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政治认识论;议题碎片化;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国自主知识体系
毋庸置疑,马克思、恩格斯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够自诞生起一直发挥着引领世界各国千百万人民群众反对(抗拒)资本主义斗争的巨大作用,从根本上说是由于它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卓越的科学批判分析和坚定的政治批判立场。也就是说,理论科学性和政治正确性从来都是马克思主义广义上的科学性或实践伟力的不可分割的方面与构成元素。因而,马克思、恩格斯曾多次强调,社会主义是致力于寻求并推进对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历史性替代的思潮与运动。就此而言,任何时代或学术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研究都要兼具分析科学性和立场正确性,并自觉服务于对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进行历史性替代的总体目标。但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笔者认为,作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重要组成部分的“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既对繁荣新时代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也存在着一些不容忽视且突出的缺憾和问题。①本文将以“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研究为例,分析如何认识它在现实中所扮演着的资本主义政治认识论功能以及进一步改进提升的机制路径。
一、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及其政治认识论功能
1. 什么是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概括地说,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在当代中国学界是一种源自马克思的批判概念与方法,并经由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批判理论的自觉构建,而逐渐形成的对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系统性批判分析,尤其涉指或涵盖当代国外(欧美)马克思主义学者或左翼学者的学术理论成果。②笔者在“知网”中输入“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后发现(2023年9月12日):“马克思”226篇、“马克思主义”93篇、“批判理论”218篇(英文135篇)、“社会批判理论”53篇、“法兰克福学派”61篇、“资本主义”146篇(英文212篇)、“当代资本主义(社会)”43篇、“资本主义批判”38篇、“政治经济学批判”40篇。具体而言,这种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经过了如下三个主要话语理论形态或阶段的历时性发展。
其一,马克思恩格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肇始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体系化于1867年《资本论》第一卷,新创立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同时是关于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作为新的总体性(体系化)理论的马克思主义的构成性环节和一种聚焦于新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批判——致力于科学揭示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发展的经济成因、演进动力和消亡(变革)趋势,因而本质上是一种完整的理论(宏大)叙事或变革(转型)理论。换言之,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并不只是一种新经济学——无论是后来的宏观还是微观意义上,更是一种新哲学和新政治学,③始终蕴含着或指向实现对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社会主义替代的未来愿景和现实动力机制。这其中,同时受到当时风起云涌的大众性工人抗议行动的激发,经济生产关系上处于被剥夺地位的工人劳动者因其政治意识觉醒及其联合斗争被马克思恩格斯确定为历史变革的主体。由此也就可以理解,劳动价值论对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内核地位和不容质疑的政治正确地位。④
其二,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具体理论形态意义上的代际演进,由麦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和赫伯特·马尔库塞等人自20世纪20年代起逐步创立的这一德国左翼理论学派(新马克思主义)的最显著特点是,把马克思恩格斯聚焦于新政治经济学尤其是以唯物史观为基础、以社会主义革命性替代为旨向的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总体性批判,扩展成为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各个存在层面和全运行过程的批判性学理分析——尤其是致力于阐明现实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具体呈现的合法性的“人为性质”或理论解构,因而日益不再是一种总体性的和根本变革取向的宏大理论叙事。这当然不是说,这种社会批判理论缺乏其社会现实基础或需要,也不是说,这种社会批判理论没有其客观的理论与现实价值,但十分明显的是,与马克思恩格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相比,它的资本主义社会批评及其变革意蕴或潜能大大弱化了。事实上,到了尤尔根·哈贝马斯和阿克塞尔·霍耐特等新晚近学者那里,这一理论的资本主义批判意味或新马克思主义色彩已经所剩无几了。⑤
