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马克思;生态文化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中国式现代化
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作为文化哲学的基本问题,贯穿于人类文明发展始终,是人类文化实践中最基本、最原初的问题。在对自然的超越中同时保持对自然的认同与回归,这是人类在现时代所应采取的文化态度。中国式现代化蕴含独特的生态观和价值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构成其鲜明的文化底色和价值基调。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必须加快建立健全以生态价值观念为准则的生态文化体系”,“坚持正确的生态观、发展观,敬畏自然、顺应自然”①。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围绕中国式现代化面临的新情况、新问题,提出要聚焦美丽中国建设,全面推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②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亲缘关系的论述内蕴丰富的生态文化思想,为剖析和纾解当代生态难题提供了有效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指导。深入挖掘马克思生态文化思想的多维内涵,以更高文化自觉引领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对于人类生态文明新形态的开创具有重要的现实指导意义。因此,“有必要积极地去展开马克思的思想之中关于环境的观点,以与今日的环境问题的水平相适应的方式重新来锤炼马克思主义思想本身”①。
一、批判与建设:马克思生态文化观的三重论域
人与自然的和解是马克思生态文化观的核心要义与理论旨趣。以生态世界观为逻辑起点,马克思超越以往的观念论自然哲学和旧唯物主义自然本体论,立足于劳动-实践对人与自然的动态交互关系作出全面阐述。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深入研究资产阶级社会中人与自然的现存状况,批判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对自然、社会和人自身的整体性盘剥,揭示了社会分化、自然恶化和感觉异化的资本主义根源,描绘出人-自然-社会协同发展的未来社会理想蓝图,在共产主义运动中为人与自然的双重解放找到了经验和理论基础。从总体性视域出发,哲学世界观重塑、社会现实批判与未来社会建构三重论域环环相扣、贯穿融合,任何断面式的考察都是对马克思生态文化观有机整体的割裂和肢解。
(一)生态世界观:人与自然同构互塑的对象性关系
自笛卡儿开启认识论转向以来,对人与自然、物质与精神、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的探讨贯穿于西方现代哲学的发展历程。马克思颠覆近代形而上学的二元论框架,超越旧哲学“中心主义”的思维窠臼,在唯物主义的地基上创造性地阐发了凸显主体能动性的“对象性活动”原则,为把握人与自然、自然与历史双向建构的辩证关系确立了理论前提,为探讨生态问题奠定了文化哲学基础。
马克思对人与自然“互养相成”的对象性关系作出澄清,凸显出主体生命和对象自然的多维关联性与同构互塑性。在黑格尔看来,自然界“分有”了理念,是绝对精神自我运动的环节,最终要扬弃其“外在性”,实现精神的自由和解放。扎根于自然唯物主义基地,费尔巴哈则强调感性对象相较于思维主体的独立性、客观性以及人对自然界的受动性、依赖性,表现出自然中心主义的思维倾向。马克思突破了理性形而上学的知识论传统,他指出:“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这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②作为人之存在方式,劳动是人们改造自然界、实现自我充实与提升的能动性活动,是主体性原则、对象性原则与主体间性原则的有机统一。现实的人并不是超脱于自然的“唯灵论的存在物”③,现实的自然界也并非由概念体系网罗的派生物,世界历史更不是绝对理性的独白和自导自演。在由主体性形而上学支撑起来的理念世界之外,自然界丰富多彩的存在样态生动地展现出来,人与自然对象性关联的本真视域得以敞开。
