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莱斯》中的异域情调

2024-11-02 00:00:00嵇晔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1期

[摘 要] 《勒内·莱斯》作为维克多·谢阁兰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对“异域情调论”有着深刻的阐述,本文拟深入探讨其中的细节,在小说中构建“中国宫廷世界”的基础上,进一步思考异域文化和差异。

[关键词] 维克多·谢阁兰 《勒内·莱斯》 异域情调论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1-0037-04

维克多·谢阁兰(Victor Segalen)是一位法国诗人、作家和汉学家,于1909年至1917年在中国居住。他借由对中国壮丽山河、悠久历史和独特文明的深入感知和领悟,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和小说作品,因此被誉为“法国的中国诗人”。与此同时,他对于异域的思考超越了文学领域,更具有哲学的意味。谢阁兰在《异域情调论——一种多异美学》一书中,探讨了真实与想象之间的哲学思辨,并阐述了对于“异域”“多异”以及“自我与他者”等方面的哲学思考。这位对中国文化充满求知欲的法国学者在哲学思考与文学创作之间建立起的理论和实践关系,充分体现在他的小说作品《勒内·莱斯》中[1]。

一、谢阁兰与“异域情调论”

谢阁兰出生在法国西部一个虔诚而守旧的天主教家庭。受到尼采超人哲学和兰波神秘主义诗学的影响,年轻的谢阁兰推崇个人意志,追求非宗教的神秘主义。1902年,他作为军医被派往塔希提岛,在那里,他受到了当地的风土人情的冲击,同时他开始思考西方文明对于古毛利文明的侵害。在大航海时代之后的18世纪和19世纪,“异国情调”在欧洲盛行,这个时期的异国情调常常让人们联想到热带海岛、美洲原始森林和阿拉伯风情,以此为背景的文学作品也应运而生。在这些以书信、游记、丛林探险和异国故事为主的文学作品中,中国经常被赋予一种遥远而富有神秘色彩的浪漫想象,“世纪初东来的一部分作家,多半是在西方殖民文学和异国主义浪潮的鼓动下,或出于异国情调的迷恋,或出于东方冒险的激情,由着各自的机遇和命运的安排,来到亚洲和中国,直观中国风物的。”谢阁兰同样决定前往古老神秘的中国,然而不同于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保罗·克洛岱尔(Paul Claudel)等人,他认为对 “异”的感知是生命活力的重要源头,而在传统的“异国情调”中他看到了“异”的危机。法国学者杰尔曼(Gabriel Germain)曾认为“克洛岱尔在接受这片大地之光的映射之前,先就把自身的光芒投向了它。在他为它绘出的动人图景中,我们认出的是俯瞰的诗人自己”,而谢阁兰的作品“在我们写亚洲的文学里,还没有与此相似的例子”。“异国情调”不仅仅是对异域风物的刻板描述,更以象征主义的视角看待中国,谢阁兰将其外延拓展为自我与一切他者间的差异并最终扩展为主体和未知自我之间的关系。《异域情调论——一种多异美学》是他1904年至1918年未完成的笔记[2],1955年由其长女首次整理发表于《法兰西信使》。1908年12月11日,他在日记中写道:“首先,清扫道路,把‘异域情调’所含的一切陈词滥调、油腻哈喇的东西统统扔掉,剥去它那身艳俗的旧衣裳:棕榈与骆驼,太阳帽,黑皮肤与黄太阳;这也就赶走了那些滥用此词的蠢家伙们。”

二、“一种多异美学”

1908年,谢阁兰在其一份较为完整的笔记中阐述了对“异域情调”的理解,强调了其概念的内涵。他指出,“异域情调”的体验并非来自其他某种具体实体,而是关乎不同概念的碰撞,是对差异观念的感知,是对非自我的某种事物的理解;“异域情调”的力量就在于塑造他者的能力。谢阁兰进一步阐释了“异域情调”作为一种“个性鲜明的个体遭遇某客体时所体验到的深刻和积极的情感反应”,是在面对客体时个体感受到并领略到彼此具体性并为之陶醉的一种情感体验,其过程中个体感受到并领略到自我与客体之间的距离。在谢阁兰的界定中“异域情调”旨在表述一种观察和感知,是自我对非自我的主动构想的表达能力,而不是单纯平庸游客或观众所感受到的千篇一律的景象;他甚至雕塑了“异乡人”这一概念,代表了他所描述的“个性鲜明的个体”。