其三,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大致来说,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的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是基于上述两大左翼知识传统并做出不同程度论域与时代拓展的诸多新(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激进政治哲学和(泛)左翼社会政治立场与观点的集合或统称,并且主要是在以欧美国家为主体的学术背景和话语语境下形成扩展开来的。①这一理论构型和形塑上的特点所带来的最突出影响是,这些看似普遍性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批判性阐释或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当代批判性阐释,在世界其他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理解与运用场景其实有着显著的不同——并不在于对资本主义本质的批判性立场上的差异,而在于如何变革或替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路径与方式上的差异。具体到当代中国,一方面,社会主义基本制度的确立巩固标志着对于资本主义基本制度的历史性替代已经完成,意味着资本主义核心理念、制度与政策本身的政治合法性已经不复存在,但另一方面,同时由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和国际环境因素所导致的对资本主义经济生产要素或手段的现实运用又有其合理性。因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尤其是在初级阶段条件下对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历史辩证批判认知是非常必要的,但也是不容易科学把握的。
上述概念性澄清与阐释所凸显的一个有趣问题是,“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研究对于当代中国而言实际上担负着一种重要的“政治认识论”功能,即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不断发展、完善的过程中,科学认识与正确对待很可能将需要长期面对并必要地加以利用的资本主义性质的竞合对象或政策工具。就此而论,很显然,简单凭借对马克思恩格斯政治经济学经典著作的诠释解读或者沉湎于对法兰克福学派新旧批判理论或当代欧美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等的文本阐释,是无法完成这一使命的。基于此,在笔者看来,我们就可以换一个观察视角来宏观梳理与把握我国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研究的现状,并提出可能的深化研究和改进建议。但在这之前,让我们先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在当代中国理应扮演的三大“政治认识论功能”作进一步阐述。
2.“ 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政治认识论功能。鉴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建设和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整体背景语境,在笔者看来,“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对于当代中国社会的“政治认识论功能(价值)”至少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科学认知、正确价值立场、大众社会政治动员。
其一,“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应有助于科学认识与把握世界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及其演进的动力机制,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产生、运行和发展条件以及总体趋势。
回顾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发展史,17世纪中叶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成功,标志着人类社会由此进入了一个资本主义主导或统治的新时代。到18世纪中后期,随着西欧资本主义自由竞争市场的形成扩展与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生产力的极大提高,工业资本取代了商业资本的主体地位并使得工业资本主义经济成为主导性经济形态。然而,“自由竞争引起生产集中,而生产集中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引起垄断”②。因而,19世纪70年代以后,所谓的自由资本主义逐渐向一个新阶段即国内垄断资本主义和国际帝国主义阶段过渡。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方面,银行资本与工业资本融合而形成的金融资本及金融寡头控制了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政治命脉,世界主要资本主义国家进入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另一方面,少数帝国主义国家为了追逐巨额垄断利润竞相以资本输出、殖民掠夺等手段对外扩张,最终导致了严重不公平或剥夺性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形成。20世纪上半叶爆发的两次世界大战,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大致确立了迄今为止的世界经济、政治秩序,但却并未从根本上改变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与政治性质。一方面,欧美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国内社会生产关系(比如实施国家干预经济政策与社会福利制度政策)与国际合作关系(比如组建政治军事联盟和推进区域一体化)的局部调整,再加上持续发生的科技革命的重要推动作用,实现了社会生产力水平的大幅度提高,以及相对于国际主要竞争对手即苏联及其盟国和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巨大比较优势。由此也就可以理解,较长时间内这些国家内部所发生的社会矛盾相对缓和现象和它们对于世界其他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相对温和政策。另一方面,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对内对外服务于资产拥有者或资本家(财团)利益的经济政治本质并没有任何改变,只不过是与时俱进地采取了更加手段多样、更加狡猾隐晦、更具欺骗性的形式,比如借助于一些所谓的普适性或先进性经济贸易规则、生态环境保护要求或生活价值文化观念。相应地,传统的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或殖民主义的明目张胆的“劫掠”乔装打扮成为一系列科学、温雅、进步表象下的胁迫、操控或诱骗,但其实质仍不过是一种当代的“(新)帝国主义”或“(后)殖民主义”①。因而,对于当今中国而言,尽管如何认识它的演进阶段性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来的新发展仍需做更具体深入的研讨,但就其本质和从长时间尺度来看,资本主义及其当代发展并没有改变其马克思主义理论已经做出科学阐明的基本经济、政治规律,尤其是它的经济社会剥夺性和反生态性——同时在国内、区域和全球层面上,因而对它的现实斗争(拒斥)乃至世界历史性替代仍是中国特色9AHaR6vF6hrv6Rov7HChpM0B/dkeRh//8HrNE8lEbDE=社会主义政治不容置疑的使命任务。