马克思承认自然界的物质性、客观性,但没有局限于浅显、直观的感觉层面,而是在“对象性活动”的高度上对其加以解读和把握,深刻揭示出现实自然界的人化本质和历史特征。马克思明确指出:“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④无论是从观念世界中释放出的“自然界的思想物”,还是由“对象性直观”所把握的与人分离的客体自然,都不能成为现实的人之存在基础与改造对象,无法经由实践活动与人发生感性关联。只有将物质生产活动纳入研究视野,将锁闭在思想领域的人和自然界解放出来,才能彰显出人与自然对象性关系的多重意蕴与丰富内涵。马克思清醒地意识到,人化自然界在一定的历史境遇中出场,不同于思辨层面上的逻辑道说,抑或本体论意义上“人之外的实在”⑤。因此,有必要以劳动-实践为基点,从关系性、生成性的现实存在出发,去把握人与自然在社会历史舞台上相互映现、互相充实的发展历程。
(二)生态批判观:资本主义境遇中人与自然的双重异化
对象性关系是人与自然“共生”状态的现实表达,但一定物质生产方式下的对象性关系不总是亲和、融洽的。立足于生态世界观的理论视野以及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性研究,马克思全面考察现代大工业生产的经济现实,对资本主义的不可持续性展开生态批判,进一步反思人与自然关系的工具化、单维化与畸形化现状,在此基础上对自然异化困境的所有制根源作出了深入剖析。
在与古典经济学家展开的理论交锋中,马克思以异化劳动为切入点,解剖现代社会的经济运行机制,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弊病。不是宗教领域的神,也不是自在的自然界,人们不合理的物质生产活动才是起支配作用的统治性力量。以私有财产关系为背景,马克思将人与自然的异化问题置于劳动与资本结构性矛盾的社会层面予以探讨,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内外自然的双重异化作出深入剖析,揭露人与自然相疏远、相敌对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根源。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创造出一个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体系,创造出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①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社会分工导致城乡分离和远距离贸易,“人以衣食形式消费掉的土地的组成部分不能回归土地,从而破坏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条件”②,物质变换的断裂致使自然系统内部失衡。
异化劳动在客观层面呈现为人与自然的分离、对抗,在主观层面则表现为人的丰富感觉和真实需要的完全丧失。人化自然既包括外部的对象性存在,也包含内在的主体自然,正是由于工人的劳动及其产品被无偿占有和剥夺,失去了生存与生产的必要物质条件,因而丧失了表现和确证生命价值的现实对象,不得不受制于外部世界的统治和奴役,作为“自然界的奴隶”与“物”的对象世界相敌对。与此同时,在资本逻辑的宰制下,人的内在自然,即人的感觉和需要也彻底贫困化了。丰富多样的社会交往关系蜕变为以货币为中介的商品买卖和交换关系,人们以实用的态度同包括自然界和他人在内的感性对象打交道,将外部自然视作营利的工具性存在和“纯实物的、物质的财富”③。正如奥伊捷尔曼所说:“人同外部世界的多种多样的(包括审美的)关系被唯一的关系即同劳动手段和劳动对象的关系所排斥。自然界的全部丰富性和多样性对异化的人来说都消失了。”④“日益腐败的自然”与“人的世界的贬值”相伴而生,人与自然沦为资本的附庸,受物之异己世界的支配和统治,一切感觉都被“有用性”的占有欲望和利己享受替代。
(三)生态重建观:共产主义视域下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怎样纠正资本主义境遇中人与自然关系的错置,使“和谐共生”的构想从“应然”走向“实然”呢?马克思以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统一作为社会发展的愿景,通过社会共同体的重塑实现人与自然的解放与共荣,强调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⑤。可见,共产主义运动需要在自然、社会、人类三重视域中加以界定,以自然解放为基础前提,以社会解放为必要中介,以人类解放为终极旨向。
