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藻海无边》是英国作家简·里斯的代表作,通常被认为是《简·爱》的前传。在这部小说中,里斯以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的视角讲述了《简·爱》中阁楼里的疯女人不为人知的往事。本文运用女性哥特理论,从人物塑造、叙事视角和言说两个方面分析《藻海无边》作为女性哥特小说的基本特征及意义。
[关键词] 《藻海无边》 简·里斯 女性哥特主义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1-0015-04
简·里斯(1890—1979年),出生于西印度群岛的多米尼加,父亲是威尔士人,母亲是多米尼加的克里奥尔人。作为一名混血儿,她自幼饱受歧视与谩骂。尽管出生于多米尼加,土著黑人却因其肤色将她视为入侵者。16岁时,她随父亲迁居英国,被当地白人称作“西印度群岛人”,受到排挤诬陷。她的经历与《藻海无边》中的主人公惊人的相似。无论是在白人群体还是黑人群体中,她都被排斥在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种矛盾影响了她的人生观和写作观。
简·里斯一生出版了六部长篇小说和四篇短篇小说集。《藻海无边》是她最后也是最成功的作品,受到欧美评论家的广泛关注。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从后殖民与女性主义角度解读了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如“疯女人”与她的黑人玩伴之间的认同关系、黑人奶妈克里斯托芬在小说中的作用等[1]。萨沃里(Elaine Savory)从空间变化角度切入,研究地理位置与身份地位的关系[2]。然而,国内对里斯的关注和研究,仍相对缺乏。王菲菲、周媛媛将《藻海无边》视为《简·爱》的前篇,研究这两部作品的互文性[3]。林斌楠、王艳萍从“杂糅”角度出发,探究了女主人公身份的矛盾性与复杂性[4]。很少有学者从女性哥特角度来解读它。《藻海无边》是一部充满女性哥特元素的小说,本文试图从女性哥特的视角,从人物塑造、女性哥特视角和言说两个方面进行研究,展现出里斯作品中女性哥特手法的无限魅力。
一、概念
“哥特”一词最早指德国的一个日耳曼部落,这个部落以残暴、野蛮著称。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哥特风格成为一种有象征意义的建筑风格,被赋予野蛮、黑暗、恐惧和超自然等延伸含义。直到18世纪,“哥特”一词才开始与文学联系在一起。1764年,随着霍勒斯·沃波尔的《奥特兰托城堡》的出版,哥特小说正式成为一种文学类型。在此后的百年中,哥特文学也不断地吸收和改造着其他文学形式,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
20世纪中后期,受女性主义的影响,许多女性作家创作的哥特小说被重新发现和评价。1977年,英国女权主义评论家艾伦·莫尔斯在其著作《文学女性:伟大的作家》中首次提出“女性哥特”这一术语。在她看来,“女性哥特”就是“女作家以‘哥特’这种文学形式创作的作品”[5]。至此,性别视角进入了哥特文学的研究范畴。这不仅为女性主义文学的研究开辟了新空间,也丰富了女性主义的内涵[6]。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学评论家认为艾伦·莫尔斯对女性哥特式的定义过于简化,现在的女性哥特多指女性作家为表现女性意识而创作的哥特式小说。
二、《藻海无边》中女性哥特的人物塑造
在传统哥特小说中,作家塑造的人物较为单一。女性人物多为美丽柔弱的少女形象,是男性的陪衬。她们受到暴君的虐待,却也只是消极地等待英雄的拯救。男性人物多为具有传奇色彩的“恶棍英雄”类角色。这类男主人公具有强烈的反叛精神,敢于与整个世界作斗争,他们的行为往往带有明显的暴力特征[7]。这类角色是父权制家长的写照,他们通过精神或身体上的暴力迫害女性,使女性臣服于他们[8]。而在女性哥特小说中,女性人物是作者关注的焦点,她们既是男性侵害的对象,也是具有自我人格的独立个体[3]。与传统哥特作家塑造的人物相比,女性哥特作家笔下的人物更为饱满、立体。在《藻海无边》中,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不再是消极等待英雄拯救的受害者,她一生都在不断地寻找自我意识,从未完全向压迫妥协。男主人公罗切斯特也不再是传统哥特小说中的“恶棍英雄”。他也是父权制下的受害者,既有可恶,卑鄙的一面,也有可怜,善良的一面。
1.安托瓦内特:囚禁的勇士
在《藻海无边》中,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是悲惨的受害者,是被主流社会排斥在外的“边缘人”。她有着传统哥特小说女主人公那样悲惨的童年,被操纵,被压迫,但她从未完全屈服。