其二,“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应有助于坚持并加强对资本主义历史地位、现实作用以及不完备性、非公平正义性和可变革性的正确立场。
对于资本主义开启世界近现代历史、推进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重要作用,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已经做了明确肯定,因而在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和社会主义国家(政治)中的争议并不大。“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②事实也是如此。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资本积累的“绝对律令”、对剩余价值的至上追求,内在驱动着市场贸易范围的扩展、生产劳动的专业化与分工协作、生产技艺的革新、经营管理方式的创新等“创造性破坏过程”,进而不断推动社会生产力的质的飞跃、经济结构的升级转型、社会财富的快速增加、经济社会形态的演进更替——从商贸时代、工业时代、资本时代到信息时代。作为上述变化重要前提和支撑的则是,资本主义政治民主和法治制度以及所建基于的“天赋人权”“社会契约”等政治理念在很大程度上推进了国家政治现代化,而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与启蒙运动等所奠定的人文精神、科学理性以及民主自由平等政治观念,大大促进了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的科技创新与思想文化发展。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多次指出的,资本主义发展史是一部充满暴力、血腥与不公正的历史,“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③,而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下的固有矛盾及其演化蕴含着无法克服的系统性危机,这决定了其终将被社会主义取代。这里需特别强调的是,依据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史观,资本主义的经济社会与政治制度有着它的历史条件和现实基础,既不会平白无故地产生、发展,也不会仅仅因为道德缺陷而走向灭亡,而只能是它自身内部基本矛盾运动的客观历史结果;与此同时,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发展总是在不由自主地造就着它自身被否定或替代的历史变革的条件和主体,因而后者的政治意识觉醒与现实斗争又有着决定性的意义。这一价值立场的时代意蕴是,一方面,对于广大发展中国家来说,如何实现政治(民族)独立之后的经济现代化是一个生死攸关的前提性问题,而解决这一问题的最自然的战略选择就是充分利用现存资本主义国家所积累的社会生产力与政治、经济等现代化发展的成果,而这就会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处置国内“资本逻辑”、国际“资本主义架构”的现实课题。换言之,完全与资本主义世界——物质上和精神上——相隔绝或对立是既无必要也不可能的。另一方面,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的诸多“新面相”,以及现实世界体系中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相对于广大发展中国家的明显优势或霸权地位,并不能掩饰资本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内的社会与生态剥夺的本质,即它作为一种制度体系的社会与生态非正义性,或者说,广大发展中国家维护自身利益、促进国际秩序民主平等化变革的合理合法性。因而,在当代中国社会中,“资本主义”既是一种已被总体上超越的社会制度,也是可以部分利用的一些要素环节、政策工具或国际环境。
其三,“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应有助于深刻洞察并明确揭示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演进趋向所必然要求或塑造的社会主体的利益、认知和价值分层,并对未来社会变革提供有益的理论引领与实践激励,从而积聚起日益强大的大众社会政治动员。
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每一历史时代的经济生产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的基础”①,“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②。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理论分析的基本政治结论是,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关系就注定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最根本驱动力量是资本家对于生产利润或资本增值目标的无限追逐,而自由竞争市场外表下的资本积累一般规律将会使得社会物质财富不断地向少数人群方向集中和社会阶级的持续两极分化,一边是资产阶级财富的积累,一边是无产阶级贫困的加剧。更为重要和关键的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无论是它所逐渐建立起来的所谓现代化的经济政治制度体系或国家公共治理体制,还是作为这些制度体制价值认知基础的民主、平等、人权、自由等理论观念,最终都不过是资产阶级把持政治政权、维护资本利益、规训民众行为和实施意识形态统治的工具手段而已。比如,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无论是何种意义上的激进经济政策改革或社会福利政策改革,都不会触动私人产权这一政治正确底线,也就不会从所有权制度上让广大劳动者获得更大份额的社会财富,而在一旦遭遇经济危机或极端自然、社会事件的情况下,作出最大牺牲的其实并不是那些经济富裕的特权阶层或群体,而往往是那些社会权力或话语权最为弱小的大众,尽管当权者或主流媒体也会诉诸于国家利益或全民责任之类的动听言辞话语。这种政治意识自觉的时代意蕴是:一方面,基于各种新自由主义版本的资本主义取向的经济政治转型或改革,基zwSUFkg4iMUGjdsvZySFwSmaKjUTXFmJ9C3DeSr/j5U=本上都是对最广大普通民众的新一轮盘剥或收割,许多发展中国家民众的无可奈何并不能证明这些改革的合理性或正当性,而沉默或顺从所换来的只能是更大幅度的付出与牺牲;另一方面,资本主义质性的政策工具包括在生态环境保护、治理领域中的引领,唯有在受到更多公众民主制约的情境下才会保持或实现更大程度的合理性,否则就很容易沦为资本野蛮生长或扩张的新场地。目前,世界各国普遍发生的生态资本化现象,在相当程度上并不是真正的生态化,而是新一轮的资本对自然的操控,而遭受最大损失的则是自然环境和社会弱势群体。③因而,在当代中国社会条件下,虽然大众社会抗争并不是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及其研究的目的,但党和政府对于资本作用及其活动空间的主动限制却离不开一种政治清醒的大众政治文化的支持,尤其不能任由少数领域社会精英的片面观点大行其道甚至行使话语霸权。