马克思鲜明地提出摆脱人与自然困境的共产主义政治诉求,这一历史任务是在积极扬弃私有财产的经济运动中实现的,要求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和社会制度进行全面彻底的革命,创造符合自然尺度和人的自由本质的社会环境,合理调节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马克思力图彰显辩证法变革现实的积极环节,他深刻地指出,异化的克服不是在纯粹思想运动中占有思维对象,“整个革命运动必然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即在经济的运动中,为自己既找到经验的基础,也找到理论的基础”①。只有在保留现代工业和自然科学积极成果的前提下,克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弊端,能动地变革经济生活中的对抗性的社会关系,才能彻底消灭阶级剥削和压迫,使人摆脱狭隘的占有欲和片面的享受欲,获得全面而真实的感觉和需要,重建人与自然之间的互联共生关系。
马克思将人与自然的和解置于社会整体转型的层面加以考察,尤为重视社会共同体的形成所具有的决定性意义。他指出:“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②在私有制得以废除的社会形态中,通过创造性的生产劳动,自然界作为“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生成的感性对象,真正成为“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一方面,人向自然生成,以全面的方式与外部世界发生联系,以丰富的感觉在对象世界中确证自身;另一方面,自然界向人生成,自然不再是抽象的、冷冰冰的外在之物,不再作为牟利的工具被支配和奴役,而是成为与“我”对等的“你”,承载起人格的全部丰富性。在联合的共同体中,劳动和享受不再分离,人们以社会的形式与自然界发生有机关联,有意识地管理、控制社会系统与生态环境之间的物质交换过程,通过技术进步和机器改良促进自然资源的循环利用,“使那些在原有形式上本来不能利用的物质,获得一种在新的生产中可以利用的形态”③,不断塑造人与自然互为目的、彼此创造、互养相成的和谐境界。
二、承继与超越:马克思生态文化观的四维革新
基于对德国古典哲学和国民经济学理论的反思与批判,马克思开启了感性-人化-历史贯穿融合的生态哲学新视野,确立了哲学-经济学视域复合统一的生态批判新范式,探索出人-社会-自然协同发展的生态治理新路径,树立起科学性与人文性交融互构的生态思想新航标。马克思的生态自然观和人学观呈现出实践性、整体性、建设性与人文性有机统一的鲜明特征,进一步拓宽了考察环境问题的历史视野与价值视域,实现了唯物主义历史观与自然观的有机统一,充分彰显出其理论洞见的思想深刻性与方法创新性。
(一)生态哲学新视野:感性-人化-历史贯穿融合
近代哲学开启的二元论道路加速了人与自然亲和关系的破裂,这种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成为生态问题的认识论和价值观根源。通过对思辨哲学和直观唯物主义理论局限的批判与揭露,马克思融合黑格尔的辩证法和费尔巴哈的“感性-对象性”原则,对传统二元论建制进行消解和超越,由此引发影响深远的哲学革命,推动感性-人化-历史三重视域的贯穿融合,为把握现实ibBhbcLZ/Zt1VlmCV1yVqg==的人、自然及其交互关系奠定了生态哲学基础。
由于实践视野的缺失所导致的自然观与历史观的割裂,观念论哲学与旧唯物主义无法弥合人与自然、思维与存在之间的鸿沟。以绝对精神为本位,黑格尔用精神的自我展开统摄自然与社会的发展历程,试图借助概念辩证法消解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和对立,最终使辩证法沦为知识形成史和精神发展史,成为历史运动的思辨表达。“他所描述的东西,根本不是人的过程,而是人里面的神的过程,其真正的主体是绝对的理念。”④立足于人本主义感性哲学,费尔巴哈高扬自然生命和感性欲望,主张以人与自然的感性本质取代抽象的思维存在,最终却走向了客体主义的另一个极端。“直观的对象性之所以无能击穿意识的内在性,是由于这种对象性一开始就预设了存在论上的现成之物,这种现成之物的现成性是由全部近代形而上学的背景与建制提供规定和支持的。”①可见,旧唯物主义重返抽象的实体性立场,以静态直观的方式将人与自然凝固为既成客体,遮蔽了感性存在的历史生成之维,再次陷入观念论哲学的囹圄。
马克思从哲学人类学的宏观视阈出发,立足于“辩证的实践唯物论”②,阐明自然界与社会历史相互渗透、交融互构的动态辩证法,颠覆并超越以还原论为本质特征的自然观和人学观,开拓了生态世界观的全新视野。马克思直面庞大的思辨逻辑体系,不断清理传统观念论的地基,将“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视为研究“自然界的社会的现实”的“一门科学”③,将世界历史的行动理解为自然史与人类史同构互塑的动态过程。无论在理论领域还是实践领域,人与自然都以生产劳动为纽带紧密相连,具有本源性的内在关联与依存关系。作为“人的无机的身体”,现实的自然界为人类充实物质和精神生命提供必要基础,同时也是由人的感性活动所形塑的对象世界。马克思揭示出自然与社会互为中介的对立统一关系,由此开辟通往历史进程的道路。
