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荆州乡村长篇小说述评

2024-11-02 00:00吴汉平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1期

[摘 要] 目前学界有关陈应松小说的文学研究多以其神农架系列小说为研究对象,而相对少地论及作家除神农架系列之外的其他小说。本文以陈应松三部荆州农村生活背景的长篇小说《失语的村庄》《还魂记》《天露湾》为具体研究对象,试图更全面完整地审视和理解陈应松的文学创作,填补相关领域的研究空白。

[关键词] 陈应松 荆州 乡村 长篇小说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1-0011-04

陈应松是出生于长江中游荆州水乡的全国知名作家。自新世纪初以来,陈应松以神农架山区为叙事背景创作的系列中短篇小说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与文学评论界的关注。近年有关陈应松小说的文学研究多以其神农架系列小说为研究对象,而相对少地论及作家除神农架系列之外的其他小说。本文以陈应松三部荆州农村生活背景的长篇小说《失语的村庄》《还魂记》《天露湾》为具体研究对象,试图更全面完整地审视和理解陈应松的文学创作,填补相关领域的研究空白。

一、《失语的村庄》:怀乡与回忆

陈应松20世纪50年代生于湖北省荆州市公安县黄金口镇,这里是荆江分洪区的腹地,河道纵横,湖泊众多。陈应松从小熟悉乡镇农村生活,高中毕业当过下乡知青、电厂工人、水运公司船工,他在业余时间坚持写诗发表,后来成为在公安县乃至湖北省都小有名气的诗人,也因此被武汉大学特招,正式走向文学道路。陈应松80年代到武汉后从写诗转向写小说,他最早的小说大都是写他熟悉的水乡生活。在这些小说里,陈应松虚构了一个叫“郎浦”的地方,这一地名似乎源自荆州地区的一个古渡口名“刘郎浦”。鲁迅书写故乡的鲁镇系列小说影响了陈应松的早期小说创作,如写乡村无赖的《刘南复》和写乡村知识分子的《乡村即景》《归去来兮》以及写作者回乡经历的《大寒立碑》等,在取材和立意上都能和鲁迅的《阿Q正传》《孔乙己》《故乡》等经典名作形成有趣的对照。

1996年,陈应松发表了他第一部长篇小说《失语的村庄》。小说讲述了郎浦地区一家农民的日常生活。村民开隆勤劳本分但家庭贫困。儿子没钱读书几次退学,女儿也离家出走打工。早年间村里因为搞土地原田化,推平了他父亲的坟。人过中年的开隆想挖出父亲的遗骨重新安葬,但只在地里挖出了古代妇女的遗物。从此开隆开始头疼失语,并时常见到鬼魂。妻子和女性亲属认为是古代遗物的秽气让开隆中了邪,用乡间巫术给开隆治病但没有效果。村医的土方子、镇卫生所的中药也无济于事,县医院也无法确诊病因。最后开隆来到省城武汉做脑部手术。手术失败了,开隆的灵魂终于魂归故里,获得安宁。开隆生病治病的故事仅仅是叙事主干,整部小说采取了多重视角的叙事方式,由开隆和妻子、儿子、女儿、亲戚、邻居、村医等不同人物(甚至还包括一只有灵性的家猪)不断交替进行第一人称视角叙述,每个村民都有自己的生活故事和内心独白。《失语的村庄》是一部现代主义的文学文本,其散文化、碎片化的叙事方式不仅对普通读者的耐心是个巨大的挑战,连文学评论家也直言它是一个难读的长篇。但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重读这部陈应松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却不难发现它已经具备了陈应松日后藉以成名的神农架系列小说中的诸多文学要素。