二、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议题化”及其政治认识论功能
基于上述理论阐释,我们就可以转向分析目前中国学界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研究,不难发现,其突出表征之一是研讨议题或论域的“碎片化”。也就是说,这些著述基本上是围绕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某些构成性要素或质性特征而展开的理论性分析,而这不仅影响到了其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整体肖像”的准确刻画,也影响到了其政治认识论功能的充分发挥。限于篇幅,笔者在此将着重以生物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数字(平台)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和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为例来加以说明。
1. 生物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这一理论流派的核心观点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权势对生物技术产业和生命科学发展的隐秘干预或操控、生物技术聚焦点及其演进所呈现出的技术异化表征或逻辑、生物技术运用中的社会排斥与文化歧视等现象,都在凸显或形塑着它的“生物资本主义”质性特征,或者说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发展的“生物转向”,其实质则是生物资本通过强势嵌入全球经济体系而形成的新的政治经济体系或资本与权力关系架构。①
具体地说,“生物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所指称的“生物资本主义”,是指资本主义社会中“生物资本”这种新型资本形式通过生物技术研发及其应用来攫取超额利润并实现资本增值,进而重构经济社会关系架构而形成的一种新的经济政治制度体系。因而,这一批判理论聚焦于如下两个维度:一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维度,认为“生物资本”将不得不遵循或沦入一般“资本逻辑”的统治,只不过是以“资本化生命”的方式汇入到当代社会总资本的累积、剥削和扩张过程之中;二是“生命政治”或政治生态学批判维度,强调在围绕生物资本和生物技术研发应用而构建起来的经济、社会权力关系架构中,社会个体的生命权利将不可避免地遭受到蔑视、践踏和剥夺。就前者而言,一旦从理论上突破了对于包括人类身体在内的生物或生命价值的传统道德伦理理解或尊重,也就是发现了当代身体伦理学和生物资本主义之间的“选择亲和性”②——就像当初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和早期资本主义的精神之间所发现的一样,那么,在生命(生物)伦理观念祛魅化的同时生物技术的工具理性也就会得到强化,进而为大胆寻求生命所蕴含的生物价值即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开辟出道德和经济空间。正是在这一背景语境下,一种建基于生物技术操控与生物权力攫取的、兼具生产与投机表征的新资本形态即生物资本顺势而生。就后者而言,霸权性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和文化为生物资本的原始积累营造出有利的公共政策与经济政治环境,从而推动了以寡头企业与跨国公司为代表的垄断性生物技术与市场的政治经济高度复合型竞争主体的迅速形成。这一新型主体拥有超越民族国家政府甚至凌驾于整个人类社会之上的操控性力量,可以在全球范围内凭借其垄断性权势对生物价值进行肆无忌惮的帝国主义掠夺。
大致说来,生物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及其研究聚焦于如下三个核心议题:生物技术异化、生命权力规训和生物帝国主义。对“生物技术异化”的批判分析根植于法兰克福学派的技术理性批判理论。霍克海默、阿多诺及其理论后继者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等深刻批判了技术理性主义所信奉的科学技术进步能够助力人类最终征服自然的科技万能论,并明确指出,西方工业文明的“启蒙精神”在将人类从神话与迷信的统治中解放出来的同时,却又建立起了技术理性亦即工具理性对人的统治,使人类置身于一种异化与物化的世界。在生物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看来,当前社会条件下的生物技术异化不仅深度扭曲与遮蔽了人的社会本质,还进而造成了新型的社会剥削与压迫。新产生的“生物技术拜物教”在生命与基因之间划上等号,基因作为最基本的生命形式被编译为一些化学公式和信息代码,而被剥离了社会性的个体生命沦为无用的肉体躯壳;③在此基础上,生物资本与生命工业将人的身体当作商品,借助生物技术所拥有的救助生命属性来强化技术崇拜,从而使人成为生物技术的附庸与实现资本积累的工具,最终则是伴随着这种资本主义生命工业体系形成发展而建立的针对人类自身及其生命价值的剥削压迫制度。也就是说,当代社会对生物技术的依赖甚或迷恋是与资本主义的生命工业体系密不可分的,因而唯有在消除后者的前提下,人们才能真正从生物技术的异化与奴役中解放出来。
生物技术异化的重要社会政治后果是对生物公民的“生命权力规训”。生物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一方面,生物技术将人类个体(生命)“去整体化”并分解为一些微观层面上的分子组合,进而可以实现对作为一种生物生命的人的身体进行监控与操纵的隐性权力规训;另一方面,社会权势者将人类个体的生命信息作为新型权势来源,尤其是通过对被统治的普通大众的社会身份与社会关系进行识别、引导和干预,进而实现对社会阶层与国家权力进行重新整合的显性权力规训。比如,迈克尔·弗劳尔(Michael Flower)与黛伯拉·希斯(Deborah Heath)就批评指出,分子遗传技术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沦为具有政治技术功能的生物力量和规训人类的新型异己力量,因为它通过基因测序、遗传识别等手段工具将作为“大分子个体”的人类生命纳入政府行政控制之中,并带来了极高的政治风险。①因而,与逐步打破生物技术垄断同样重要的是加强生物公民的科学素养教育并推进替代性的生物民主实践。②
很显然,生物技术异化的表现及其社会政治后果不会停留在国内层面上,而是会蔓延到全球规模,其结果则是作为帝国主义新形式与新阶段的“生物帝国主义”的出现。在生物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家看来,生物帝国主义不仅呈现为生物经济权势个体或操控者借助其技术优势与资本垄断来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从而进一步加剧全球范围内的经济剥夺、国际失序与非均衡发展,还表现在生物经济强权国家或集团凭借它们在全球政治经济格局中的优势地位与话语霸权,对广大发展中国家实施生物资源的肆意掠夺和剩余价值的盘剥收割。正如奥克萨拉·约翰娜(Oksala Johanna)分析指出的,生物经济产业及相关市场蓬勃发展并在欧美发达国家中创造出庞大生物服务与产品需求的同时,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劳动者却因而深陷生物经济企业的剥削与压榨之中,往往是被引诱或胁迫利用其肉体及体力提供相关产品和服务。③因而,抑制或消除生物经济的社会非公正性并实现生物劳工权益保护的破解之道,在于国内层面和国际层面上的深刻变革,尤其是要考虑改变其内嵌于其中的全球南北发展的失衡。