(二)生态批判新范式:哲学-经济学视域复合统一
扎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新地基,马克思深入研究资产阶级社会的具体现实,考察人与自然在社会发展特定阶段的存在样态和历史关系,全方位探寻自然异化的现实经济根源与哲学价值成因,确立了哲学-经济学视域辩证融合的生态批判新范式。
经济学批判与哲学批判双向建构、相互支撑,构成马克思主义生态批判理论的双重支柱。一方面,经济学研究为哲学话语的革新提供了充足的生长空间。马克思由国家和法的“副本”进入到经济生活的“原本”中,对资产阶级社会展开实证研究和本质解剖,在自然观领域突破理性形而上学的桎梏,引发革命性的变革,进而在哲学世界观层面揭示出人与自然分离对抗的文化根源。另一方面,哲学新视域的开启为经济学研究提供了科学的方法论指引。基于对思辨形而上学的批判性检视,马克思在自然与历史互为中介的社会性场域中解析资本的剥削实质和增殖逻辑,将人与自然关系的探讨推进至社会历史存在论的层面,进一步考察资本主义制度内生性的异化困境,反思自然界成为人之异己存在的现实境遇,从而揭示出资本之反生态、反社会与反人性的实质。
区别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立场,马克思对自然异化的追问没有局限在文化意识层面,而是由宗教领域、政治领域深入到市民社会经济生活的本质层面,剖析人与自然相异化的世俗根源。从宗教异化的视点出发,费尔巴哈看到了世俗生活中人与自然的不睦,指责犹太人仅仅把自然视作“纯粹意志的客体”和“为利己主义之目标服务的仅仅的手段”④,进而将人与自然对抗的原因归结为犹太教背离自然人性所导致的狭隘利己主义。马克思颇有见地地指认:“人同自身以及同自然界的任何自我异化,都表现在他使自身、使自然界跟另一些与他不同的人所发生的关系上。”⑤只有将社会分化、自然恶化与感觉异化联系起来,才能进一步透视生态环境问题的深层历史成因,洞悉人与自然矛盾冲突的社会利益分化源头。由此出发,生态恶化是资本主义的内源性结果,对人与自然的双重宰制内生于资本增殖与扩张的固有逻辑。正如佩珀所说:“资本主义的生态矛盾使可持续的或‘绿色的’资本主义成为一个不可能的梦想,因而是一个骗局。”⑥
(三)生态治理新路径:人-社会-自然协同发展
基于对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学-哲学批判,马克思将社会转型的生态出路与共产主义的美好前景联系起来,综合考量人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辩证交互关系,提出“人-社会-自然”协同发展的整体性解放理论,以深邃的历史感描绘出生态重建与治理的社会化路径。
以自然-社会辩证法为逻辑起点,马克思站在历史地平线上,探究人化自然发展的内在规律和基本趋势,阐明人与自然真正和解的实质内涵与现实道路。马克思深刻地指出,处于特定历史阶段和文化环境中的自然社会性地生成和建构着,自然关系的变革与社会关系的调整互为前提、相互制约,构成人与自然普遍联系之网中的关键纽结。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人对自然的排他性占有阻碍了人与人之间平等关系的建立,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奴役支配关系反过来强化着人对自然界的掠夺和侵占。扬弃私有制的共产主义社会内蕴良好的自然生态、和谐的社会生态以及自由的人文生态三维旨向,以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矛盾关系的消解为根本出路,以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共生共荣为价值遵循。
通过对私有财产的辩证考察,马克思超越费尔巴哈“理论人道主义”的狭隘视域,与诉诸道德革命的改良主义者划清了界限,开辟出“实践人道主义”的现实革命道路。由于历史生成维度的缺失,费尔巴哈以直观的方式把握人和自然界,诉诸情感共鸣和意识转变来重塑人与自然、个体与类之间的和谐关系。在此意义上,旧唯物主义不仅没有突破意识的内在性囹圄,无力解决社会生活中实际存在的异化问题,而且人为割裂了自然与社会的有机联系,返回到了形而上学的抽象立场。生态危机的产生与消解是复合性的社会问题,马克思提出包含所有制和思想意识在内的整体性变革方案,强调要立足于人-自然-社会的多元系统,洞察人类社会与自然生态失衡的实质,在此基础上推动生产资料的社会化占有和生产技术的进步革新,实现人的解放与“自然界的复活”。正如马克思所说:“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①
