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笔下的北京城市书写研究

2024-11-02 00:00刘双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1期

[摘 要] 老舍有浓郁的“北平情结”,这是其进行文学创作的心理动因。他的经典文学作品都是以北京为背景的,如《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等。老舍运用通俗易懂、幽默风趣的方言,表现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展现个体在历史变迁下的命运,绘制了一幅丰富多彩、色彩斑斓的民俗文化画卷。另外,他本着力挽狂澜的目的,承接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以较为温和的态度来剖析国民性痼疾,对潜在的社会问题进行审视和观照。在中西方文化碰撞的时代,老舍在帮助本土文化走出去的同时,也对中国现代化步伐有着深沉的反思和崭新的期冀。

[关键词] 老舍 北京 城市形象 文化审视 国民性

[中图分类号] I20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1-0101-04

当提到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老舍笔下的“京味儿”文学值得一提。赵园在《北京:城与人》中对京味文学的特质有着权威性的解说:“‘京味’是在人与城间特有的精神联系中发生的,是人所感受的城的文化意味。‘京味’尤其是人对于文化的体验和感受方式。”[1]在《四世同堂》《茶馆》《骆驼祥子》等文学作品的写作过程中,老舍从文化视角切入,以富有特色的北京方言和口语,分析国民形象和民族性格,展现北京这座城市的独特风貌。老舍的北京城市书写主要以“北平情结”为创作缘起,由北京人、北京城、北京话三个方面展开,其作品不仅有着深厚的地域文化底蕴,也是时代的一面镜子,更是中国走向未来的指明灯。

一、浓郁的“北平情结”

老舍对故乡北京是喜爱的、怀念的、眷恋的,“北平情结”是他创作小说的心理动因。记忆中的北京为老舍的创作提供了不竭的创作源泉,真实鲜活的生活图景是其文学创作的缘起。老舍在 《三年写作评述》中谈到:“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酸梅汤、杏仁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是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现在我的心中。”[2]因此,老舍文学作品中的地名大都是真实存在的,且多集中于北京的西北角,比如《骆驼祥子》中的西安门大街和西山,以及《四世同堂》中的小羊圈胡同和西直门外护城河等,这些地方自然成为老舍笔下最熟悉的写作背景。他作品中的很多细节都是20年代前期北京社会的投影,早期记忆的再现和升华形成了作品中特有的“京味儿”。

初在异乡留学的老舍,更多的是对北京的怀念和异乡的寂寞,他在脑海里不断地回忆北京的一切,包括北京的民俗风情、自然节令、饭菜糕点等。在这种心理驱动下,北京已成为他审美创造中经常性的刺激,引发冲动的驱动力、灵感的不竭之源。老舍自述成为作家的契机正是如此:“小说中是些图画,记忆中也是些图画,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图画用文字画下来呢?我想拿笔了。”[3]当这种思乡情绪和寂寞感情愈发浓厚,他就会创作出更多的作品来实现自己的精神对话,达到心灵的慰藉。

二、全方位、多元化的北京城市书写

伦敦留学和赴美讲学的经历让老舍清楚地意识到:外国朋友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和了解仍旧停留在几百年前,对中国百姓的印象有很深的误解。他在《老舍自传》中讲到“我们对外的宣传,只是着重于政治的介绍,而没有一个文化的介绍”[4]。故老舍借以通俗易懂、幽默风趣的北京话,将自己的“北平情结”巧妙地融合进北京城市书写之中,真切地写出了历史巨变中北平各阶层市民的生活样态[5],生动地描绘博大精深、多姿多彩的风土人情,试图让真正的中国文化走向世界。