2. 数字(平台)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这一理论流派的核心论点是,建基于互联网技术的各种“数字平台”已成为资本家实现资本增值或剥削目的的继劳动、资本、土地之后的新生产要素,从而具有了特定取向的政治经济制度的构成性与支撑性意涵,理应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审视或变革的对象。因而,数字(平台)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聚焦点,是“劳动-工资、资本-利息、a13824e310a76c22d768941858a719670205a35db0923a1905f2b680fc156130土地-地租”三维关系之后所附加的第四维关系即“数据-流量”关系。④
具体地说,“数字(平台)资本主义”可以理解为当代社会中所谓的数字经济(社会)资本借助于对各种数据信息进行搜集、占有与加工进而构建(运用)数据平台来谋取经济利益,并致力于实现市场与权力垄断进而规训个体和社会的新型资本主义体系或模式。因而,在这一批判理论看来,数字(平台)资本主义的生成发展过程包括如下三个重要步骤:首先,数据原料采掘是它的基础与前提。这一阶段“把数据作为必须提取的原材料,用户的活动是这种原料的天然来源。就像石油一样,数据是一种被提取、被精炼并以各种方式被使用的物质”①。因而可以说,数据本身不仅是一种新型生产要素,更是数字资本攫取剩余价值的重要资源。其次,数字平台加工是让静态数据变为动态流量从而完成价值变现和获取利润的核心环节。存储状态的数据并不能够创造出价值,唯有高速运动的有效数据物流才能带来利润。②数字平台作为加工生产的“工厂”,通过数据标准化封装与传输许可协议把被采掘的原始静态数据转变成为动态流量,并遵循平台经济学等经济学原理将其在各类数字应用平台上持续刷新、流动与交换以增加数据传播的社会影响,进而将数据转化成为具有算法价值的“数据-流量”形式,最终实现资本收益的获取。再次,数字空间建构是为数字资本创造市场与权力垄断环境、进而实现经济剥削和社会控制的关键步骤。除了在微观层面上生产制造出赚取利润的“数据-流量”,数字平台更重要的作用在于搭建起互联网空间中虚拟信息与数据的聚集节点,从而成为一种非实体的数字空间交换场所。这种数字空间全面吸纳现实中围绕平台活动的多元主体,使得从用户到商家甚至物流都不得不深度依赖数字资本所操控的数字平台,进而导致数字资本的市场垄断与社会宰制,并最终汇聚成裹挟万物的数字洪流。
大致来说,数字(平台)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聚焦于如下三个核心议题:数字劳动、平台垄断与数字帝国主义。在这一批判理论看来,第一个成为问题的是数字劳动。这是因为,基于数字平台的零工经济与外包经济模式,深刻挑战并重塑了传统的劳动方式及其组织形式,由此带来了算法对劳工的监控、奴役与压迫以及数字劳工的权益危机。具体而言,这种以数字平台为中枢的零工劳动方式将传统自由职业劳动者转变成为平台用户,并通过个体接单和中间方分包等方式解构了传统实体经济主体的劳动组织形式与劳工保障责任,进而将劳动者进一步去组织化、边缘化和原子化。与此同时,平台通过应用程序和智能设备强化了对数字劳工的劳动监控,算法体系所创造出的激励与惩罚机制则规训着零工劳动者表面上自由的劳动时间、劳动内容与劳动轨迹,而由于平台驱动的零工经济和外包经济的效率至上与资产轻量化特点,劳动者与平台企业及外包公司之间的劳动关系往往难以得到法律认定或保护,使得劳动者需要独自承担工作风险或很难实现依法维权。当然,正如克里斯蒂安·富克斯(ChristianFuchs)进一步指出的,数字资本对数字劳工的剩余价值剥削并不局限于雇佣劳动的范围,还应包括整个社会中无数互联网用户的大量无偿劳动,即用户在互联网上的日常创作、浏览和分享等产生数据的活动。③因而,看起来技术上更加先进、方式上更加灵活的数字劳动,其实既没有改变其剥削与压迫劳动者的本质,也没有带来公民权益保障或社会文化解放。
数字劳动问题或异化的幕后操手,是在整个链条中发挥着中枢作用的“平台及其垄断”。数字(平台)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家认为,与传统经济模式不同,数字平台本身并不会创造经济单元或生产产品,所承担的唯一经济功能是把各自独立的经济单元链接起来,进而实现交易效率及效益的最大化,但数字平台使得“商业战略的聚合器和生产者不再是公司内部的供应链或价值链,而是整个网络的生态系统”④,并由此造就出一种以经济交易为基础、以控制数字生态为手段、以攫取更多数据实现资本增值为目的的新型平台垄断模式。问题在于,导致这一模式形成并持续扩张的,一方面是数字资本通过掌控新型数字技术所拥有的吸纳社会资源的无限权力,另一方面是数字用户为了主动接入数字社会而被迫向平台做出的权利与隐私的无限让渡。就此而论,平台已不再是数字空间经济交易中的普通中介,而是成为同时掌控数字技术、垄断数字经济与实体经济市场、宰制数字社会并重塑现实社会结构的强中心化高度复合型政治经济主体。因而,数字平台善治甚至法治所需要的已不简单是经济反垄断举措的问题,而是更大力度的数字社会法治建设和数字技术发展民主政治监督。
就像生物资本主义一样,数字资本主义也会超越国界而呈现出新帝国主义、后殖民主义的表现形式,并影响到构建一个公平、民主、有序的国际网络空间治理体系的努力。在数字(平台)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家看来,并不意外的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凭借其数字技术研发优势、产业垄断地位和强大综合实力,逐渐构筑起并竭力维持一个对广大发展中国家进行剩余价值攫取、数字技术奴役和经济政治剥夺的不合理的、不公正的全球网络空间治理霸权体系与秩序。当前情势下,少数数字帝国主义国家不仅通过数字资本对外扩张以实现对全球产业经济和数字劳动的控制与盘剥,还借助其主导的网络空间话语体系与传播媒介不断输出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及意识形态,甚至将网络平台作为对外实施政权颠覆或军事侵略的战略工具。①因而,数字(平台)技术与经济的迅速扩展,并不能仅仅在技术与经济的意义上或国内层面上来理解,也不能局限于技术与经济的视域或国内层面上来治理,一个真正公平合理、民主透明的全球网络空间治理秩序是至关重要的。
3. 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这一理论流派的核心观点是,当代欧美资本主义国家中的诸多生态环境保护治理举措是以新自由主义政治、经济立场为旨归的,其实是在把资本主义推向一个生态议题或领域成为重要构成元素的“生态(绿色)资本主义”阶段,但它的资本增值与剥夺目标并未发生根本改变,因而生态批判或变革理应成为当代社会主义左翼批判与变革理论的新场域或生长点。②