(四)生态思想新航标:科学性与人文性交融互构
马克思的生态思想渗透着深刻的现实关怀与人文情怀,在方法论上体现出科学解剖与价值反思、实证分析与本质透视的有机融合。以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为根本旨归,马克思揭示出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人文生态三者交融互构的动态有机关联,对人与自然全面解放的理想图景和现实路径作出深刻的论证和阐发。
马克思确立了从社会本质层面看待自然问题的路线和方法,为科学的生态文化观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以往的哲学家或拘泥于与人分离的“荒芜的”自然,或止步于在思维内部转圈的概念辩证法,无法藉由生产活动洞悉人与自然对立冲突的现实症结,指明人与自然和谐关系重建的绿色变革路径。马克思将对自然异化问题的解剖引入到资本与劳动矛盾运动的社会历史场域中,进而超越观念论传统的理论局限,在实践层面探索积极扬弃私有财产的共产主义道路。“通过私有财产及其富有和贫困……的运动,正在生成的社会发现这种形成所需的全部材料。”②对资本主义文明二重性的考察使马克思与重返原始社会的怀旧浪漫主义者分道扬镳,社会变革立场的确立使马克思与诉诸道德说教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划清了界限。从辩证的历史性原则出发,马克思揭示出人与自然矛盾对立的阶段性特征,为把握环境问题的实质根源和解决路径提供了理论指引。
马克思的生态思想蕴涵深厚的人文关怀精神,在价值理性层面彰显出对人的终极关怀。马克思深入反思需要异化、感觉异化的社会现实,猛烈批判劳动者生态权益丧失的悲惨境况。在私有制条件下,生活的全部意义被淹没在对物的极度需求之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极度功利化、商品化。马克思强调:“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①人们不仅按照“物的尺度”从事生产活动,同时能够超越直接、片面的肉体欲望,按照“人的尺度”同对象世界建立丰富的人格关联,为了社会的共同目的、遵循美的规律塑造包括自身在内的整个自然界。可见,马克思的人化自然思想绝不是“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类利益唯一论”或“自我中心主义”。能动性的实践活动不仅确立了人的主体性地位,而且意味着主体权利和义务的辩证统一,意味着人要自觉承担起爱护、照料自然的责任和使命。这种生态人学观实现了对“理性人”与“自然人”假设的双重超越,为培育生态化人格锚定了精神坐标,为构建新型生态伦理关系确立了价值导向。
三、返本与开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文化憧憬
生态问题事关地球生命共同体的生死存亡与中华民族的长远福祉,“弘扬生态文明理念,培育生态文化”②是人类走向现代化、创造文明新形态的必经之途。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人不断挖掘马克思生态文化思想的理论精华,将其与中华传统生态智慧深度融合,接续探索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绿色发展路径和生态文明愿景。习近平总书记在2023年召开的全国生态环境保护大会上强调,今后5年是美丽中国建设的重要时期,要“把建设美丽中国摆在强国建设、民族复兴的突出位置”③。“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作为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核心理念,是马克思生态文化观在新时代的生动表达与价值凝练,为世界范围内的生态转型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锚定了价值坐标,指明了实践方向,标志着我们党对于现代化建设规律和文明发展规律的认识达到了新的高度和水平。
(一)秉承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理念,摆脱“中心之争”生态伦理困境