首先是书写者的底层立场。90年代中期,来自乡村的陈应松并不适应自己在武汉的城市知识分子生活,反而对于底层人民有更强的身份认同,这也体现在他的“底层写作”作品中。《失语的村庄》是一部完全以底层农民视角进行第一人称叙事的乡村小说,这和鲁迅的故乡小说存在很大的不同。鲁迅本人没有底层社会的生活经验,他的小说中,故事真正的主角往往是作为启蒙知识分子的“我”,而底层人民如闰土和祥林嫂作为“我”的观察对象,与“我”这个“少东家”已存在无法交流的隔膜。《失语的村庄》则源自陈应松刻骨铭心的底层生活真实体验。这部作品表面上明写开隆一家,深层次上则暗写陈应松自己的家庭生活回忆。主角开隆身上就有很多陈应松父亲的影子。根据陈应松的回忆性文字如散文《大寒立碑》等可知陈应松父亲是江西人,解放战争时期流落到公安县黄金口镇成为当地人的上门女婿。父亲一直改不了江西口音,与当地人交流困难,也因为是外乡人被当地人歧视,因此进入寡言少语的失语状态。这和小说里的开隆是上门女婿也患上了失语症是一致的。而小说中开隆儿子锁子的第一人称视角叙事情节也是来自陈应松自己的童年乡村生活。在《失语的村庄》这部作品中,陈应松已完全脱去了自己的精英城市知识分子身份,直接以底层农民第一人称叙事的形式为当代的“闰土”们发声,从而确立了自己此后一直坚持的底层书写立场。

其次是回归自然的乡土意识与生态美学。陈应松在公安县的乡野中度过了他虽然清苦但不失童趣的少年时代,他从骨子里热爱乡村,渴望回到乡村。他曾在访谈里说:“我是一个非常厌恶城市的人,在我的作品中看得非常清楚。我对城市没有任何好感……在城市我像死了一样,到乡村我就活了。”荆州是楚文化的腹地,而诞生了“公安三袁”的公安县更是文学之乡,陈应松从小浸润在浓厚的荆楚文学传统中,荆州水乡柔美的自然风景则滋养了他的诗情。《失语的村庄》中开隆儿子锁子的第一人称视角叙事几乎是陈应松童年乡村生活的写照。他借开隆儿子之口吻深情地写道:“我坐在朗浦最高的枫杨树上,想着这些。我身披寒秋,心潮难平。我是枫杨树上的国王。当你看到一只或更多只羽毛华丽的灰喜鹊向你飞来时。没有比这更快慰的。而云隙偶尔射向你的阳光,把你痴迷眺望的样子镀上一层金色,温暖无比。更远的地方是县城。比县城更远的是省城。姐姐就向那个方向走过去了。我听说所有的算命瞎子都要人往那个方向走,那个方向有财有喜。连候鸟都是往那个方向走的。而我就是一只留鸟,一只灰喜鹊。我也筑巢于枫杨树,让心情飞翔,苦恋故乡。”[1]此外,书中结尾处开隆灵魂归乡的诗化梦幻段落也强化了这种回归自然的乡土意识。

最后,作品的现实意义是对于当时“三农”问题的关注。《失语的村庄》将时间设定在90年代,说明陈应松的创作意图不仅仅是写一部自传性的怀旧作品,而是从自己的农村生活体验出发,关注当时更普遍的“三农”问题。《失语的村庄》全书涉及不同村民叙述者遭遇到的农村问题有农村贫困、农民负担重、教育医疗水平落后、村民文化素质低、乱收费、城乡差距、农民工进城等问题。但由于此时陈应松已经离开农村到武汉生活十多年,他对于农村生活的了解多还是凭借对自己青少年时代的记忆,这使他对“三农”问题的描写比较虚化,揭示不够直接(例如:全书中没有出现一个村干部),更多的是在内心层面上描绘在90年代城市经济高速发展背景下作为弱势群体的底层农民无助失语的生存与心理状态。

二、批判现实主义的魔幻叙事:《还魂记》

21世纪之初,陈应松赴神农架挂职锻炼体验生活,被神农架壮美的自然风光和山民贫困而坚韧的生活状态所震撼,他扎根神农架写作数年,以神农架系列小说轰动文坛,成为全国知名作家。2009年,陈应松主动要求回到家乡荆州挂职体验生活,此后他跑遍了荆州所有县市、乡镇、村庄,积累了大量写作素材,创作了新的“野猫湖”系列小说。在这些小说中,强烈的忧患意识影响了作品的文学风格,如同夜晚野猫的嚣叫令人沉痛不安。