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所理解、指称的“生态资本主义”可以概括为,在以私有制为基础的市场经济体制和以多元政党政治为核心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框架下思考、应对与解决生态环境问题的政治政策和实践。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并非无法解决任何生态环境问题,根本在于其确定与处置生态环境保护治理议题所遵循的资本主义思维方式、价值观与行动取向。具体地说,作为一种“浅绿”变革理论和经济政治战略的生态资本主义包括如下四个主要环节和要素:生态现代化、绿色国家、环境公民和全球生态环境治理。这其中,聚焦于经济层面的“生态现代化”理念与策略强调,要注重运用市场经济机制和生态环境治理技术革新来切实推进生态环境问题的解决;聚焦于政治民主层面的“绿色国家”理念与策略强调,要关注推动国家与政府的主权绿化和民主生态化,促进实现资本主义自由民主政治与生态理性之间紧张关系的缓和;聚焦于社会政治层面的“环境公民”理念与策略强调,要持续促动与生态环境保护治理相关联的公民权利义务的实现,从而发挥当代公民通过政治理性的自我改造与提升(“生态化”)在生态环境治理实践中的积极作用;聚焦于超国家层面的全球生态环境治理理念与策略则强调,现行国际秩序下的多维立体合作仍提供着提升生态环境议题讨论与设定、制度与政策制定、协议实施与落实等方面的现实空间,因而有可能构建一个更加有效的全球生态环境治理架构和运行机制。当然,这一批判理论坚持认为,上述所有努力及其成效都不足以改变更不用说消除造成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根本性原因,即资本主义社会生产与它的外部自然条件之间的矛盾,也即“第二重基本矛盾”③。因而,尽管其可能会取得局地性、暂时性的公共政策成效dTSKGAy2BbwRIGiZLMhHiA==,生态资本主义本身并不会成为资本主义社会本身的“末日拯救”或黎明曙光。
概括地说,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构建和阐发了如下三个代表性的理论范式或话语:新陈代谢(物质变换)断裂、社会生态转型和生态帝国主义。“新陈代谢断裂”范式或话语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所呈现出的社会与自然关系上的不可持续性,根源于统摄整个社会的资本逻辑所导致的自然与社会之间物质变换过程的紧张和断裂。这不仅造成了生态环境的破坏与退化,还对人类生活和社会发展造成了严重影响。德国科学家尤斯图斯·冯·李比希最先将“新陈代谢”这一术语从生理学研究引入了农业化学领域,认为它是研究自然有机体与其所处环境之间交互关系的关键性范畴,并依此批评英国发展现代农业对土壤质量带来的消极影响。马克思将这一术语进一步提升为一个社会科学概念,并用于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农业和工业的集中化发展与土地资源流失和质量退化之间的联系及其一般经济生态意义,强调资本对剩余价值的贪婪追求必然会导致对自然资源的无节制攫取,最终将会触碰或越过自然生态环境的可承受边界,也就是“在社会的以及由生活的自然规律所决定的物质变换的联系中造成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缝”①,或者说社会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断裂。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Bellamy Foster)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对马克思的新陈代谢(物质变换)断裂理论做了系统梳理与阐发,认为马克思的这一范式或话语构成了对资本主义反生态本性的完整而深刻的理论批判。依据这种认识,当代资本主义国家中的生态危机应对举措或“绿色资本主义”实践由于并未触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因而无法根本修复或弥合新陈代谢断裂。“破解资本主义生态困境的唯一方法是革新我们的生产关系,也就是打破资本主义的‘社会代谢再生产制度’,即利润的逻辑。
“社会生态转型”范式或话语严格说来指的是它的较为激进版本,即针对2008年以后欧美国家首先出现的新一轮全球金融与经济危机。这些国家政府以及由它们主导的国际机构纷纷提出了所谓的“绿色经济”“绿色增长”“绿色新政”等反危机战略和政策,“社会生态转型”范式或话语坚持认为,这些渐进改良或转型举措是严重局限于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制度和社会与自然关系框架的,也就难以取得真正的成功,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一种针对当代绿色资本主义话语与实践的系统化“批判性政治生态学理论”和致力于资本主义社会整体性替代的全球“转型政治”构想与战略。基于卡尔·波兰尼的“大转型理论”、葛兰西的霸权与国家理论、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乌尔里希·布兰德(UlrichBrand)围绕着“帝国式(生产)生活方式”这一中介性分析概念,系统阐发了一种激进的“社会生态转型理论”,并影响到了德国和欧洲左翼党的政纲革新。在他看来,这一概念既适用于描述发达资本主义世界中一种暂存性的既坚持追求优越物质生活水平、又能够维持较高生态环境质量的生产与生活样态,又可以用来概括一种等级化且具有排斥性的由北方国家主宰且享受绝大部分物质成果,但主要由南方国家承担生产劳动社会代价与环境污染的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其结果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绿化是现实可能的,但却是高度议题选择性的或社会生态歧视性的。③因而,真正的问题不在于“绿色(生态)资本主义”的现实可能性——包括构建起一种可以在短期内保持相对稳定的资本主义的社会与自然关系,而是在深刻认识资本主义社会非公正性和反生态性本质的前提下,切实推进针对当下绿色经济扩展正在以发达国家弱势部门与区域群体权益和广大发展中国家生存利益以及自然环境可持续性为代价的“转型左翼政治”。
与生物帝国主义和数字帝国主义相似,生态帝国主义范式或话语强调的是少数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全球生态环境治理与合作过程中凭借其强大综合实力在政策制定实施、制度框架构设和话语议题设置等方面所表现出的垄断、霸道和豪横行为。“生态帝国主义”这一术语最早由阿尔弗雷德·克罗斯比(Alfred W. Crosby)引入生态环境史研究,用以批评西方殖民扩张对被殖民国家和地区所带来的强烈且不可逆转的生态环境恶化和生物种群崩溃现象。①约翰·贝拉米·福斯特进一步强调了生态扩张背后的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和帝国主义的巧取豪夺,期间大量的自然资源和物质财富被所谓的中心国家以不平等、非正义手段从半外围或外围国家攫取并成为其资本积累的重要手段,由此造成了半外围或外围国家以及全球生态环境系统的持续退化。而艾尔夫·霍恩博格(Alf Hornborg)则指出,现处世界体系中心的北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发展、产业进步和技术创新,都建立在对南方边缘国家的资源、土地和劳动力的剥削的基础之上,其实质是一种生态不平等交换。②因而,生态公正或平等的促进与实现,绝不能仅仅在自然生态本身的范围内来考虑,还必须立足于现存全球生态环境治理体系的深刻改革。