1.北京人:底层市民的描摹

成长于社会底层的老舍遵循京味小说的现实主义写法,在小说中着重塑造底层市民的形象,并以独特的人文情怀表现其悲惨命运。祥子作为从年轻力壮、正大光明、不争不抢的高等车夫沦落为玩物丧志、得过且过、瘦弱肮脏的低等车夫的典型,完整地体现了底层人民与命运抗争苦苦挣扎,最后妥协、屈服于命运的过程。小福子就像是社会上的一根浮萍,无依无靠,母亲死后为了生活选择了下三流的工作维持生计,最终因经不住糟践而自杀。老舍在这里将底层人民悲苦的生活撕裂开来展示在读者的面前,这是他对个人主义奋斗者沉沦于逆境的哀叹,也是他对现代城市文明给贫民带来肉体和精神双重伤害的深深忧虑和警醒。

同时,老舍塑造了保守、中庸和怯懦的市民形象,以更加理性和客观的视角去看待市民群体。他们负载着传统文化思想的包袱,性格保守怯懦、谨小慎微,待人接物秉承中庸之道。《离婚》中的张大哥不敢突破、知足认命,谨慎地守着以前的规矩,对待生活中的事情也是得过且过,千方百计地保持自己的宁静生活。《四世同堂》里的祁老太爷,主张一切事情“忍”为先,怯懦地回避与政治有关的一切纷争,只希望看到四世同堂的和睦景象。老舍通过这类人物的刻画,展现了人们在生活本能面前的妥协和摇摆,也揭示了市民形象思想狭隘和自私愚昧的本质,对北京人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进行了审视、观照和批判,进一步折射出他对民族性格的反思。

2.北京城:立体、多面的古城形象

老舍从人物活动的多条路线、丰富多彩的民情风俗、自然风貌的生动展现等不同角度,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活”的北京城。北京像真真切切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立体空间,人物在北京城中自由地组织活动,编织着灰色或彩色的命运。

2.1明确清晰的多条人物活动路线

老舍作品中的真实地名多达200多个,在他的作品中人物活动的路线记述得十分清晰。《骆驼祥子》中七条人物活动的路线都描写得十分细致,写出了人物活动的渐进过程和具体方向。如祥子拉着曹先生由西城回曹宅时,在南长街中了埋伏,路线大抵是“西城—西单—西长安街—长安牌楼—新华门—南长街口—中山公园后门—北长街北口—进小胡同—黄化门—左宅”。另外,《老张的哲学》中也有十一条行动路线的描写,语句中穿插着对其他事物的捕捉,如天上的云、街上的人、桥下的水和草、四牌楼的小吃等,为原本枯燥无味的路线增添了几分情趣。这样一来,它不再是地图上抽象的点、线、面结合体和死沉刻板的地理图示概念,而是可以直接浮现在脑海中的街景路线。

2.2丰富多彩的民俗风情画卷

老舍对优秀传统文化有发自内心的归属感,他常借民情风俗来反映老北京人的生活,巧妙地构成了极富京味儿特色的作品背景,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意蕴和文化内涵。他将民情风俗零星地点缀在《骆驼祥子》的行文中,如祥子重新回到曹先生家干包月时的新年场景:“在晴朗无风的时候,天气虽是干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颜色:年画,纱灯,红素蜡烛,绢制的头花,大小蜜供,都陈列出来。”[6]这些传统元素作为春节的象征,使热闹的气氛透过文字迸发而出,呈现出一幅喜气洋洋的庆贺春节图。此外,老舍用了1000多字的篇幅来写庙会上的盛况。卖纸扇的、叫卖水果儿的、吆喝扒糕和凉粉儿的、卖花儿的、扭秧歌的、敲锣鼓的、挑箱笼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商品、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以及清脆响亮的吆喝声,让本就生机勃勃的春日多了一份热情和兴奋。

一方水土养一方文化,老舍善于挖掘令人耳目一新的社会风俗,如洗三、抓周、办丧事等。老舍在《正红旗下》中对“洗三”的描写生动鲜活、幽默风趣,不仅写到了父母邀请宾客和接生婆白姥姥的客套话,也细致地写出给我洗三的具体动作和唱词,可谓面面俱到。如白姥姥为“我”洗礼时的祝词:“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作知州。”[7]洗罢,还要用姜片和艾团灸一下全身各个关节,用大葱打三下,祝福孩子聪明伶俐。他对这些民情风俗的描写,既为作品增添了一些风趣,同时又给后辈留下了丰富的社会史料。