2015年,陈应松发表了第二部以荆州乡村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还魂记》。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一个服刑人员临死前灵魂还乡的故事。全书以《狂人日记》的方式开篇:“本人喜好在乡野乱窜。某日,雷电交加,被暴风阻隔,在野猫湖一荒村破舍避雨,发现一墙洞内,有一卷学生用的作业本,已发黄破损,渍痕斑斑,字迹杂乱,难以辨认。细看是一本手记,为一野鬼所作,文字荒谬不经,颠三倒四。带回武汉后稍加润饰,每段文字附上小标题,公之于众,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仅此而已。”[2]这里又可以看到鲁迅小说对陈应松的深刻影响。故事讲述“我”被村长陷害入狱二十年,临出狱前夕被其他囚犯殴打致死,但“我”的灵魂仍然顽强地回到了故乡“湖北省公安县野猫湖黑鹳庙村”,在自己胞衣所埋之地还魂现身。“我”已无法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只看到一个破败的故乡:土地凋敝,湖水变臭,到处野猫野狗,学校变成养鳖场,祖坟面临拆迁,整个村庄将在权力和资本的支配下被改造为度假村。“我”也目睹了村长、潘局长等人以权谋私,留守老人孤立无援,留守妇女受尽凌辱,留守儿童纵火为乐,传统乡村伦理在权力和资本的支配下解体。小说最后,“我”不仅无法帮助村民摆脱困境,反而被作为恶鬼被愚昧而麻木的村民们烧死,“我”的灵魂在大火中灰飞烟灭。

《还魂记》延续了陈应松的底层叙事风格和对“三农”问题的关注,用一个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鬼故事表达了作者对于故乡现代化进程的沉重忧思。小说中所触及的许多农村问题来自陈应松在荆州农村的亲身调研,“我”这个离乡二十年的归乡孤魂的视角其实正是陈应松本人离乡多年后回乡的观察者视角。和《失语的村庄》相比,《还魂记》的叙述角度和对象都发生了转变。前者是以家庭成员的内心独白形式进行多线叙事。后者则是一个游魂以超自然的角度进行漫无边际的鬼魂叙事。前者书写的文学形象仅限于一个村民家庭的内部,而后者的书写对象则扩大到整个村庄甚至村外,除了普通村民,还有留守儿童、福利院长、流浪者、上访者等等。相比《失语的村庄》全书没有出现过村干部的形象,《还魂记》中的村长、潘主任等各色官员则是着重描写的人物形象。村镇干部既是村民的当家人,又是政府的代理人,同时也是具有发家致富欲望的村民,这使得村干部成为一个复杂的文学形象。《还魂记》里,陈应松通过村长、潘主任等乡镇干部的刻画毫不留情地指出乡村发展中的一些乱象常常与乡镇干部不可告人的私欲有关,这相比《失语的村庄》中仅仅停留于展示底层苦难更加尖锐深刻。

《还魂记》也延续了作者回归自然的乡土意识,在此基础上还增加了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荆州自古以来是楚文化腹地,作为“信巫鬼,重淫祀”的楚人后代,陈应松从小就在乡野生活中接触到楚巫文化风俗的遗存。作为诗人他曾发表过《楚国浪漫曲》《楚人浪漫曲》等关于楚文化的绚丽诗篇,在《失语的村庄》里他也写过关于鬼魂和巫术的内容,这些内容在《还魂记》中得到了更集中恣意的文学表现。小说中荆楚民俗“吊冤”“破血盆”“坐棺”“跳丧鼓”“守灵”“过阴兵”“守魂”等巫鬼情节比比皆是。“还魂”这一情节设定也来自陈应松小时候听过的荆州鬼故事:“我”的灵魂在故乡游荡,因为碰到了自己的“养生地”(人的胞衣所埋之地)就可以还魂现身。只有还乡才能还魂,带有地域文化特色的鬼魂叙事就这样与乡土意识、还乡叙事有机结合起来。《还魂记》中的乡村虽然已经破败,但“我”仍然将其作为自己的精神栖息之地:“我走在自家地里的土埂上。我背着手,像一个老农。秧田漠漠,白鹭飞。连野草都在自在地摇晃着,在风中。水田里没有一点杂草,但秧苗自然整齐,一垄垄的白水,映照着天空。如果活着,种地,我会感谢苍天。我会在清晨背着犁,叱牛,踏着最后的月光归来。我会在中午小憩,睡在柳树下,啃一颗瓜。草帽盖在脸上。我会在最疲倦的时候回家,走在村道上,看鸟返巢。我会在沟渠里捉虾。在水田梗的洞中掏鳝鱼和乌龟。我会吃自己碾出来的新米,睡在清香的稻草上想女人。”[3]作家就这样一方面通过乡村的破败书写表达对乡村发展乱象的忧思,另一方面也通过对自然美学和生态美学的书写表达了回归自然回归家乡建设美丽家园的意愿。