毫无疑问,上述议题化研究都是非常有意义的,但着眼于前文所述的政治认识论功能却必须反思如下两点:
其一,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发展的总体性认知与立场。上述议题性分析的确进一步细化与清晰地勾勒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局部外观或“影像”,但却很难说可以让我们更完整或深刻6cd9b6b1de46fbf4cfb785be7193d2c3655f3efd4aa13b149e8f6797ffeb05fd地把握这一时代庞然大物的全景面貌或“精髓”,而中国学界迄今依然颇为显著的重叙、评议特征显然不会从根本上克服这一局限。更加吊诡的是,狂飙突进的生物技术发展背后,是生物与资本、生物与技术和生物与既存权势秩序的丑陋的、卑劣的联姻,但这一真理性揭示更多触发、引致的可能是普通大众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无助、无奈、幻灭,而不是对一种真正替代性选择的愿景、向往与追求;数字平台经济的扩张不仅重塑着当代社会个体现实生活中的饮食起居,还在很大程度上重构着经济生产经营中的资本与劳动关系,但阐明这一事实本身并不会激发社会大众对于当今智能科技及其资本主义应用的抵触、逃离或抗争,更不用说主动尝试追求它们的替代性存在形态及其运用;生态环境问题及其应对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及国际关系的重要议题,而远不仅仅是自然界或地球本身的困境,但仅凭这种批判性分析还远不足以唤起世界各国民众对于构建人类(地球)命运共同体的共识、热情或努力。因而可以说,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及其研究同时存在着科学认知、正确价值立场和大众社会政治动员意义上的政治认识论功能的空缺。这方面的新近实例是,莫伊舍·普殊同(Moishe Postone)强调,面对剧变中的世界当代批判理论要更加关注历史发展动力和大规模结构性变革问题,并认为应重新彰显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性分析的时代意义,但他所做的却只是重释“资本主义”的一般与特殊关系,进而强调“转型”而不是“抗拒”现实资本主义的战略重要性,因而这样的批判理论革新是否真正“适合于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世界”其实是很不确定的。③
其二,对左翼社会主义变革战略之设想的构建。十分明显的是,未来社会变革或转型战略已成为当今欧美左翼理论包括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显著短板,而我国学界对这些理论流派的引入与评析并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作出适当应对。美国学者埃里克·赖特(Erik O. Wright)在《如何成为21世纪的反资本主义者》一书中总结阐述了继“摧毁”“废除”“驯服”“抵制”“逃避”五大战略之后的面向21世纪的“侵蚀”资本主义战略,并对这一新战略的革命及社会主义变革意涵做了具体分析,但我们却很难说它足以构成“一条反对资本主义并最终实现社会主义的新途径”④。因为,简单将社会民主主义的从上层改变资本主义运作游戏规则的愿景与无政府主义的从下层创造解放的新经济关系的愿景相结合的“侵蚀”,在政治战略意义上仍是相当模糊且缺乏实操性的,而且也不容易适应剧变中的国际秩序架构和世界各国复杂多样的状况。
三、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中国相关性”
如上所述,当代中国“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研究取得了值得充分肯定的学术进展,但也存在着需要正视或解决的突出问题,尤其是它的中国相关性,也即,如何更好地发挥其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现代化)建设过程中的政治认识论功能。篇幅所限,笔者在此着重阐述如下两点:
1. 彰显或阐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社会主义意涵。“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一重大理论与战略研判,是新时代对外关系和全球治理合作参与立场、政策的认知前提,而这一研判既可以从国际关系架构变化的意义上来阐释,也应当从资本主义批判及其替代的历史进程的意义上来理解。
其一,当今中国系统性地挑战西方军事、经济、政治与话语霸权的世界历史意义。毫无疑问,自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以来,欧美西方国家的世界霸权地位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但从左翼政治立场来看,这种动荡背后的关键之点是,对立性或斗争性的社会主义参照物是否以及在何种意义上是与之内在契合的和表征引领性的。换言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和制度的世界历史进步性与全人类共同价值表征应如何表述和论证。相应地,前文所述的生物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数字(平台)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和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等,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成为或促进对这种替代性话语理论的论证,而不只是对现实中新自由主义理念模式及其制度、政策的道德批评和慨叹,是极其关键和重要的。
具体而言,值得注意的是,进入新时代以来,中国共产党和政府不仅明确提出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核心外交理念,概括阐发了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体系,还制定实施了以“一带一路”倡议和“三大全球倡议(发展、安全、文明)”为主体的重大战略举措。需要指出的是,中国政府对这些新理念、新价值与新战略及其整体性的强调,绝非对欧美西方国家目前享有与信奉的霸权理念及其制度的取代,从而成为像它们那样数个世纪以来充当的横征暴敛、恃强凌弱的“霸主”,而是致力于从根本上重构一种和平、公正、民主的世界经济政治新秩序,也就是使全世界真正超越狭隘的国家利益,充分考虑全球各国需要,而不再是政治经济上分裂的和极化的。就此而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或中国式现代化的世界观、价值观、历史观、文明观、民主观、生态观,又确实是在挑战当今世界主导性认知和秩序的。比如,中国政府倡导促进的“全人类共同价值”体系与欧美国家标榜宣传的“普世价值观”相比,至少在价值公共性范围的划定、共同体生成基础的设定和政治意识形态立场的夯实等方面存在着本质性区别,①而所谓的“普世价值观”无论在话语、言辞上如何精心包装,在传播手段、技巧上如何推陈出新,都无法脱离其政治意识形态和阶级统治的本质。因而,变革国际关系、挑战西方国家霸权地位与阐扬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的中国相关性,其实是内在契合或方向一致的。