谢阁兰对于“异域情调”的定义进行了多次的补充和修改,系统地强调了差异的感知力作为“异域情调”的核心,并将其视作一种认知过程,架起了个体主体性和“他者”之间的联系桥梁。谢阁兰主张,个体应在充满神秘差异性的世界中品味差异所带来的独特体验。个体要么自由地生活,要么在面对所要描绘或感受的客体时,也要保持自由,甚至在最后的退出阶段也依然保持类似的状态。可以看出,对于谢阁兰来说,差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他认为对于“异”的感知正是生命活力的重要源泉。个体不仅应该感受他者的差异,还要始终保持与他者的差异,因为差异的消失被谢阁兰称之为“熵”,而这种“熵”将导致世界的同质化,致使异域情调的张力减弱。谢阁兰认为,“熵”是一种比“虚无更可怕的怪兽”,他借用物理学概念来描述差异变化对世界的影响。在谢阁兰的理论中,距离可以产生差异,个体与他者甚至可以保持互相孤立、无法交流的状态。这种状态使异域情调成为一种永远的不可知性的敏锐感知,而不是对那个压迫自身的外在事物的完全理解。因此,谢阁兰的异域情调中的他者带着永恒的不可知性,而不可知性则带来了异域情调的美感。

谢阁兰运用艺术手法与文学语言,表达并阐释了其抽象的哲学思想,从而赋予其文学创作明确的主题意识。在1909年至1917年,面对真实的中国他者,谢阁兰修正并完善了其异域思想,迎来了创作的高峰期。他在中国创作了《古今碑录》《勒内·莱斯》《历代图画》《华中探胜》等重要作品[3]。这些作品不仅体现了他对中国文化的深刻理解,也展示了其跨文化交流中的独特视角和艺术表现力。

1916年,谢阁兰在其诗集《画》中明确指出,异国情调,即差异的审美,是他书中的中心、本质和存在的理由。毫无疑问,也是他在时机允许之时即将出版的书的中心、本质和存在的理由。这揭示了谢阁兰文学创作中的核心主题——异国情调及其所带来的美学差异。在谢阁兰的创作中,异国情调不仅仅是一个表面的主题,而是其文学作品的根本性质和存在的核心理由。这一审美观念深刻地贯穿了他已出版的所有作品,并且预示着将来创作中的中心议题。

谢阁兰的异国情调概念是对差异的审美化处理,反映了他对文化多样性的深刻理解。在他的文学创作中,这种审美差异不仅是表象的展示,更是对文化间关系的深刻探讨。通过将哲学思想与文学创作有机结合,谢阁兰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思想体系。他在中国的创作经历为其艺术表现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灵感,使其能够从全新的视角审视和表达异域文化。

谢阁兰通过对文化冲突和融合的深刻探讨,呈现了独特的文化交融现象,使得他的文学创作在思想深度和艺术表现上达到了新的高度。这种独特的文化视角和艺术表达方式,使得谢阁兰的作品在东西方文学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的创作不仅在文学艺术上做出了重要贡献,也在哲学思考和文化理解方面提供了宝贵的视角和洞见[4]。

在谢阁兰的理论构想中,以异域情调和他者的概念作为文学创作和思想探索的中心,探寻并强调了差异感知的重要性,以及差异对于世界的深远影响。这一丰富的思想内涵和精神内核为谢阁兰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坚实的哲学基础,所以在其作品中有对于差异、他者和异域情调的不懈追求和审美呈现。

三、《勒内·莱斯》中的“异域情调”