近代以来,“主客二元对立”的机械论自然观长期占据主导地位。马克思的“对象性”理论突破近代哲学的二元论框架,实现了对自然主义和人本主义“中心之争”的内在超越,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理念的形成提供了丰富的生态伦理资源。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人与自然是相依相济、同生共在的生命共同体,要像爱护我们自己的生命一样尊重、保护自然。这一新型自然观、生命观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融合了中华传统生态文化精髓,坚持以更高的伦理自觉和道德标准推进美丽中国建设,为当代环境伦理学的重塑和完善提供了建设性方案,为解决环境恶化与精神失衡的双重危机提供了现实出路。
坚持“中心主义论”的西方环境伦理学各执一端,立足于抽象的人性论和自然观,空洞地谈论人类至上或自然优先等问题,最终沦为少数学者的话语游戏,在理论和实践上陷入了二元对立的抽象主义囹圄。生态中心论者站在后现代主义的立场上,反思与批判“生产强制、需求强制和进步强制”④的工业文明之弊,将现代性价值体系视作生态危机的根源,进而把矛头对准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立场。在理论逻辑层面,他们试图消解人类的主体性、优越性地位,论证自然相较于人的始源性、先在性,仍然停留在追寻初始本原、绝对原则和最高统一性的还原论思维方式中。在具体实践层面,他们不触及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建制,企图通过激进的文化-意识形态革命确立自然界的本体论地位,最终只能走向非历史的浪漫,成为意识形态的幻象。马克思强调:“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⑤无视物质生产的发展及其内在矛盾的展开,以拯救地球为由否定人对自然的积极改造,只能走向历史复古主义或虚无主义,使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重建陷入神秘和虚幻。
“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超越了非此即彼的认识论藩篱,立足于对象性原则综合考量人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辩证关系,主张在生命共同体的视域中采取审慎的行动,从而击碎了支撑现代工业文明的哲学理念,为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有机整合提供了方法论启迪。正如恩格斯所说,人们一旦通过实践活动“认识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体性”,那些“关于精神和物质、人类和自然、灵魂和肉体之间的对立的、荒谬的、反自然的观点,也就越不可能成立了”①。由是观之,“生态中心主义的方法注定是不一致的,除非采取神秘主义的立场。……对自然和生态平衡的定义显然是人类的行为,是人们根据自己的需要、快乐和愿望所作的定义”②。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提出了一种容纳自然生态的长期、集体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取向,这是一种建立在反思个体利己主义和技术万能论基础之上的“弱”人类中心主义(“weakly” anthropocentric)。③可见,要在尊重生态发展规律的基础上,以人与自然的共同福祉lcuNv9JEQJu5qjetCroA3A==和长远利益作为行动指南,真正超越“中心之争”的伦理悖结,推动社会的整体性变革与人的生态化发展。
“生命共同体”理念的提出不仅是对马克思生态文化思想的吸收与借鉴,同时也是对中华优秀生态文化的继承与弘扬。众所周知,人与自然一体关联的有机整体世界观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突出特点和鲜明底色。历史上,先哲们提出“天人合一”“万物同源”“民胞物与”等观念,蕴含着对于人与自然“相类相通”这一内在亲缘关系的生命体认,为解决当PPWPJ0Lw3rdgRxmeZBaxuQ==代危机提供了宝贵的思想文化遗产。“在儒家看来,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使生生不息的天道落实为人的道德品性,人们应当感悟天道,向往自然生成,给予天地万物以道德关切,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开拓深层意义世界,成就自身的仁德。”④绵延五千多年的中华文明积淀着丰富的生态文化瑰宝,在缔造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的进程中,应遵循“两个结合”的路径和原则,立足于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诉求,充分挖掘民族文化宝库中的生态资源,促进马克思主义生态文化观中国化、时代化,推动中华优秀传统生态文化的现代性转化与发展。