其二,发展中国家对既存世界秩序发起挑战的现实合理性、未来潜能与近期前景。从最广义上说,最近几年的中国对外战略调整、亚非拉国家自主意识增强和俄乌战争、巴以新一轮冲突等重大事变,都可以理解为广大发展中国家对近代社会以来形成的欧美西方主导世界秩序的现实抗拒与挑战——至于它们能否成为南方国家对世界体系或秩序的重塑暂且不论。②因而,撇开其他要素而仅从挑战者一方来说,发展中国家或南方国家所需要的不仅是政治意愿、大众支持和经济军事实力,还应包括十分重要的共同的世界秩序愿景及其国际合作动力组合,而这其中社会主义理念话语显然是无法回避并需要主动筹谋的。
鉴于20世纪90年代初世界格局进入后冷战时代的新形势,中国共产党和政府及时提出了推动形成世界多极化格局的外交总战略,旨在为我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赢得更大的战略空间。而进入新时代以后,党和政府突出强调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打造新型国际关系。这种相对弱化政治意识形态的外交方略表述,既是为了适应当今世界面临的共同性全球性问题日益增多的大趋势,也是为了尽可能维持世界和平发展的大环境。无疑,这些战略考量都是符合中国国情与目标的,尤其是充分利用有利于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战略机遇期。但也必须看到,世界各国之间长期存在和累积的结构性矛盾即南北矛盾以及更广义上的文明冲突是客观存在的,也不会仅仅由于全球问题的出现或重要性上升而完全消失。事实上,全球新冠肺炎大流行、俄乌战争、巴以新一轮冲突等,都使得这些方面的矛盾冲突显性化甚至尖锐化,而少数欧美发达国家则因此完全抛弃了其长期伪装而采取赤裸裸的政治站队。因而,广大发展中国家依据国际时局变化而采取对少数西方国家更加斗争性的态度与策略,其合理性和合法性是不容质疑的。当然,必须充分考虑到这场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和残酷性,既不能指望短期内大获全胜,也不能寄希望于那些离散化、极端化、暴力化的以死相搏形式,而是要立足于新形势下发展中国家集体的更紧密的政治团结,优化军事、经济与文化斗争策略。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话语宣传、领导策略和统一战线都可以提供一些有益的启迪,同时它们又可以激活新时期的广义社会主义运动。总之,面对帝国主义,广大发展中国家需要制定适当的斗争与联合战略,否则,其斗争潜能和前景都将是有限的。
2.自觉构建“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ee319f5331ffb231a1c69359a76c4618论”的中国自主知识体系。一方面,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视域来看,当代中国自主知识体系构建的关键是实现对资本主义构成性元素及其支撑性观念文化的“和平演变”,很显然,这将是一个长期且异常复杂的社会变革和自我革命的过程;另一方面,从世界性变革范围及其目标来看,当代中国需要更明确地示范性引领社会主义趋向和质性的全人类共同价值,并制定实施更明晰切实的国家战略,无论是“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价值理念还是“全球安全、发展、文明倡议”“一带一路倡议”等,其精确理论意涵及相互联系都需要做出更充分深刻的学理性论证,更为重要的是,还要及时顺畅地转化成为与世界各国民众的建设性交流互动和携手合作。简言之,狭义上的国外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需要尽快转化成为一种建基于中国自主性的世界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与实践。就此而论,自主话语与自主战略是构成作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两个核心元素,其中,前者致力于学理上的阐述分析,后者聚焦于现实中的政治政策及其实施。
自主话语指的是,中国学界要从世界近现代史语境下中国现代化发展和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实践相结合的现实过程出发,阐明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理论、制度、道路与文化的完整意涵,并科学分析其在不同层面、维度下所具有的特定的政治与政策意涵,既不能以偏概全,也不能照抄照搬各种结论观点。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归根结底是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要以中国为观照、以时代为观照,立足中国实际,解决中国问题,不断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不断推进知识创新、理论创新、方法创新,使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真正屹立于世界学术之林”①。因而,至少从目前来看,尽管“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已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从重视翻译引介转向同中国的现实语境、实际问题和时代背景相结合的趋势——比如从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拓展到中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从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拓展到中国数字社会治理,但它所讨论的主体性内容仍是国外学界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研究成果的再叙述,而且作为一个知识体系其内部各领域的学术对话仍旧相对匮乏,也缺乏一些基础性与共识性的概念、命题和论域。
自主战略指的是,中国学界要在体系化自主认知成果的基础上提出系统性、可操作的应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实践中遇到的“资本问题”的行动战略和实施方案。其核心目的,一方面,在于更加从容地利用国内外资本及其投资运营带来的对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促进作用;另一方面,在于更加有效地利用社会主义制度优势和进步文化来限制、规约资本及其投资运营所固有的泛利益化、泛市场化和泛金融化趋势,也就是努力做到“为资本设置‘红绿灯’”①。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不仅积累了吸引国外资本的丰富经验,也积累了制度化管控国内外资本的丰富经验。因而,包括生物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数字(平台)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等在内的当代资本主义批判分析,理应充分关注并自觉吸纳这方面的实践与理论成果,更好地服务于新时代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