作为一个混血儿,安托瓦内特是西印度群岛土著黑人眼中的他者,也是欧洲和英国所排斥的对象。孤独和痛苦困扰着她,加之母亲的冷漠,安托瓦内特极度缺乏安全感。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喜欢趁妈妈梳头时借口走近她身边,认为妈妈那头柔软的黑发能像披风似的遮住她,把她藏起来,保护她的安全。当她的弟弟被土著黑人烧死后,她的母亲疯了。安托瓦内特随后被送往修道院。“这所修道院是我的避难所,又是个阳光灿烂的地方,又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9]。修道院的条件不是很好,但安托瓦内特对此很满意,她认为这样可以躲避当地黑人不友好的目光。但这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的英国白人继父告诉她:“不能让你一辈子都躲起来啊”[9]。在继父和梅森先生的安排下,她被迫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英国男人。她幻想着能在婚姻中确认自己的主体性,所以她完全融入了婚姻,深深地爱着丈夫罗切斯特。然而,她的丈夫选择娶她只是为了继承她的财产。对他来说,婚姻就像一个跳板,可以帮助他实现梦想,实现他想要的社会地位。罗切斯特不仅在精神上抛弃了她,而且在肉体上背叛了她。在女性哥特小说中,女性角色虽然是男性侵犯的受害者,但并非完全被动。为了挽救婚姻,安托瓦内特恳求她的黑人奶妈克里斯托芬用奥比巫术来帮她赢回丈夫。很明显,她最终没有做到。她被失落、恐惧、无助等负面情绪所包围,几乎要发疯了。酒精和毒品成了她逃避的武器。最后,她被罗切斯特带到英国,被当作疯女人关在阁楼上,被剥夺了最后的人身自由。这与传统哥特小说中被囚禁折磨的女性形象相符,但她仍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着反抗。
在被囚禁的时候,安托瓦内特虽然疯魔了却没有消极,就连罗切斯特雇来看管她的女佣都不免要替她说一句:“她并没有垂头丧气。她还是那么凶悍”[9]。当她继父的儿子梅森先生来阁楼看她时,安托瓦内特拿刀向他冲去,当他夺过那把刀时,她咬他胳膊[9]。小说以安托瓦内特的梦结束。在梦中,她找到了勇气,一团火烧掉了生活中不可征服的权威。像飞蛾扑火一样,她扑进了火焰的怀抱,以这种疯狂的行为反抗着命运的不公,使哥特恐怖达到了高潮。此外,这种开放式结局描述了不同于传统女主的大团圆结局,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2.罗切斯特:可悲的施暴者
“暴君”或“恶棍式英雄”是哥特小说中最常出现的男性角色类型,是一种极具辨识度的哥特形象。但是女性哥特作家在创作这一类角色时,会有意识地减少还有暴力元素情节的描述,采用新的观察视角来塑造笔下的恶棍式英雄人物,这使得塑造的人物更加饱满、立体。罗切斯特虽然像传统的恶棍英雄一样残忍、可恶,但也有善良的一面,他既是一个受害者,也是一个施暴者。
追求金钱是罗切斯特道德堕落的原因。在父权社会,作为家族的小儿子,罗切斯特无权继承父亲的财产。为了获得金钱和社会地位,他被安排与西印度群岛的安托瓦内特结婚,以便从婚姻中获得资产。他对妻子没有任何爱,只有男性对女人的占有欲:“我并不爱她。我渴望得到她,可那不是爱。我对她没有几分温情,她在我心目中是个陌生人,是个思想感情的方式跟我那套方式不同的陌生人”[9]。从他写给父亲的信中,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出他对这段婚姻的不满。“三万英镑已交付给我,既无异议,也无条件……我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也可以说你出卖了我的灵魂”[9]。社会和家庭将罗切斯特推向了绝望的境地。当他听到安托瓦内特不想嫁给他时,为了获得金钱并维护自己的男性尊严,他卑躬屈膝,设计赢得她的爱,尽管他并不爱她。从作者的描述中,我们甚至可以隐约感觉到他的努力和改变。最初,他选择了接纳他的西印度群岛妻子,和安托瓦内特有过一段疯狂爱恋的日子,但这种幸福是短暂的。收到邻居的恶意举报信后,他心生疑虑,强烈的自尊让他臆断妻子的背叛。他开始疏远安托瓦内特,并策划报复。安托瓦内特最终疯了。
作为小说第二章节的叙事者,读者在一定程度上能感受到罗切斯特的无奈和内心的挣扎。这种多面性描写,使得他不同于传统的哥特小说中单纯的“反派英雄”,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饱满。
三、《藻海无边》中女性哥特的视角和言说