(二)培育绿色发展观和生态民生观,推动高质量发展与高水平保护协同共进
现代化是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发展的总体性趋势,符合历史进步和文明演进的时代大潮。马克思对人与自然互促共荣的共产主义和谐社会做出初步构想,为促进绿色生产力发展、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提供了思想资源。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坚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确立生态人文主义的价值取向,以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为出发点和落脚点,锻造蕴含生态维度的新质生产力,使“坚持生态优先、推动高质量发展、创造高品质生活有机结合、相得益彰”⑤。
现代化与生态化并不是矛盾和相悖的,新时代的绿色发展观既不是一味追求GDP增长的唯生产力论,也不是“不问发展但求生态”的“去增长”模式,而是努力实现生态、经济、社会效益的有机统一与整体最优。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工业化、城市化加速推进,资本主义现代化以工具理性为价值内核,将社会进步简单地归结为物质财富的积累。在先污染、后治理的经济模式下,贫富两极分化、自然环境恶化等问题接踵而至。马克思对“增长第一”的经济理性进行了透彻的批判,同时强调“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⑥,有力反驳了生态危机的科技根源论和生产力原罪说。因此,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决不能开历史的倒车,简单否定工业化而赞美田园牧歌般的农业文明,最终返回到分散、不发达的小生产中去。“去现代化”或“后现代化”的托辞实则是“西方中心论”的意识形态,无视并剥夺了发展中国家的生存和发展权利。社会主义现代化将绿色发展作为高质量发展的底色,通过绿色科技创新赋能生态生产力提高,在既往全部文明成果的基础上,突破资本逻辑主导的西方现代化模式,构建起物质丰裕、精神富足、生态优良的新型社会体系,实现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和谐共荣。
良好的生态环境是社会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前提,也是人之自由全面发展的必要条件,因而是人民群众的福利之所依。新时代的“环境民生论”将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作为全体人民共建共享的事业,主张人民群众既是环境的保护者、建设者,也应成为生态成果的受益者、享用者,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生态文化观的人文关怀向度。作为“最普惠的民生福祉”,生态文明建设成果应由全体人民共享,特别要惠及社会弱势群体,使人民群众拥有对环境资源的平等权利,过上充满幸福感、价值感和舒适感的美好生活。为实现代内、代际生态正义,应努力谋求生态公共利益的最大化和均衡化,“让老百姓呼吸上新鲜的空气、喝上干净的水、吃上放心的食物、生活在宜居的环境中、切实感受到经济发展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环境效益”①。新时代新征程,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态需要,要求贯彻新发展理念,促进生产生活方式和文化价值观念的绿色低碳化。一方面,将发展新质生产力作为解决生态问题的治本之策,实现资源利用、产品供给和产业结构的转型升级,提供更加丰富、更为优质的生态产品,在体制机制、法律制度等多重维度上保障美丽中国建设。另一方面,要弘扬一种“包含生态维度的新的人文精神”②,推行适度、节俭的生活方式和消费观念,将绿色环保理念内化为人们的自觉行动,推动全民共担生态责任、共享生态福利,形成文明健康的生活新风尚。
(三)超越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开创人类生态文明新形态、新境界
生态兴则文明兴,生态衰则文明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对传统现代化模式及其黑色文明形态的生态重塑,是克服人类现代性危机的必然选择。从现代性批判的独特视角出发,马克思深入考察资本主义经济架构及其意识形态幻相,在历史与价值双重维度上揭露生态困境及其成因,为超越传统工业文明、化解资本主义文化危机提供了行动指南。中国式现代化不能走竭泽而渔式的西方老路,有必要充分发挥社会主义制度优势,提出行之有效的绿色变革与生态文化建设方案,有效规制和引导资本力量,推动自然观念和文明范式的转型与更新。