《勒内·莱斯》是谢阁兰在其“异域情调”理论逐渐深入并趋于成熟的七年创作阶段的一部重要作品。这部小说通过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以近似日记的形式,详细记录了1910年一位法国人在北京的经历。小说的叙事主线围绕着“我”这一主人公的文化探索和个人经历展开。在故事中,主人公被中国宫廷的神秘色彩所吸引,对中国古老的皇宫秘闻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在这个过程中,“我”结识了比利时杂货商的儿子勒内·莱斯。勒内·莱斯不仅是帮助主人公了解中国皇宫秘闻的主要人物,也成了帮助主人公融入皇宫故事的一个关键人物。通过与勒内·莱斯的交往,“我”获取了许多关于皇宫内部的秘闻,这些秘闻不仅增加了“我”对中国皇宫的了解,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对异域文化深度探索的渴望。然而,勒内·莱斯的突然离世成了小说情节的转折点,使得“我”对所掌握的关于皇宫秘闻的真实性产生了严重的疑问。勒内·莱斯的死亡使得那些被认为是皇宫秘密的故事变得扑朔迷离,主人公面临着对这些信息真实性的质疑。最终,“我”在面临这些无法解开的谜团和对真实性的困惑时,选择了心灰意冷地离开北京。

小说中来自异乡的“我”与谢阁兰一样对古老中国抱有浓厚的兴趣,被“这座天下最大的帝国的京城”深深吸引。京城的街巷、角楼、白塔和胡同让“我”无比新奇,拥挤的戏院、大街小巷中的叫卖声都让身处异乡的“我”产生无限遐想,而最让“我”神往的还是包裹在高墙之内的紫禁城。御河“为了显示内廷的神秘”,紧邻皇宫的清真寺“顽固而又逍遥法外地进行观察,夜以继日地从宫墙之上进行窥视,这正是我所向往的啊”……作为异域情调中的他者,紫禁城激起了“个体面对客体时强烈且好奇的反应”和“对于差异的感受力”。御河的河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在钟楼眺望,“将来的事情,现在的事情,永远不可能的事情,我都预先知晓了”,俯望观景,“我”是在测量“辽阔的空间”,“像创始者一般投去一瞥”。直到小说的结尾,紫禁城却都是“永远的不可知”,而想象是“我”感受这种不可知的唯一有效方法,“确定的现实和不确定的想象之间的相互联系、补充、技法、渗透和融合”,想象保证了个体对不可知客体的认识过程,证实了个体与他者间始终保有的距离和存在着的最终差别,想象也把个体认识过程的终点带回了个体本身。“我”对勒内·莱斯的所说始终保有怀疑,而对其真实性的考证也因他谜一样的死亡而告终,紫禁城内部的虚虚实实最终是“我”想象构建出的。谢阁兰的“异域情调”中所涉及的“差异”是一个外延非常宽泛的概念。在其作品《勒内·莱斯》中,差异在多个层面得到了呈现,如在“前门外”和“前门内”之间的差异,不同民族、国籍和性别之间的差异等。勒内·莱斯这一角色的刻画也集中展现了异域情调中强调的差异。勒内·莱斯能够流利地说官话,他的母亲是法国人,而父亲则是来自比利时的杂货商,这使得他与法国人“我”以及居住在北京的大多数外国人有所不同。他对于“我”所关心的京城问题毫无所知,甚至不予理会,但随后却以中国的方式积极行动,成为“秘密警察”的头目、朝廷的欧洲顾问和皇后的情人。勒内·莱斯的这种差异连接了“我”对紫禁城的探寻,引导了“我”去探寻答案,进一步激发了“我”对此事的好奇和着迷。

谢阁兰关于“异域情调”中的“距离”概念,强调了个体与他者之间并非绝对的隔离状态,而是表现为一种始终存在的多层次关系。这一“距离”并非简单地指物理上的分隔,亦非完全的文化隔阂,而是主体与客体之间在不断接近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的一种相对关系。换言之,主体在与客体互动时,必须部分地接近客体,并在此过程中形成某种联系,而这种联系并不意味着主体与客体完全融合。相反,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差异,尤其是在主体与客体的另一部分之间,会在互动中显现出来。这个理论强调了理解他者的复杂性,及其所依赖的多重关系和差异。