三、新农村建设的史诗:《天露湾》

21世纪之初,随着中央政府对于“三农”问题的关注,以及取消农业税、乡村治理、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等一系列新农村建设举措的出台,全国广大农村的生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历史变化,这一巨大变化也必然反映在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之中。2022年,陈应松发表了他的第三部荆州乡村长篇小说《天露湾》,讲述了荆州平原上天露湾村的村民发展葡萄种植产业,为天露湾的农业转型找到新出路的故事,这是一部正面反映荆州农村三十年变迁的史诗性文学作品。

与《失语的村庄》的怀旧叙事和《还魂记》的魔幻叙事不同,《天露湾》是以纯粹的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其中塑造了一系列令人肃然起敬的新型农民形象。小说主人公金满仓是个善于学习、敢于探索的村民,他不满足于种植稻谷与棉花,去外省学习葡萄种植技术,后经过艰难曲折,终于推翻了教科书上长江以南不能种植葡萄的说法,带领村民实现了天露湾村的农业转型。作者也突破了自己以往作品中对村干部的复杂形象塑造,小说中的村干部形象是正面积极的,金满仓等村民的葡萄种植事业从一开始就得到了以村支书洪家胜为首的村干部们的鼎力支持,后来更在县委领导赵向明的支持下向全县大力推广。洪家胜之子洪大江则是新一代年轻农民的代表,他在高校学习先进农业技术后回到家乡,走高科技生态农业之路,生产无污染高端葡萄产品,并发展葡萄酿酒与生态旅游产业,使天露湾成为全国闻名的生态葡萄种植培训基地。小说取材于荆州公安县“江南葡萄第一村”的真实故事,主要人物都有现实原型,作家在这些真实人物的身上见证了新时代农民的开拓奋斗与创造精神。作家在后记中不无感慨地写道:“农民,大地的雕塑家和魔术师,我却像故乡寒碜的旧影。”“农民在这个时代是多么伟大,他们创造了幸福。也创造了一个种植的神话。”“一个时代,一片土地,当他诞生神话和传说的时候,壮美的历史就开始了。”[4]《天露湾》中的农民形象与作者前两部荆州乡村长篇小说中困苦无助的底层农民形象构成鲜明的对比,作品精神气质的变化源自农村现实的巨大变化,源自党和国家领导下的农村脱贫、乡村治理、新农村建设工作的巨大成就。

《天露湾》承袭了作者之前长篇小说中的归乡意识与生态美学。作者在书中生动地描写了荆州农村的日常生活,从四时风景到家常饮食,从地方方言到民间风俗,都有大量的文学体现,他表示:“《天露湾》是我的一部家乡书,是一个关于故乡和土地的故事。这个小说的灵感来自家乡,也来自生活……葡萄和家乡只是一个背景,我就是想写一群农民,写两代农民,他们对土地的感情,他们为美好生活奋斗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小说在金满仓创业故事之外的另一条情节主线是金满仓女儿金甜甜与洪家胜儿子洪大江的感情故事。金甜甜和洪大江本来是青梅竹马,但在高考后离开家乡去了不同的城市,因为各自不同的人生际遇而分离,最终两人都厌倦了城市,不约而同地回到了故乡,实现建设生态家园的理想,故乡成为他们的精神归宿。金甜甜与洪大江在现实中都有真实原型,这两个文学形象也寄托了作者对新一代农民和农村生态文明前景的美好愿望。

四、结语

纵观陈应松的荆州长篇三部曲,从《失语的村庄》的童年怀旧到《还魂记》的批判现实再到《天露湾》面向未来生态文明的书写,作家在其写作中实现了自己的文学追求,就是“用文字重新发现故乡,重新发现土地,重新发现农民。再通过故乡的书写,重新发现自己,重新发现文学,重新发现作家与故乡和土地的关系”。三部长篇小说为中国农村题材的写作提供了具有独特风格的文学样本。

参考文献

[1] 陈应松.失语的村庄[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

[2][3]陈应松.还魂记[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

[4] 陈应松.天露湾[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

(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