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与主体性形而上学一体两面、相互支援,成为宰制人与自然的主动轮与驱动轮。作为资本主义制度的支撑性文化理念,对自然进行理性筹划和工具性操纵是资本主义生产生活顺利运转的内在前提。在全球化背景下,资本的力量不断扩张和蔓延,西方发达国家提出“绿色资本主义”的政治策略,主张在现有制度框架内通过市场化、技术化的方式进行局部改良。他们打着“生态现代化”的旗号,披着“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的外衣,大力推行生态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企图转嫁生态危机,将本国环境的改善建立在掠夺第三世界财富和资源的基础之上,要求所有人为其现代化所造成的恶果买单。可见,资源环境问题是社会非正义问题的表征,受生态问题影响最大的群体无法享受公平公正的权益。正如福斯特所说:“生态发展也是环境公正的问题,为创建更加绿色的世界而进行的斗争也必然与消除社会不公的斗争紧紧联系在一起。”③
超越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走社会主义发展道路,既是人类文明自觉转向的内在诉求,也是重建生态系统动态平衡的必由之路。马克思的社会-自然辩证法达到了对于环境问题本质的深层次认知,提供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全球治理方案。生态危机本质上是深刻的社会结构性问题,人类文明转型必然意味着经济体制与价值系统的根本性变革,需要在人-自然-社会的复合视域中加以理解,在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总体进程中加以把握。基于对资本二重性的辩证考察,中国共产党立足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创造性地将资本与资本主义区分开来,主张在提高生产力的同时,综合运用经济、政治、文化等手段规约资本逻辑,极大程度上降低了资本野蛮生长、过度膨胀所带来的生态负效应。在此基础上,不断铲除制约可持续发展的体制性障碍,探索构建以社会主义价值理念为导向的生态文化体系,促进人类文明的系统性转变与整体性跃迁。
“人类命运共同体”和“地球生命共同体”是马克思的共同体理念在新时代语境下的新发展,标志着我国从全球生态治理的参与者、贡献者到推动者、引领者的角色转变,彰显出负责任大国的人类情怀和使命担当。在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中,发展中国家被卷入到国际市场的分工体系中,不公正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引发全球性生态灾难,导致对发展中国家和经济弱势群体的漠视和盘剥。对环境资源的无节制开发大大超出了地球承载力的极限,最终必然会付出昂贵的生态代价。有鉴于此,要以“开放包容、民主公正、和谐多元”的共赢逻辑代替“零和博弈、丛林游戏、单边主义”的霸权逻辑,推动建立互利共赢、公正合理的环境治理体系,坚持“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的原则,主动承担起与发展阶段和现实国情相适应的生态责任,积极弘扬绿色发展的人类共同价值,团结各国人民通力应对气候变化等全球性挑战,携手保护好人类赖以生存的共同家园。
“切近现实、把握症结、诉诸变革”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鲜明特点和本真精神。正如马克思所说,人的科学和自然科学需要深度融合,以人与自然的社会现实存在作为研究对象,以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解放共荣作为目的旨归。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我们要坚定地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道路,秉承生态为民、生态惠民的价值理念,积极探索兼顾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公共利益与个人利益的现代化模式,平衡好高质量发展与高水平保护的关系,与“属人自然”结成命运与文化共同体,凝聚人类生态价值共识,助力美丽中国建设,共塑清洁地球家园。