2.3自然风貌的生动展现

环境是影响和支配人物行为的重要因素,老舍很注重自然风貌和人物处境相得益彰,他用充满感情的笔调将环境和人物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骆驼祥子》中他着重描写了具有明显指向性的天气和气候的变化。车夫们每天都奔波在大街小巷,颠沛流离,通过对极端天气的描写来烘托他们的不易是最为巧妙的写法。如对狂风的描写惊心动魄:风吹弯了路旁的树木,撕碎了店户的布幌,揭净了墙上的报单,遮昏了太阳……老舍通过排比的手法将狂风拟人化,这富有气势的语句更写出风的狂暴和惨烈,也将祥子生活的苦难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月牙儿》中的“月牙儿”这一意象在文中反复出现,但它的每次出现都体现着不同的情绪,也暗示着主人公的命运起伏不定。当月牙儿出现在四周漆黑的夜晚,周围只有一圈微弱的、浅金色的冷光时,主人公的心情便是低沉的,命运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当月牙儿清亮、温柔,散发着软光,又伴着微风和花香时,主人公的心情便是轻松的、愉悦的,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纯净和充满希望。由此可见,一切景语皆情语,“月牙儿”的变化作为故事场景不仅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而且也是推进人物情绪变化的一条隐线。

3.北京话:亲切、恰当、新鲜、活泼的京味儿

老舍的生活经历使他从小接触到下层人民的生活,对北京方言的掌握和运用更是了然于心。他通过对语言的提炼与加工,准确传神地描摹了北平下层社会群众的口语习惯和文化心理状态,将亲切、清新、恰当、生动的京味儿表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口语副8WO9ICR7rxqI0OZHblSE2Q==词的运用使语言更有感情色彩。如虎妞把祥子从曹宅里叫出来时说:“怨不得你躲着我呢,敢情这儿有个小妖精的小老妈儿。”北京口语里的“敢情”是指发现原来没有的情况,也有情理明显、不必怀疑的意思。在这个情境下,“敢情”一词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虎妞酸溜溜的心情和对祥子的强烈不满。其次,儿化韵的使用让语调更富有地方特色。如《四世同堂》中,“跑堂的——一位三十多岁,每说一句话,必笑一下的,小矮个儿——皱了皱眉,又赶快地笑了一下。”[8]这里的“个儿”不是用作量词,而是形容人身材比例的词,当然在北京话中还会有“高个儿”“瘦个儿”等,这样就比单纯的高、矮、胖、瘦读起来更为风趣,透露出鲜活的老北京的味道。

老舍摆脱扁形人物的写法,写作时尽量选取与人物形象贴近的语言风格,使其笔下的人物更加个性和灵动。祥子第一次丢车后只说了三个字:“凭什么?”便将其丢车后的无奈、痛苦、愤怒、抗争等各种情绪凝聚在一起,一语中的,体现了他坚韧要强、不安于现状的性格特点。《茶馆》中的王利发这个顺民形象就在与房东秦仲义有意涨房租的较量中展现得活灵活现。“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来一趟,我跟他商量”,单是这句话就刻画出了王利发待人接物圆滑、谨小慎微、委曲求全的性格特征。这样,王利发的话语充满了市井气息,也体现了北京口语的通俗性,做到干净利落和生动纯熟,浸透了北平文化底蕴,这也是“京味儿”的重要表现。

三、深层次、多角度的现代中国反思

如果说,老舍对北京的地理环境和民情风俗进行全面的描写,是为了撕掉国外学者对中国的固化标签,让更多的人认识到真正的中国,那么对国民性痼疾以及潜藏的社会问题进行审视则是为了给现代中国发展的内在理路指明方向。他试图以旁观者的身份去探索民族性格和国家命运,从而揭示出各种社会问题的本质和根源,努力寻找现代中国的出路。