在《勒内·莱斯》中,距离这一概念作为理解中国的前提条件被进一步展开。在文本中,人物贾尼欧从其首次登场时便被塑造为“熵”的象征。熵,作为一种物理学概念,通常用来描述系统的无序程度或混乱状态。在此,贾尼欧被描绘为一种代表着混乱与不确定性的存在。他是一名“邮传部的官员”,并且他与中国女子结婚,自认为对中国有深刻了解,并声称只有通过中国的方式才能有效地与中国人交往。然而,贾尼欧的这种自诩和自信在实际操作中却显得极为不切实际。他的策略是放弃法国国籍,试图通过改变国籍和生活方式来获得对中国社会的认可和接纳,但这种尝试最终显得徒劳无功。贾尼欧对他者的了解方式反映了对文化差异和身份认同的浅薄理解。他试图通过表面上的变更来适应和融入另一种文化,却忽略了在真正的跨文化理解中,单纯的身份转换和生活方式的改变并不能带来深层次的认同和接纳。这种行为不仅未能克服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距离”,反而暴露了他对这种“距离”复杂性的无知。贾尼欧的尝试最终被揭示为一种表面的、缺乏深度的策略,无法真正缩小他与中国文化之间的真实距离。因此,他的行为和观念在谢阁兰及“我”的视角中失去了意义,反映出对文化接纳的理解需要超越肤浅的表象,深入到更为复杂和本质的差异层面[5]。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谢阁兰通过其文学创作精心构建了一个包容多样差异的“异域情调”世界。他在作品中采用了独特的文学形式,以高度的艺术手法描绘了一个充满文化差异、矛盾和张力的多维场景。这些差异性不仅仅是表面现象,而是通过精巧的叙事结构和细致的描绘,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核心要素。谢阁兰在其作品中,利用这些差异与矛盾,形成了一种深刻的跨文化对话,使得读者得以在文学中体验到不同文化、国籍和身份之间的复杂互动。

谢阁兰的创作不仅展示了一个多元文化的世界,也通过细腻的描绘和深刻的文化分析,表现出对差异和他者的独到审美追求。他的文学作品不仅是在叙述故事,更是在探讨文化之间的交流和碰撞,呈现出一种敏锐且复杂的异域情调之境。这种境界并不是简单的文化展示,而是一种对文化多样性的深刻理解与艺术表现。通过这些文学手法,谢阁兰让读者在接触异域文化时,不仅仅是感知到其表面的差异,更深入到这些文化背后的复杂性和独特性,从而引发对文化认同和差异性的深刻反思。

因此,谢阁兰的作品不仅是对异域情调的艺术化表达,更是对文化差异的哲学思考与美学呈现。这种以差异和张力为核心的文学创作方式,使他的作品在探索文化多样性方面具有了不可忽视的学术和艺术价值。

四、结语

在小说《勒内·莱斯》中,谢阁兰运用独特的艺术手法和精湛的文学技巧,构建了一个充满神秘和吸引力的中国宫廷世界,生动地展示了中国文化的独特魅力和独特特色。通过主人公勒内·莱斯这个角色,谢阁兰展示了个体对于异域文化的探索与理解,并揭示了个体在接触他者时所面临的困惑和认知的局限。此外,小说还深刻探讨了对于异域文化和差异的思考。谢阁兰认为,差异是个体生命活力的源泉,而差异的消失将导致世界的趋同和异域情调的消退。同时,他对个体与他者关系的思考以及对差异和异MNMHJBCid5kQfvB825u9nA==域的认知也为作品增添了哲学深度。这部小说不仅仅是一部文学作品,更是谢阁兰对于人类跨文化交流与理解的深刻思考的体现。

参考文献

[1] 谢阁兰.勒内·莱斯[M].梅斌,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2] 谢阁兰.画&异域情调论[M].黄蓓,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

[3] 谢阁兰.碑[M].车槿山、秦海鹰,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

[4] 黄蓓.谢阁兰与中国百年:从中华帝国到自我帝国[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5] 钱林森,刘小荣.谢阁兰与中国文化──法国作家与中国文化系列之五[J].中国比较文学,1996(4).

(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