在《藻海无边》中,里斯打破常规,用女性第一人称叙事,以安托瓦内特的口吻,向读者讲述了《简·爱》中阁楼上疯女人不为人知的过去。此外,女性哥特强调的是给女性个体带来焦虑和恐怖的“幽灵”不是非人的神秘力量,也并非家族的罪恶史,而是来自现实生活中,源于性别角色的禁锢性规定以及以性别为导向的人际关系、女性空间的束缚,特别是父权社会的家庭关系和婚姻制度等[6]。女性被要求遵守父权制的各种规则,不允许有自己的欲望。接连不断的噩梦是她们长期压抑欲望的外在表现。
1.叙述者:第一人称
在传统的哥特小说中,叙述者通常是男性。女性总是处于被控制的状态,没有发言权。她们没有叙事权威,只是提供叙事材料[10]。女性的意识和生活经验被有意无意地扭曲或抹去。在《藻海无边》中,里斯通过赋予女性说话和讲述故事的权利,挑战了传统的哥特叙事。通过女性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中讲述了故事的主要部分。
在第一个人称视角的基础上,叙述者与读者展开了一系列潜在的交流。女主人公倾吐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各种情感、人生经历和秘密。读者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我”的心理活动,知道“我”在极度孤独和无助的情境下,被迫麻痹自己,一步步变成疯子。因此,无论“我”做了什么,故事如何发展,一路上一直陪伴着“我”的读者都会慷慨地对女主角的命运表示理解和同情。此外,读者还可以从女性第一人称视角,间接观察到“我”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和反应,即“我”在外界的压力下精神是如何逐渐崩溃的。
与那些无论有意识与否,总是以他者身份出现的女性角色不同,里斯通过叙事形式的变化甚至颠覆,塑造了一个先是被孤立、封闭在一个遥远的“孤岛”上,最后被锁在阁楼上的疯女人形象。通过女性第一人称叙事,安托瓦内特获得了正常的语言能力和行为能力,走出了边缘地位,成为故事的中心。她以女主人公的身份走出阁楼,赢得了读者对这样一个不幸的“疯子”的同情。
2.梦境:欲望言说
在传统哥特小说中,男性是欲望主体,女性只是他们的欲望对象。纯真的少女往往扮演道德承载者的角色,她们不能有欲望[8]。而欲望的压抑会造成精神的焦虑和不满。在《藻海无边》中,安托瓦内特的噩梦其实就是这种焦虑和不满的外化。
安托瓦内特令人不安的梦境贯穿全文,营造出一种诡异神秘的哥特氛围。一般来说,噩梦可以从心理学上解释。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对梦有很大的影响,恐惧、焦虑和内疚都会导致噩梦[11]。安托瓦内特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在森林里走。“有个恨我的人跟着我,我听得见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尽管我挣扎喊叫,就是动弹不了”[9]。她焦虑不安,充满恐惧,这是女性受到压抑的表现[12]。正是因为欲望被压抑,安托瓦内特才会噩梦不断。她的三场梦境相互贯穿全文,相互递进,是她实现自我成长、获得自我救赎的真实映照[13]。在第三场梦中,安托瓦内特看到了使命和归宿,放火烧毁囚禁自己的庄园,在大火中实现了重生。
安托瓦内特诡异的梦境反映了女性被压抑的欲望。此外,通过梦境的启示,女主人公重获了反抗命运、追求自由的勇气。
四、结语
作为一部女性哥特小说,里斯赋予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言说的权力,讲述了《简·爱》中阁楼里疯女人的不为人知的往事。在人物塑造方面,本文分析了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安托瓦内特和她的英国丈夫罗切斯特。在女性哥特小说中,女性不再仅仅是被动等待英雄拯救的受害者。安托瓦内特的一生都在不断寻找自我意识。她是一个悲伤的战士,最终在大火中走向了自由。主人公罗切斯特并不是传统哥特小说中的“反派英雄”,他也是父权制的受害者。在叙事上,里斯打破了传统女性哥特小说中女主难以言说的局限。她把边缘的女性形象拉回到小说的中心,赋予了她与读者进行精神交流的话语权。小说采用了开放式结局,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像飞蛾一样飞入大火的怀抱,通过死亡重新夺回了自由。事实上,女性追求主体性和自由的道路上充满了荆棘,她们不应该对这些挫折感到绝望。女性应该做的是勇敢地考虑人类的复杂性,找到正确的方式,乐观地面对生活中的困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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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范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