老舍会一半恨一半笑地去看世界,他用较为温和的态度去思考国民性,在以同情的态度去看待勤劳善良却又无路可走的底层市民时,也会以“泪中带笑”的手法去讽刺和嘲弄保守懦弱和愚昧中庸的老派市民。《抱孙》里的王老太太依旧保持着较为落后的思想,在儿媳妇儿生产的过程中闹出不少笑话,导致儿媳和孙子都死了。再如《四世同堂》中的祁瑞丰,整天无所事事,从不关心国事和家事,每天只想着怎样攀附荣华富贵,毫无责任感,也不懂人格和尊严。老舍对祁瑞丰这类人物的态度是嘲讽和不屑,他认为即便我们做不了什么,也不能苟且地活在这个世上。同时,解构内在的国民性的重要一环在于对礼仪规矩的剖析,如《正红旗下》中的大姐在长辈面前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而且笑容始终不懈地摆在脸上。这种行为表面上是尊重长辈,实则是思想陈旧的产物,是封建礼教的附属品。老舍对大姐的命运表示深切的同情,但也对她这种近乎苛责的行为进行深刻的揭露和反省。他对这些日常礼节的描写,不是完全地欣赏,而是以十分冷静的态度在审视,礼仪规矩内化为人的精神品格,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自由发展的可能性。

老舍并没有完全沉浸在民族性格的挖掘上,也揭示了存在的社会问题和时代本质。首先,他揭露了社会上层对普通百姓的压迫。无论是每天抛洒血汗、来回奔波的车夫,失去工作、辗转难安的小巡警,还是为生活所迫、沦为娼妓的母女二人,他们所遭受的压迫和侮辱实际上都与不公平的社会制度、腐败的社会统治密切相关。旧社会上层会凭借自己的权力,剥削贫苦市民的财产,销毁其对生活的希望和向往,使其一步步走向生命的深渊。其次,老舍对不合理的婚姻进行了深入的讽刺和反思,“老舍笔下的男女性间的关系实际上成了买卖婚姻和‘媒妁’势力的合成品”[9]。《骆驼祥子》中的军官所到之地,必以金钱买一个黄花闺女,建立关系后便随手弃之,如年仅十九岁的小福子被父亲变卖给军人,后被军官抛弃。《柳家大院》中的王家媳妇成为男人的“出气筒”,在看客麻木冷淡的态度中丧失了年轻的性命,成为封建伦理纲常的殉葬品。老舍将女性放在家庭环境中展现她们的生存状态,用一种理性的眼光来审视这场由家庭暴力引发的悲剧,强烈地谴责男尊女卑的观念和行为,破除荒诞的婚姻观念。

总体来讲,老舍反思和批判了以北京文化为温床而衍生的各种社会问题,包括封建伦理纲常下人性的扭曲、统治阶级的黑暗对人性的抹杀以及怯懦冷漠的看客形象。他以一种较为理性的视角通过典型个例反映出整个社会的普遍状况,以小见大地深入挖掘这些社会问题产生的原因,寻求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和途径,试图为处于东西文化交汇期的中国指明方向。

四、结语

“北平情结”是老舍进行创作的心理动因,北京始终都是他文学创作的不竭源泉。老舍惯用简单质朴的北京地道方言,描绘老北京城的民俗风情,让更多的海外读者认识到真实的中国。此外,老舍以一种自觉的姿态承担责任,以市民群体为中心引申到整个社会阶层,表现历史主体在时代变迁下的命运,并对浸润其中的文化韵味进行挖掘和审视。在承接鲁迅先生对国民性犀利批判的基础上,老舍用“含泪的笑”解剖国民性弱点,以超前的历史眼光寻求帮助中国现代化转变的方案和路径。

参考文献

[1] 赵园.城与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 老舍.老舍谈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3] 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4] 老舍.老舍自传[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

[5] 季剑青.老舍小说中的北京民俗与历史——以《骆驼祥子》《四世同堂》为中心[J].民族文学研究,2015(1).

[6] 老舍.骆驼祥子[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

[7] 老舍.正红旗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

[8] 老舍.四世同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9] 赵园.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J].文学评论,1982(2).

(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