌风格,这是刘勰对“清”的内涵进行进一步扩展的表现。有学者曾经指出:“刘勰所说之‘清’,有一些侧重言辞方面,但已与前期的‘清省’不同,不是很强调语辞的简约,更多的是和‘丽’字结合在一起,指经过锤炼的语言的精致之美。与简约的关系并不大,而与‘丽’有更大的关系,凡是采用精致优美的语言,而不刻意、过多地堆砌繁缛的辞藻,没有过多的人工雕琢的痕迹的这种语言风格,都可以称为清丽。”[10]同时,刘勰也意识到了“新”之于“清”的决定性作用。他在《熔裁》篇里称:“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4]陆云虽对陆机行文繁缛不满,但更肯定了他立意谋篇的清淡新奇。同样,在《诔碑》篇里评价周勰和胡广等人的碑文:“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6]指出了创作时用词立意应力求变化新颖。总之,刘勰在前人“清省”的基础上赋予了“清”新的内涵,不再简单地强调语辞的简约,而要追求语言的精致之美和新颖之美,要达到“以少总多”的效果,用简洁的语言涵盖丰富的意蕴,语言使用要新颖,不陷于平庸。与此同时,也应认识到刘勰对精致之美的追求是有限度的,即美要自然。刘勰反对刻意堆砌繁缛辞藻的行为,这体现了他执正驭奇的原则。

最后,魏晋时期由于名教与自然的关系得到了调和,儒家思想讲求的道德和政治也被纳入了艺术美。在这样一种思想倾向的影响下,逐渐形成了“清典”这一美学内涵。“清典”即清丽典雅。相较于单纯的“清省”,“清典”对文章的思想是否纯正,行文是否符合传统和法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明诗》篇中,刘勰这样评价张衡的《怨篇》:“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6]张衡在《怨篇》中写道:“猗猗秋兰,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曰幽深,厥美弥嘉。”这里张衡继承屈原开辟的香草美人传统,借兰花来表达自己的高洁人格,引经据典,风格清丽典雅。在刘勰眼中,儒家经典是最具有“风骨”的典范之作,在思想情感层面上也具有“思无邪”的特点。因此,他秉持“文必宗经”的思想,把儒家思想作为最高审美规范并落实到文章的语言形式和思想内容中。在《颂赞》篇中,刘勰指出了颂体写作的要领“原夫颂惟典懿,辞必清铄。”[6]除了颂这种文体,刘勰对其他文体平正典雅的风格也有相同的追求。他在《宗经》篇中提出了六条标准:“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6]不仅要求感情真挚、风格清纯、叙事真实,对文辞也做出了要求,这具体包括字句、音节、篇章等方面,在此后的一些篇目中有具体的论述,如《练字》篇:“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4]《章句》篇:“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4]《声律》篇:“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4]总之,“清典”这一内涵体现了刘勰主张取法儒家经典,从经典中汲取营养的态度。在思想上要庄严肃穆、古朴端庄;在字句的使用层面要向经书学习,从而达到字句清英、音节清切、篇章清靡的效果。

三、《文心雕龙》后以“清”论文的发展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大规模以“清”论文的影响首先体现在稍后钟嵘的诗歌评论著作《诗品》中。蒋寅先生指出:“曹丕论诗赋的审美特征曾独标‘丽’字,陆机附以‘清’而成‘清丽’,以为文章美的共同标准,刘勰这里又将它从‘文章’中剥离出来,独归于诗,遂使‘清’在诗中的地位得以确立。”[11]《诗品》承续《文心雕龙》,大量用“清”字论五言诗歌,全书中“清”字出现了近20次,如:嵇康条“然讬喻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12]鲍照条:“然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12]到盛唐时期,“清新”的这一内涵又影响到了诗人李白和杜甫。李白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作为自己的风格追求。杜甫用“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来评价李白的诗歌创作,同时自身也有很多诗句体现了他对清新诗风的追求:例如“诗清立意新”“更得清新否,遥知对属忙。”到了晚唐,司空图所作《二十四诗品》中特立“清奇”一品,体现了其对“清幽”诗境的追求。宋代,“清”的内涵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苏轼很注重对“清”风格的追求,常常以“清”论诗,如“清诗五百言,句句皆绝伦”;范温把“清”作为诗歌的主要风格之一;张炎把“清空”作为词的理想境界。元代,方回进一步发展了“清新”这一内涵,提出了新的看法:“非清不新,非新不清,同出而异名,此非可以体用言也。”他对“清”和“新”的关系重新进行了思考,认为“清”和“新”密不可分,是同质的关系。诗人元好问也注意到了“清气”对于诗人的珍贵,并主张诗人从自然中吸收“清气”,用来助推自我的诗歌创作。明清时期,“清”在诗歌评论领域中更是频繁出现:胡应麟在《诗薮》中对“清”的强调,提出了诗歌应做到格清、调清、思清、才清;竟陵派代表人物钟惺提出了“诗为清物”说;袁枚提出了“诗贵清真”说等,都体现了后世诗论家对“清”这一概念的关注。

四、结语

刘勰既站在经典的立场上尊古守古,又着眼于文学的发展角度力主创新,求新求变,而“清”这一概念的内涵正好很好地兼顾这两方面。因此,“清”在《文心雕龙》中得到了大规模的使用。在这样的前提下,刘勰对“清”的使用做了进一步开拓,上至对理想文风的追求,下至文章写作时的构思立意,赋予了“清”新的内涵。在《文心雕龙》之后,“清”在由唐代到清代的整个中国古代诗学史上都不曾缺席,代表了中国古代诗学独特的审美趣味。最后,由于“清”本身广泛的包容性和极强的派生性,对其不同时期审美内涵的研究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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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王承斌.“清”:作为文学审美范畴的确立[J].宜宾学院学报,2011.

[11] 蒋寅.古典诗学中“清”的概念[J].中国社会科学,2000(1).

[12] (晋)陆机,(梁)钟嵘著;杨明撰.文赋诗品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